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天色已黑,四下里寂静无声,但听得石壁上嗤嗤声响,石屑落地的声音竟也听得见。那玄慈和汪帮主见他忽然刻起字来,都感惊奇。凝目望去,朦胧中但见那字笔划奇特,模样与汉字也甚相似,却一字不识,知是契丹文字。但见那字迹笔划雄伟,有如刀斫斧劈,二人心中同时升起一个念头:“这人武功竟如此了得!单是这份手劲,只怕天下便已无人可及。”只见他刻完字后,当的一声,掷下短刀,俯身抱起妻子和儿子的尸身,走到崖边,踊身便往深谷中跳了下去。
这一下变故之来,二人更是惊讶无比。哪知奇事之中更有奇事,忽然间“哇哇”两声婴儿啼哭,从乱石谷中传了上来,跟着黑黝黝一件物事从谷中飞上,“啪”的一声轻响,正好跌在汪帮主身上。汪帮主一惊,只见那婴儿襁褓华丽,正是那对契丹夫妇的孩儿。他正感惊异,忽见一人自一棵大树顶上跃了下来,认得是己方的方光智。原来这方光智落到树顶之后,被惊得浑浑噩噩,此后一直迷迷糊糊地,将后续经过都瞧在眼里,这时惧意已去,便自树上跃了下来。他来到跟前,眼见众兄弟惨死,哀痛之下,提起那个契丹婴儿,便想将他往山石上一摔,撞死了他。但正要脱手掷出,只听得那婴儿又大声啼哭。方光智向那婴儿瞧去,只见他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两只漆黑光亮的大眼正也在向他瞧着,不禁心想:“欺侮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算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向地上二人道:“玄慈大师、汪帮主,你二人都没事么?我先给你们解开穴道。”放下那婴儿,给二人解穴。
哪知萧远山的踢穴功夫十分特异,他抓拿打拍、按捏敲摩、推血过宫、松筋揉肌,只忙得全身大汗,什么手法都用遍了,汪帮主和玄慈始终不能动弹,也不能张口说话。方光智无法可施,生怕契丹人后援再到,于是牵过三匹马来,将二人分别抱上马背。自己乘坐一匹,抱了那契丹婴儿,牵了两匹马,连夜回向雁门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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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萧远山万念俱灰之下,便萌死志,他在石壁上所刻的便是遗书了:
“峰儿周岁,偕妻往外婆家赴宴,途中突遇南朝大盗。事出仓促,妻儿为盗所害,余亦不欲再活人世。余授业恩师乃南朝汉人,余在师前曾立誓不与汉人为敌,更不杀汉人,岂知今日一杀十余,既愧且痛,死后亦无面目以见恩师矣。”
他遗书刻完,便即跳崖自尽。哪知下坠途中,突然间儿子啼哭出声。原来他妻子被杀,儿子摔在地下,只闭住了气,其实未死,他哀痛之余,一摸儿子的口鼻已无呼吸,只道妻儿俱丧,这时儿子一经震荡,便醒了过来,啼哭出声。他心念电转:“我和他母亲死便死了,这孩子来这世上,尚没享到过半点人世间的欢乐,岂可让他这般跟了我去?”他身手也真了得,心中记得方位距离,恰好将儿子投在汪帮主腹上,使其不致受伤。但这么向上一使力,他自身下坠自然更快了。
他抱着妻子的双臂紧了一紧,只觉下坠愈来愈快,耳畔呼呼风响,刺得耳鼓一阵阵疼痛;鼻孔中两道疾风直灌进来,呼吸为难。他心中却是一片平和,闭着眼睛,只想着小时候和妻子在草原上驰马牧羊的时光。他妻子虽是南朝武州人世,但自小便跟随叔父到大辽做贩卖牛羊的生意。他又想起了那个七岁的小女孩,头上用红绳扎了两条小辫,蹦蹦跳跳地到他身前,娇声娇气地道:“哥哥,你教我骑马。”从那天起,两个小孩就认识了。此后小女孩每次再来,总是给小男孩带来一个泥人、一只木马;小男孩则总是回赠小女孩一条马鞭、一支牛角。再大一些了,小女孩有一次给了小男孩一个荷包,小男孩就送了小女孩一张狼皮。荷包是小女孩自己缝的,那代表着汉人姑娘的心灵手巧,寄托着对她心上少年的绵绵思念;狼皮却是小男孩瞒着家人,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去深山里打来的,那代表着草原小伙儿的孔武有力,传达着对他心爱姑娘最诚挚的爱意……
突然之间,他耳中传入一阵“喀喇喀喇”之声,跟着两条小腿的胫骨一阵剧痛,下坠之势却已止了。睁开眼来,却是身处谷底一棵大松树下,只见满地断枝松叶,更有一根粗大的枝干落在腿旁。原来这松树枝叶繁盛,茂密异常,他自枝叶间穿下,将坠力消去了不少,跟着双足刚好踏上一根粗大的横枝,两条小腿骨登时折断,性命却竟无碍。他霎时间愤恨充塞胸臆,心想老天爷当真不生眼睛,竟连死也不让人好好死!一瞥眼间,只见妻子的衣服手脸尽被树枝划破,不禁愤恨全转为悲伤,眼泪滚滚流下。当下勉力挣扎过去,伸指挖坑,将妻子小心地放入,再在她身上轻轻地盖上一层松枝松叶,然后以土掩埋。那谷底石土参半,挖掘艰难,他安葬了妻子,已累得气喘吁吁,十根手指更被擦得鲜血淋淋。
一个人不论死志如何坚决,从生到死,再由死而生的走上一遭,自然而然地便会消了求死之念。萧远坠崖不死之余,当即决定报仇,心想自己姣妻爱子,本来何等快乐?岂料一旦之间,妻亡子散,如不将那干南朝大盗一个个剥皮炊骨,这仇恨如何能消?他下坠时为松枝划得满身伤痕,这时只觉身上无处不痛,小腿处尤其痛得厉害,知是跌断了双腿,当下咬着牙对正断骨,折了四根坚硬的短枝,每两根置于一处断骨两旁,然后撕下衣襟,牢牢绑定。这一番接骨,更是痛得额头直冒冷汗。他知断骨初接,最是动弹不得,否则日后难免落下瘸病,于是静静地躺着不动,闭目养神,四下里蚊虫飞舞叮咬,他也全不理会,心下只不住盘算:“我这腿伤痊愈,至少也须两月,此时纵然出得此谷,亦是寸步难行,反不如在此地安安静静地养伤。那批南朝大盗个个武功不弱,显非寻常盗贼,我若想报得此仇,非得伤势丝毫无碍之后,这才找上门去,将他们全家老幼杀得一个不留!”又想:“瞧那些人服饰打扮各异,家数武功也各自不同,难道是南朝武林中的一大帮会?自来边关之上,宋辽相互砍杀,本属寻常,但这干武功好手齐聚关外,定是有所图谋,难道是欲对我大辽不利?”
他性虽粗豪,但心思也甚机敏,加之平素关心国事,又知南朝武林人士向为大辽死敌,这时便不由得为邦国担忧,一时打不定主意是否该当即行出谷,回国报讯提防。但跟着便想:“我遭此大变,还顾得了那许多么?哼!我这下半生啊……我这下半生啊……那只是为了报仇而活!”想到此处,不由得牙齿咬得格格直响。
他少年时豪气干云,立志作一个彪炳青史的人物,习武时又得师父教诲,一心维护宋辽和平,为天下苍生造福。他身为属珊大帐亲军总教头,职位虽不甚高,但武勇过人,气概豪迈,深得大辽皇帝及太后宠信,因之以往每次有将帅大臣倡议侵宋,皇帝和太后都纳其忠言,予以驳回。但今日遭此惨变,什么尽忠国家、青史留名,霎时间尽皆化作云烟,胸中只被一股强烈的仇恨充满。又想:“峰儿既入他们手中,难道还能有什么善果?这当儿自然……自然早随着她妈妈去了。嗯,你娘儿俩放心地去吧。我……我定会为你报仇!”眼前似乎出现了儿子被人一把掷在石壁上,摔得血肉模糊的场景,不由得眼泪夺眶而出。如此一时愤恨,一时悲伤,心力交疲之余,不觉沉沉睡去。
但不多时便痛得醒了过来。四下里黑沉沉的,只一钩弯月的清光泄进谷来,乱石长草,更显凄清。萧远山运气镇痛,直到天明,痛感这才稍抑。他双手撑地,在谷中爬了一圈,只见西南角山势略缓,伤势痊愈之后,当可由此出得谷去。可是却有另一桩难处,这乱石谷冷僻荒凉,鸟兽绝迹,无水无食,如何挨过两月,倒是煞费苦心。这谷中除了乱石长草外,便是几株大松树。萧远山爬行了半日,只寻了几枚看来无毒的草菌,混着些松子,聊以充饥。寻思:“在这谷中总不能只吃草菌松子,况且此地既无水源,便须及早设法离开。”当下打定主意,今晚好好睡上一觉,养精蓄锐,明日便攀谷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