日落时刻,一辆挂着朴素帷幔的单辕轩车驶进白衣巷,停在裴府门前。赶车的僧人打开两侧舆门,恒虚住持和玄逸禅师自车中下来,整理法袍,僧人上前敲门。院门打开,裴良允夫妇双双站在门里迎接,几下自我介绍与寒暄之后,将二位客人让入东屋客厅。一绕过门内屏风,便看见一位知非之年的老者自案后站起身。裴良允上前引荐:“二位大师,这是在下世叔,前来看望小儿。”
李定真施礼:“李实,李定真!”
二位大和尚还礼,恒虚道:“可是济世医馆的李疾医?”
李定真:“正是!”
裴良允:“世叔,此位是宝林寺住持恒虚大师,这一位是净土宗高僧玄逸禅师。”见礼后,将二位大师让入南窗下客人席位分别落座,裴良允夫妻坐于靠北的书案后,李定真依旧坐回原处,是裴良允左手打横的一条几案,所有案上都已摆好崭新洁净的白瓷茶壶茶盏,紫檀木茶桶搁于两几之间。玄逸落座开口道:“贫僧早年曾周游各地,时闻李疾医仁心仁术,百治百效,妙手回春,玄逸仰慕久矣。”
李定真:“大师谬赞了!医道中人以救人为职责,佛门弟子将渡人做己任,俱为天下苍生百姓服务。定真也是尽其本分,不堪大师夸奖。”
吴嫂与刘妈从门外进来,吴嫂端着盛放水果的托盘,刘妈提着开水壶。裴良允起身离座,亲自将精挑细选的乌程温山贡茶添到客人茶壶里,接过铁壶倒水,将第一豁茶水用来净杯,在茶桶中倒掉,然后分别沏满水,铁壶交还刘妈,再将水果盘分别摆在客人几上,倒退两步,转身回到自己的几案。吴嫂则将另外一盘水果放于李定真的几面上,刘妈替叔侄二人和女主人也沏好茶,双双离开。裴良允说道:“二位大师光临寒舍,令陋室蓬荜生辉。请恕良允怠慢,敢问大师因何事登门?”
玄逸禅师道:“前日于宝林寺与令郎见过一面,不料其后发生意外之事,令宗夫人不幸罹难,让贫僧心怀愧疚。听闻令郎毫发无损,未知近来情绪可好,因此登门探望。”
裴良允:“犬子未出襁褓,不谙世事,累宗夫人庇佑,藏身于车厢中,未受伤害。良允谢过大师关心。”
甘祖儿也道:“旬日来,小儿一直由妾身亲自看带,片刻不离,未见异常。”
玄逸微露诧异神色,和恒虚对视一眼,恒虚开口问道:“令郎脾性,贤伉俪知道多少?”
裴良允:“嫡子尚在摇篮,何来脾性?”
两方对话,李定真一直在低头自饮,此时放下茶盏,开口道:“老夫听闻宗夫人带侄孙前往宝寺,是为替小儿看相,不知大师如何评说?”
玄逸禅师端起茶盏自顾饮茗。恒虚略一沉吟,看来这一户人家对此子一无所知,但还是说道:“虽在摇篮,然其心智早成,天赋异廪,非寻常人可比。”
这一回轮到李定真诧异了:“大师此话当真?”
恒虚住持道:“当真!”当下说出此行目的:“恕贫僧冒昧,可否带小郎君出来一见?”
裴良允:“大师客气了!让拙荆去领小儿过来。”
甘祖儿于是离座出屋,不多会儿,抱着裴襄进到厅里。甘祖儿回到座位,让儿子站在身侧。恒虚和玄逸都注目打量小儿,裴襄怀里抱着个鞠球,鬓角带汗,显是刚才正在玩耍,此刻扭头去瞧身后北墙上的字联,也不正眼看他们。恒虚住持说道:“此厢事罢,贫僧与玄逸禅师将于明日回返,见裴小郎君安然无恙,便了却一桩心事。敢问裴秘书丞,可知是何人半路行劫?”
裴良允:“甄伏波剿匪期间,曾审讯叛兵,得知打劫者是汉中林道雄,所部被全歼,本人不知所踪。一起还有两个来自清城山教派,身份未知。据说大师的净土宗曾于清城山住寺禅修,不知玄逸禅师对当地可有深入了解?”
玄逸道:“清城山最有名的门派就是天师道,祖师张道陵,曾客居四川,根据巴蜀地区少数民族的宗教信仰,奉老子为教主,以《道德经》为经典,创立五斗米道,被民间尊为天师,所以又叫天师道,总部就在天师洞。后自天师道中又脱胎而出上清道,此道派源于东晋,兴宁二年(364年)杨羲手书《上清经》,以存思为主,不主金丹术,宣称修行得道,可升人‘上清天’,比旧天师道理想的‘太清境’更高,因而自称‘上清家’,总会在上清宫。两教派虽为一家,但因为争夺地盘和徒众,时有摩擦。若是出自清城山,非此二教派莫属。”
李定真:“天师道从创建起,至今已存续一百六十余年,却不知如今两教派实力怎样?”
玄逸说道:“清城山春秋时出过鬼谷子,教出弟子孙膑、庞涓、苏秦、张仪闻名战国。晋时四川涪陵范长生习武筑清城,传下来有玄门太极拳、玄门太极长生功。如今清城山也是武风兴盛,高手如云,不容小觑。”说得李定真颌首沉思。
说话间,裴襄转回头,瞥了玄逸一眼,眼神如刀,嘴含冷笑,片刻又看向别处。玄逸盯着裴襄侧脸儿,补充道:“此番西返,贫僧将于云台寺清修。倘若得便,贫僧还会造访李疾医和裴秘书丞,望到时候不吝赐教。”
回皓月寺的路上,玄逸说道:“自坊间听闻,小儿降生之时,满院红光,一日一夜方消,当出异数!”
恒虚微微点头,眼神定定注视前方:“老衲给无数小儿看过相,从没一个如裴襄这般——方才,眼间深处一片血海!”
“唉——”玄逸一声长叹:“功与罪,圣与孽,善与恶,人与兽——全在一念之间。阿、弥、陀、佛!”
恒虚道:“如今你近在咫尺,应多加接触,细查心思,教之以善。持之以恒,便是一大功德。”玄逸应许。
恒虚凝思许久,又说道:“裴小施主似乎知道些什么,当时他就在车厢内,必有所闻!”
玄逸苦笑:“显然,他不信任我们。”
恒虚将颌下长髯一推:“信任也是需要时间来相互建立。以小施主之悟性,也许不久将来,世上又出第二个释道安(魏晋著名高僧,惠远之师),亦未可知。”
玄逸:“那李定真虽是个疾医,但绝非等闲之辈!”
恒虚赞同道:“这一家子人,恐怕都不同凡响。”
李定真回到医馆,齐旃正在医堂等待,两人进到内室,李定真道:“问题可能出在清城山上清派。陈乙夫早年曾于清城山投师,等他到来时与他验证,一定要找出这两个人!”
第二天上午,裴良允上班,曾婶子进屋向甘夫人禀告:甄伏波来了,候在门外。甘祖儿出院门,见到甄府马车停在门口,甄贯之正于车前自顾打转,一见甘祖儿出来,马上上前施礼道:“嫂夫人,你可得救救我!甄窈自从得知她娘过世,不说不动,不喂不吃,吃了也很少。这都连着四天了,我是没辙。孩子我带过来了,求你帮我劝劝吧!”
甘祖儿一听,紧忙说:“窈儿是在车里吧?”疾步走上去,掀开帷幔。甄窈独自坐于车厢一角,两眼定直,精神萎靡,一动也不动。甘祖儿把孩子抱下车,紧紧搂在怀里,两眼发红,说:“好窈儿,不能这样,娘亲在天上看到,会很伤心的。”
甄窈趴在甘祖儿肩膀上喃声道:“娘亲看不到,娘亲死了!”
甘祖儿:“伯母带你去找裴襄,他还等你带他玩儿呐!”冲甄贯之道:“你先去吧,窈儿住我这儿几天,好了再通知你。”
甄贯之:“有劳嫂子,多多拜托!”红着眼睛就上车走了。
西里间屋木床上,甄窈身子贴着窗口半躺着,两眼无神,不说也不动。小裴襄趴在床边,想着解劝的法子。裴襄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有一个人进了山洞,当从另一边出来时,发现是一口井,再想回回不去了,因为那口井关闭了。那边世界里还有年迈的父母要赡养、上学的妹妹要资助。于是这个人只好等,等通道重新开启的一天!”说得自己眼睛都红了。
甄窈眼珠动了一下,喃喃说:“井才不会关闭!”
“会!”裴襄肯定道:“因为井里的通道叫做‘时光隧道’;那个人就是我!”
小丫头转过脸:“可是你现在有娘亲,我的娘亲却没了!”
“她是我在这个世界的娘,另一个世界的才是亲娘!”裴襄看着甄窈小脸儿说:“你娘亲也是去了别的世界,一定有一条通道通过去。如果将来你娘亲的那条通道先打开,我就陪你一起过去找她。”
甄窈:“要是你娘亲的那条先打开了怎办?”
裴襄:“你陪我过去,好不好?”
甄窈想了想,点点头:“好!”
裴襄:“那你就要好好吃饭,好好活着,等那一天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