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武与北京奥组委签订了燃放烟花的合同,他以如此骄人的成绩进入总经理办公室,可以说踌躇满志的。但是,当他见哥哥面容憔悴地从里面搬出来,心里颇不是滋味,毕竟是同胞兄弟啊。说心里话,他从来没有觊觎过这个位置。宏文到没有什么,他对这次公开招聘没有意见,但他的妻子明英就不一样,招聘结束后,只见她终日撂着个脸子,看谁都不顺眼。
张大勇办企业是一把好手,但对处理家事,却总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华岳花炮在宏武的打理下,有了新气象。而总经理的易位在家里产生的不和,也是一件让他心里添堵的事。萧霖见丈夫愁眉不展,便建议举办一场家宴,说她有重要的事要宣布。
张大勇不无惊讶地说:“你讲过不干预企业的事呀,食言了?”
萧霖意味深长地说道:“你知道我所说的重要事就是干预朝政么?”
张大勇笑道:“那好吧,我看你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你打算在哪家宾馆举行呢?”
萧霖笑道:“家宴,当然在家里啊。菜单嘛,既然都是家人,就别那么挑剔了吧,我准备叫外卖——”
张大勇想了想,点头道:“行,都依你的,这次家宴不在于吃,而是你宣布的重要内容!”
下午5点,是约定的时间,宏文、宏武、宏英三对夫妇以及他们的孩子陆续进入他们父亲的这个家。也许是萧霖成为了女主人的缘故,也许是不常来的原因,总有一点客人般的局促,他们相互之间勉强打了一个招呼,就和各自的孩子说话了。亲人之间的尴尬,张大勇心里特别难受。回忆起孩子们小的时候,尽管家里那么困难,却能够和睦相处,其乐融融。现在都大了,而且都有钱了,亲情却淡得如同陌路之人。现在许多人钻在钱眼里,一门心思发财,其实,钱并不能带来真正的幸福,反而是痛苦。
既然是家宴,萧霖理所当然和张大勇并肩坐首席,宏文兄弟们对桌上很普通的几个家常菜,甚至连酒也没有准备,这显然不符合“宴”的内容,但是,都不以为意。因为他们猜度这次“宴”会发生一点什么。主角是年轻的后妈,这一度使他们很愤怒。萧霖被父亲娶进门以来的表现使他们无可挑剔,越是这样,他们越觉得这位后妈的不简单。
面对儿女们的冷淡,张大勇提不起讲话的兴趣,萧霖似乎早有预料,待一家打小都坐定之后,她先是冲大家微微一笑,而后瞥了坐在身边的丈夫一眼,一开口便语惊四座——
“你们的父亲明年就是七十大寿,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希望他现在当着全家人的面作出承诺,到时候辞去董事长的职务,彻底离开华岳,岁月不饶人,看他这么累,操心,你们做晚辈的不心疼么?他本来就比我大这么多,我希望他卸任后陪我过日子。如果他七十岁了还待在董事长位置上,我们就离婚!”
张大勇的神情比儿女们更意外,他没有想到萧霖所说的重要事情宣布是这样,他和儿女们还没有反应过来,萧霖继续说:“至于继任董事长人选么,我看宏文、宏武、宏英三个人都有机会,就看这你们一年的表现吧!也就是说你们谁都有机会。”萧霖拉着丈夫的手说,“见你日夜操劳,这么累,我真的很心疼……”
萧霖说到这儿,大颗的泪珠在眼眶里滚动。
张大勇看在眼里,抽出一张餐巾纸在儿女们的关注下塞到妻子手里。萧霖接了,但是不擦,一任其越过観骨,汩汩地流淌……
就在这时,萧霖的手机铃声响了,看了一下,是市作协主席张厚生的。
萧霖刚一接通,张厚生便迫不及待地告诉她,6卷本《萧霖文集》已经出版了,他看了,不愧是著名出版社,编辑、装帧、开本、插图……实在是太好了,比想象的还要豪华、精美。一册在手,给人以经典的感觉。张主席一番话,说得萧霖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刚才的不快渐渐地消失了。
张厚生要表达的第二层意思是,首发式的运作,征求作者的意见。
萧霖道了几声“辛苦”,而后就说,“还请主席继续辛苦,您办这样的活动有经验,我都听您的就是。开支么……”
张大勇一把接过妻子的手机:“张主席,我是张大勇,啊啊,我们是自家人呢,500年前共一家,对对,谢谢你啊,为我妻子出书的事,辛苦你了啊……你只管花啊,出几本,用得了几两银子呀……好好,再见!”
萧霖见张大勇挂了电话,在丈夫手上轻轻打了一下:“你怎么就挂了呢?我还要话要说——算了吧,不说了……”
第二天,萧霖去了东昌市作协,为首发式做准备,当然,基本是都听张厚生的。在市作协新的办公地点,她看到堆放在资料室的图书,第一版印了5000册,每6卷一扎。萧霖拿起书本,就像见到了自己的孩子,看不够,摸不够,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张厚生告诉他,已经给市委宣传部谢部长发出了请柬。还有两位省领导,一位是素有诗人省长美称的贾平,一位是省政府办公厅副秘书长陈晨。既然有这么高级别的领导出席,地点我改为鸿宇大酒店10楼会议室,省都市频道、市电视台、东昌晚报,……大概有120余人吧。
张厚生的介绍,萧霖就像做梦,怀疑其真实性。这是真的吗?是与自己有关的吗?这么多领导,这么多媒体,都是冲她的书而来……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啊!
张厚生就在眼前,萧霖听他说话,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市作协的几位领导,比如你们相东县的屈墨子,这个人是不太招人待见,毕竟是市作协副主席,还是领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
萧霖回过神来,说声:“对不起,我这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一切都听您的安排。至于开支嘛,你无须考虑,只管花,事情要办好就得花钱!”
张厚生提醒萧霖:“虽然有多位省市领导出席,但是,不要忘了,唱主角的还是你啊,你肯定要讲话。你以什么姿态出现在公众面前,一定要做好充分准备。还有两天,还来得及,好好想想吧!”
经张厚生这么一说,萧霖这才意识到这一点。首发式,无非是宣传个人,造势,让社会上更多的人认识她,了解她。成为公众人物。那些影视界从业人员,为了出名,挖空心思地操作。比如汤唯,一脱成名,有的则故意造一些关于自己的绯闻,来引起社会的注意。当然,这也是因人而异,萧霖决不至于这么下作。但是,怎么才能引起公众的关注呢?她苦苦思索,坐在达芬奇床上,目光由徐悲鸿的奔马、齐白石的醉虾转向结婚照。丈夫精心的化妆,看上去很年轻而几精神,如果仔细看的话,再好的化妆术也难掩其沧桑……回忆与张大勇相识、相知到牵手的点点滴滴,许多往事,细节,五味杂成……突然,脑门灵光一亮,对首发式上自己如何亮相说些什么有了方案,并且在脑海里立刻变得具体起来……
以往,凡属自己的一些活动,张大勇出于对妻子的重视,总是问“要我同去吗?”她则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忙去吧。”
而这一次,她却主动提出,要求丈夫同往。张大勇高兴地满口答应,出席这样一个活动,必须有一个好的形象啊。于是,就像那次结婚仪式一样,他决定去恋人婚纱化妆。萧霖一把拉住了他:“别别,这次你千万别化妆。如果你坚持化妆的话,我就只能放弃,不要你去了!”
张大勇感到困惑:“我这个模样,你看好多白头发都冒出来了。至少也要染一次发吧?这个模样出现在公众面前……不怕人家认为我是你爸呀?”
萧霖笑道:“我就是需要这个误会!”
张大勇苦笑道:“我怀疑自己老年痴呆了,对你的做法一点也不懂。”
萧霖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听话啊,别让我弄砸了。”
第二天一大早,寻波与屈墨子坐李若奇的车、张大勇夫妇则是自己的车同时出发,可是,进城后还是遇到了上班时刻的高峰期,堵车一个多小时。首发式现场,在张厚生的指挥下布置好了,讲台背后挂着红绸横幅,上面书写一行大字:“热烈庆祝《萧霖文集》出版发行首发式在东昌举行”。长条桌上放置了多套捆扎红绸的6卷书,贾平、陈晨、谢静宜等省市领导已经陆续在排定的位置就坐,与主席台对应的几排场沙发上坐着60余位城区的业余作者,他们都有省市作家协会会员的身份,在全国多家报刊发表过文章,在省城多少还有一点名气。他们得到张厚生的邀请时,还有些惊讶:这个萧霖是哪儿的呀,从来没有听说过,更不用说读她的作品了,怎么忽然冒出6卷文集了呢?有些作者很早就来报过到了。连副省长都来了,在这里等她?那也太摆谱了吧?主角迟迟不见露面,又增添了几分神秘感。都市频道及市电视台也架好了机器,镜头一律对准主席台。张厚生看着空空的座位,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他焦急万分,不断地拨萧霖的电话,得到的回答是“来了,来了”,就是不见踪影。此时此刻,每一分钟,对张厚生来说,都是煎熬。幸而领导们私下交谈甚欢,这才使得张厚生心里稍安。
终于等到了首发式主角的登场。寻波与屈墨子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坐下来,萧霖夫妇则向主席台走去,张厚生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长气。他站起来,简单地介绍了几句,便将萧霖推给了大家。记者们好一阵忙碌,将镜头对准了手牵一位老人的萧霖,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一时之间,窃窃的议论之声不绝于耳。而萧霖一开口,便嘎然而止——
“尊敬的贾平省长,尊敬的陈晨秘书长,尊敬的谢静宜部长,尊敬的市作协张厚生主席,”萧霖顿了顿,看了一眼屈墨子,继续说道,“以及市作协副主席屈墨子老师,寻波老师,对诸位的莅临表示衷心的感谢!在这里,请允许我还介绍一位对我的写作鼎力相助的长者,他就是我的丈夫张大勇。”
萧霖亲昵地抓着张大勇的手,记者席上顿时一阵稍动,不胜惊讶,贾平、谢静宜寻波等知情人则发出会心的微笑。屈墨子一脸的不屑。
“张大勇是一位企业家,很有钱,这不假,我是一名普通的公务员,没有钱,这也不假。当我决定嫁给一位可以做父亲的长者时,一夜之间,许多人用异样的目光看我,戳我的脊梁骨。傻子都认为我是图钱,这样的想法很正常啊。记得学生时代,对许光平嫁鲁迅,宋庆龄嫁孙中山。廖静文嫁徐悲鸿,爱德华七世孙威尔士,为了娶一位离过婚的美国女人,甘愿放弃王位,我也曾怀疑过,他们之间有真感情吗?由此又想到眼前的杨振宁与翁帆,他们之间有无真感情,大家都可以做出自己的判断。我举了这么多例子,无非是想说明,我和我先生是有真感情的,他过去也是一位文学爱好者,我欣赏他,就是从阅读他的文章开始的,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我对他的人格魅力到了痴迷的程度。毋庸讳言,年龄的差距,我们也许难以厮守白头。就时间而言,每个人的一生都不过是一瞬,我们都是历史的匆匆过客。短暂的人生,怎么打发,我讲究的是厚度,而非长度,换言之,就是有生之年,过好每一天吧……”
萧霖的话讲完后,大家都在静静地思索。寻波带头叫好,引来一片掌声。
张厚生待掌声渐渐平息,说道:“贾副省长在百忙之中抽出宝贵的时间阅读萧霖的作品,并欣然答应为文集作序。可见上级领导对扶持新作者尤其是女作者的重视。现在,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他作指示!”
摄影记者不约而同地将镜头瞄准了贾平。
贾平身高才165cm,,单瘦,咋一看,不像人们想象中的省部级官员。但是他很善于演说,刚出道时参加演讲比赛多次获奖,也许是诗人气质使然吧。张厚生点了他的名之后,习惯地看了看坐对面的作者们,面露微笑,说道:“受厚生主席邀请,我推掉了两个重要会议,并拉着陈秘书长一起来与各位作家见面。也算是省府的一种姿态吧。东昌是省会城市,有一支很有实力的写作队伍,取得了骄人的成绩。我是相东人,由于长期在外地工作,和家乡的作者,除了屈墨子老师联系多一点,其他的不甚了解。抱歉!实话实说,当萧霖的文集送到案头时,看着洋洋150万言的6大本,我有些为难,哪有时间看这么多啊,而且要作序,必须仔细阅读。但是,我不愿让一位生活在基层为文学苦苦奋斗的作者失望。想想自己当年一个农村青年一路走来的辛苦……我拿起长篇小说《玫瑰凋零》一看就放不下。作者以女性特有的细腻笔触刻画了一位部队文工团女演员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写得真好!”贾平说到这里,顿了顿,右手抚摸了一下桌上的《萧霖文集》,不无兴奋地笑道:“我肯定,马上会有一位一举成名的作家,而且也是来自相东县!”
贾平的讲话获得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张厚生环视了会场一圈,目光停在屈墨子的脸上,笑道:“现在请市作协副主席屈墨子老师讲话,大家欢迎!”
也许是屈副主席来省城太少之故吧,在座的作者们都不熟悉,掌声稀稀拉拉,屈副主席却不以为意,面对与会的作者,高高兴兴地开口了:“可能各位还不太了解我,先做一个自我介绍吧。我是相东县人,在县文化馆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12岁开始发表作品,至今已经50年了,出版了各类作品31本。各种奖项47次。我编写的《中小学文学辅导读物》填补了国内空白,啊啊,”屈墨子越说越激动,打开公文包,取出一张盖有多枚大印的通知书,晃了晃,声音大了许多,“这是我今天刚收到的,我被国家文化部艺术中心评选为中国人民功勋艺术家!……”
屈墨子觉察到了与会者没有很认真听他讲话,意识到既然是萧霖作品首发式。该讲讲萧霖了,否则是跑题:“今天,我以无比喜悦的心情出席萧霖文集的首发式。萧霖是一位很聪明勤奋的业余作者,记得她第一次来我家向我求教的时候,我看了她的文字,虽然稍嫌稚嫩,但毕竟是刚开始学习写作啊,有这么好的基础,只要认真踏实,……我当时就告诫她,如果立志为文学,要有所成就,一定要耐得住寂寞,不浮躁。拿出十年磨一剑的韧劲。英国文学大师狄更斯在成名之前,老是和退稿打交道,他的稿子将楼梯间都塞满了,穷到连寄稿件的邮资都是借的。就是这一次使他获得了成功,以前写的退稿都被出版商要走了。写《创业史》的著名作家柳青说过,‘文学事业是愚人的事业’,萧霖很听话,她做到了,才有今天的一鸣惊人,我为有萧霖这样的学生感到骄傲!”
陌生的作者听了屈墨子的话之后,掌声热烈了许多,但是,细心的人却发现,萧霖不但没有鼓掌,脸上的神情怪怪的。
接下来,还有其他几位城区作者发了言,张厚生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便总结了几句,宣布首发式圆满结束。
首发式很成功,张大勇似乎比妻子萧霖还高兴,大声招呼:“请各位领导、作家、媒体朋友5楼贵宾间就餐!在座的一位作家用手推了一下身边的另一位,惊叹:“那里的法国红酒拉菲500克瓶装1万6千元!”
另一位作家比这一位作家更有见识,纠正道:“那是赝品,原装真品拉菲500克3万2千元!这是低度酒,能饮者一个人一顿可以喝三瓶,1500克!”
又一位来自村民小组的作家说:“我的个娘呃,一顿饭一个人的酒钱就是十万呃!”
相东的作家们午餐后返回,各自坐原来的车,寻波一上车便倒在座位的靠背上,迷迷糊糊,他本来只有小二两的酒量。可是,堂堂省府领导敬酒,平民百姓,这样的幸遇能有几回啊,那怕是毒药,也会干了!屈墨子没有喝,他是三高(血压、血糖、血脂)患者,医嘱绝对禁酒。说心里话,一小杯便是几百元啊,他有过短暂的动摇。理智还是占了上峰:一个人如果命也没有了,还有什么东西对他有意义呢?路上,屈墨子很想找寻波说说话,发些感慨。可是,寻波就像死人一样卷缩在坐垫上,他只好尽最大的声音:“我说老寻,还是女人好啊,一夜暴富,想干啥都成,反正有人掏钱……
寻波的眼睛稍微睁了几下,用鼾声回答:“唔……唔……唔……”
屈墨子说:“我写作时间比她的年纪还大,都没有经济能力出文集。我这算什么国家一级作家啊!”
寻波的声音从鼻孔呼出:“唔……唔……”
屈墨子无限憧憬:“我是不走运啊,如果台湾的姑妈还在的话,肯定会支持我出文集。现在到了我表哥当家,他是世界第一段吝啬鬼,一毛不拔……”
“唔……唔……”
屈墨子失去了说话的兴趣,也倒在沙发的靠垫上,闭目养身。
汽车一进城,寻波就醒了,简直像闹钟定时一样准确。寻波吩咐司机将他送回县文化馆宿舍。此房建于90年代初,三居室,在当时来说,比县领导的还好一些,是对高级职称人员的优待。可是,现在,这样的房子无论是结构、装修都显得落后了。他妻子黄芳是一位药材公司退休职员,儿子和女儿分别在工商局、公路客运部门工作,陆续成家另过了。老两口住这么大的房子,本来很宽敞的。可是,屈墨子家里却很拥挤,两间卧室,一间书房兼写作,房间有20平米,由于到处堆着书籍。还有一间十平米的小房间,这是房主人最重要的地方,里面陈列着大大小小20多个奖杯,两摞规格不一的荣誉证书。仔细一看,这些荣誉来自世界各地。澳大利亚的墨尔本、堪培拉;美国的圣地亚哥、亚特兰大、新泽西;联合国属下的两个组织机构;香港、澳门两个特区的也有;更多的是北京的多家“全国……中心”。不过,也有是县里一些征文活动颁发的。这些奖杯,领回来时金光灿灿,往屋子里一搁,满屋子都是喜庆的氛围。可是,久而久之,便金粉脱落,锈迹斑驳。黄芳说:“这是什么破东西啊,扔了吧?”
屈墨子厉声喝道:“你疯了吧?!”
黄芳吭声了,一天,她偷偷地将一只来自海外华人文学组织的金杯送往一家金店询问价值,得到的回答令她瞠目结舌:“这是一块白铁皮砸的,上面刷了一层铜粉。你拿到废品店去吧!也许能卖几角钱。”
黄芳回到家里,将情况对丈夫说了。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屈墨子的咆哮打断了:“你懂什么?!奖杯是一种荣誉,是无价的,怎么能用物质来衡量,妇人之见!”
……寻波将屈墨子送到家门口,他礼貌性地说了一句:“上我家坐坐?”
寻波懒洋洋地伸手与他握了一下,说:“以后吧。”
屈墨子不再坚持,急急忙忙上到三楼,迫不及待地掏钥匙开门。人还刚跨进去一只脚,就大声地吆喝:“这个死老婆子,哪儿去了?”忽然听卫生间有动静,便冲里面说道:“卡上那6000元钱没有动吧,快些给我!”
黄芳正在洗衣服,头也不抬:“又要干啥?不是早就讲好了这笔钱是留给外孙十岁送礼的吗,你看看日历,还有多少天?”
屈墨子一个箭步来到卫生间门口,迫不及待地说道:“这个我知道,还有半个月嘛,不忙。现在我有急用!”
黄芳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继续底下头洗衣服。
屈墨子生气了:“你听见没有啊?”
黄芳斜着眼看了丈夫一下:“不是又哪里获了一个破奖吧?”
屈墨子不生气了,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夫人聪明!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这不是破奖,而是最高荣誉!”
他旋即将在东昌开会时出示的通知拿出来,在妻子眼前晃了晃,“国家文化部授予我‘中国人民功勋艺术家’称号!这么高的荣誉,难道只值区区6000元钱么!”
黄芳不予理会,仍然低头干她的活,将盆里的水弄得哗哗响,水珠四溅。
屈墨子发怒了,脸色铁青,冲上前去像抓小鸡一样将矮小的妻子提拉起来:“你听不懂人话是吧?”
黄芳挣脱丈夫的手,气咻咻地走进卧室,拿了一张银行卡往丈夫脸上砸去,掉在地板上了:“我明天就走,住女儿那里,让你一个人去当劳什子艺术家吧!”
屈墨子弯腰拾起银行卡,对妻子涎着笑脸:“婆婆子呃,莫生气罗,少年夫妻老来伴,你如果走了的话,一点也不担心我饿坏了呀?如果我有闪失,受损的是中国整个文坛,你怎么这样糊涂啊?”
就在屈墨子与妻子发生冲突的同时,相东县城的另一位老作家也在家里咆哮,当然是指杜仲哦。前面说过,此公喜欢看反腐倡廉的电视,虽然生气,但也觉得还是过瘾。不过呢,进了一回看守所,也有所改变。他以前在荧屏上只要一见到穿黄背心的就好笑,解气,捶着茶几开心地笑道:“天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活该!哈哈,哈——活该!”现在不了,电视虽然照看不误,但是,只要银屏上一出现黄背心便赶紧转台,改成了港台电视剧。一边批评这些肥皂剧又长又臭,一边为剧中人物的命运抹眼泪。他今天由于生气,一支握在手里的遥控器对着荧屏一顿乱按,无意间收看了午间新闻。萧霖在东昌市举行首发式,为何不邀请他去啊?他指着银屏上的萧霖大声吼叫:“我杜仲好歹也是省作协会员,你萧霖算哪根葱?!你太目中无人了!我开始文学创作的时候,你萧霖还在娘肚子里没有生下来!”
杜仲特别生气的是一个这样的活动居然安排到鸿宇大酒店!
杨月娥见丈夫气成这样,未免有些心疼,安慰道:“不就在酒店吃餐饭嘛,酒店有什么了不起,相东县城都多了去了……看把你气的!”
杜仲吼道:“你懂个屁,我好歹在机关待了几十年,我还不知道吗?那儿的贵宾间,一瓶酒都好几万元!”
杨月娥倒抽了一口冷气,两眼发呆,半天才回过神来,喃喃地自言自语:“我滴个娘呃,一瓶酒几万元?那还是叫酒吗,那是命!”
杜仲与屈墨子还是姑表兄弟,大三岁,虽然不是很亲,但都是文学爱好者嘛,经常这么相互称呼,不亲也喊亲了。杜仲看着银屏上屈墨子那一番洋洋自得的模样,以及他的发言,冷笑道:“我见过不要脸的,还没有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杜仲气不打一处来,在客厅里转来转去,杨月娥烦了,喝斥道:“你抽羊角疯啊!”
杜仲不理会妻子,他转他的,突然,眼睛一亮,走进卧室,拿出稿纸钢笔,他要写文章了。现在,像他这样用落后的方式写作的寥寥无几,都改成电脑了。他也曾到旧货商店打听过买二手电脑,一打听,也要一千多元,又犹豫了。心想,用电脑只是快一些,省时间,自己已经退休了,别的东西没有,唯独不缺时间。何况一直习惯的写作方法,如果改变的话,恐怕反而写不出东西来。
杜仲拿起钢笔,略一凝神,便写下一个题目:
文名打假
名誉、名声、名气……大凡神智正常的人,无不看重自己的名,倘遭侵犯,决不答应。按法律还可以对簿公堂,可见名对一个人的安身立命是何等重要。
但有一种名,虽然与个人无关,却以其虚假性欺骗舆论,实则是对更多人的欺骗!笔者在一年之内在一份小报上见到对一位著名作家的报道,发表了上千万字的作品,出版了几十本专著,云云。不知道底细的人还以为此公好生了得,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位作家少年时有文字见报不假,但几十年以来,何曾有正规出版社愿意为其出书啊,都是自掏腰包印的罢。凡的去过他家的都知道,到处堆满了自己的著作。仔细看,大多是境外(港台)出版社,有的恐怕还是山寨版。
笔者曾经为一位著名作家钻营此道感到困惑。后来得知,他不仅获得高级职称,还领国务院专家特殊津贴。这才恍然大悟:只要有名,利亦随之。消费者买了假货可以投诉,打假;对于文名的假货,怎么办?毫无疑问,也要打!
这是一篇几百字的言论,合适《东昌晚报》的一个栏目《州边絮语》。杜仲在寄出之前,还是费了一番心机的。没有点名批评,没有具体地点,本来,他一直都用真名字写作,这次却一反常态,在文章的末尾署了一个笔名。
文章寄出后,他的一颗心便悬在嘴里,寄希望得到发表,同时又害怕发表。终日神经兮兮的,为此,他没有少挨妻子的数落。第四天的《东昌晚报一送到,他赶紧翻到副刊版。啊,见报了,虽然是豆腐块,标题还套红,作重头稿刊出的。杜仲手捧散发出油墨香味的报纸,乐滋滋地就像儿子一般亲热,突然放下报纸,两手一阵轻微的颤抖。算起来,他从事写作的时间其实比屈墨子还长,却一直默默无闻,因而在市级报纸上发表了这么一个小东西还会激动成这样。不过,今天,他的心情很复杂,高兴之余,也有一丝隐隐的担忧,害怕惹麻烦,就像做了亏心事一样。
后来的事实证明,杜仲的预感是正确的。因为《东昌晚报》是一份党报,相东县作为辖区,几乎每一个机关单位都订有多份都,也是屈墨子每天必读的报纸。而且,屈墨子的阅读习惯,对没有期报纸的副刊都十分关注。《文名打假》这篇文章虽然不长,但是直读得他背脊发凉,每一个字都像射在心窝的利箭。他大发雷霆之怒,将那张报纸摔在茶几上,用劲拍了几巴掌,口口声声“杜仲你真不是东西!杜仲你真不是东西!!”
黄芳闻声从卧室出来,见丈夫拿着一张报纸大发雷霆,连忙拿起来,将那篇短文了一遍,说道:“上面又没有点你的名,讲的是一种社会现象。你何必对号入座,作者没有署杜仲的名字呀,你干嘛骂他呢?他碍你什么事了?!”
屈墨子咆哮:“他的文字风格,烧成灰我都认得出来!”
黄芳想了想,说道:“即使是他写的,也不见得就是写你。何必对号入座?”
屈墨子将桌子拍得山响:“你真是蠢婆娘,这么明显,冲我来的!你看,你看看!”
黄芳摇头:“即使是的,你也别做声啊,一把年纪的人了,遇事这么沉不住气,像一个愤青!”她旋即笑着安慰道,“你是大作家,国务院都挂了号的,为这么一点无聊小事气坏了身体不值得。坐吧,我给你冲一杯蜂蜜喝了……否则血压又会上来……”
屈墨子不听妻子劝告,一跳三尺高,吼声如雷:“我多次向报纸副刊推荐他的文章,他到好,恩将仇报,一个十足的小人!我不会放过,我要宰了他!气死我了,我就去宰了他!”
屈墨子越骂越气,越气越骂,突然闯进厨房,抄起一把菜刀,打开门往外就走。黄芳赶紧跟了出来,拦阻道:“你疯啦?你真的疯啦?你还要不要脸啊?”
屈墨子也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胳膊一甩,妻子一个趔趄,他便挥舞着明晃晃的菜刀从三楼下来,冲出县文化馆宿舍大院,走柴火巷转北正街直奔杜仲的家里而去。行人见一长者,手里扬着一把菜刀在大街上奔跑,纷纷闪在一旁,议论着这是谁家的疯子啊。怎么让他跑出来了呢?有人拿出手机正要拨打110的时候,正好有两名巡警路过,见他手里拿着刀,施一个擒拿动作,轻而易举地将他拦住,菜刀掉地上了。其中一名很年轻的警察突然一惊,脱口而出:“你不是屈老师吗?我还听过你的文学讲座呢!”
屈墨子闻言一愣,登时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后面,黄芳气喘吁吁得跑了拢来,老远就解释:“警察同志,他不是疯子,他真的不是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