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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湘这座古城是典型的亚热带季风气候,雨量充沛,四时各有特色,皆宜旅游。

城中有座寿岂塔,纯木结构,无钉无铆,长存于浩瀚烟雨中,岿然不动。而南湘的万斯年酒店,其建筑设计理念就源自于历史悠久的寿岂塔,巍然傲居于宝阳区的商业中心,俨然是城市的一大地标。

宁夏头顶烈日,乘坐正午的公交赶到万斯年负一层西饼房上班,哦不,准确来说是打杂。

忙忙碌碌一下午,在员工餐厅解决掉晚餐,她又被支去盯烤箱。

连续几天晚上修改论文,吃饱喝足后她开始犯困,不知不觉竟然就靠在一旁睡着了。

烤箱“叮”地一声,她迷迷糊糊从混沌中惊醒,拍拍脸,戴上隔热手套,将烤盘从烤箱里抽出。

新鲜出炉的蜜豆蛋糕香甜四溢,可这香气压根刺激不到她疲倦的神经,她还是觉得困,困得眼皮只能勉强掀开一条细缝。

装有蛋糕的模具在烤盘上自然放温,她等在一边,眼睛又一次阖上,毫无知觉地再次沉浸于朦胧睡意。

就在她即将睡着之际,忽然听到一声严厉苛责的咆哮——

“宁夏!”

她被叫得一激灵,猛地倒吸了口凉气。睁眼抬头,略尴尬地看向来人,“金师傅。”

万斯年的西饼房**于各式厨房,用做整个酒店的西点制作。

西饼房的厨师长姓金,四十出头,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此刻,他没有戴厨师帽,几近于无的短平头在锃亮的灯光下怒气凌人,“我叫你盯着烤箱,不是给你机会偷懒睡觉!”

宁夏扯起嘴角,“对不起啊,太困了。”

“下不为例。”金志良扫了眼烤架上的蛋糕,口气生硬。

宁夏低头不语,低眉顺眼的样子很乖巧。

噼里啪啦又训了几句,金志良吸了口气,一时半会也挤不出新鲜台词,干脆打发她去手动分离蛋清。他自己在饼房里转了不到半圈就被人传话过来叫走了。

宁夏轻磕鸡蛋,将蛋壳一分为二,边打着呵欠边小心谨慎地左右两边倒蛋黄。清亮的蛋液从缝口流出,一缕一缕滴入透明碗内,手臂一点点变酸变麻。

“喂!”

胳膊被外力碰了下,蛋黄在蛋壳里调皮地晃啊晃啊,差点就从缺口处滑溜出来。

宁夏稳住手腕,温温地瞪了来人一眼,“嘘,别吵,我正忙着。”

“忙?你就拉倒吧。”对方名叫徐思齐,是饼房的一名学徒,只比宁夏早来半年。

徐思齐抱肩站她身侧,撇着嘴说:“谁不知道良哥是故意刁难你,饼房里现成的分离器不用,他做西点也有二十年,能不清楚传统方法最不卫生最折磨人?”

况且,还经常罚你连续打一千只鸡蛋!徐思齐不自觉地流露出同情之色。

有人隔着光洁的不锈钢工作台瞅过来,“哟,小齐,替小夏打抱不平呢。”

“就事论事,谈不上打抱不平。”

说完,徐思齐又望向宁夏,她面色游离,若不是手上动作始终未停,他都要怀疑她睡着了。

头朝她挨了挨,“喂,你来万斯年这半个月,每天不是分蛋液就是打泡,良哥不可能平白无故针对你,你们俩私下有仇?”

宁夏面无表情地磕破一只鸡蛋,面无表情地继续将蛋黄在两个蛋壳间来回折。

徐思齐嗓音一拔,“喂!”

“……啊?”宁夏手一抖,蛋黄从缝口完美地一跃,噗通一声跳进碗里。

两人都愣了一秒,宁夏望着厚厚蛋清里的一抹金黄,有些哀怨,“徐思齐,你是逗比请来的猴子么?”

徐思齐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你舀出来不就行了。”说着,找了柄瓷勺给她。

宁夏沉默接过,又听他在耳边叨叨:“喂,你刚才不会睡着了吧?”

陌生的气息拂过脸颊,宁夏下意识往边上挪了挪,捏着瓷勺迅速取出蛋黄,嘴里小小地“嗯”了一下。

“得,你真牛!我见过站着睡觉的,倒是头一次碰见还能站着干活睡觉的。”

“你过奖了。”宁夏将瓷勺还给他,又拿了颗鸡蛋,微微一笑。

徐思齐一怔,看她像看怪物,“你没听出我在嘲笑你?”

“哦。”宁夏又打了个呵欠。

“……”徐思齐生平第一次感到挫败。

金志良去而复返,扔给宁夏一套送餐工作服,“给,拿去换上。”

宁夏眼睫眨了眨,什么也没说,利落地洗干净手,抱着衣服去了员工换衣间。

饼房内其他人都睁大眼睛不明所以,人一走,徐思齐直截了当问:“良哥,你把她调走了?”

金志良说:“关你什么事,干活去。”他两眼一横,偷觑这边动静的两排人俱都立刻低眉顺眼地垂头做事。

徐思齐心想,宁夏果然把良哥给得罪了。

徐思齐正忙着打发鲜奶油,一歪头,看见宁夏换好衣服回来了。

黑色暗纹套装,腰间系着花边的白围裙,胸前从右肩至左腰点缀着深红色的褶皱波浪。女孩原本就画着自然的裸妆,现在将马尾在脑后挽成简单的髻,减淡了几分学生气。哪怕穿的只是普通的传菜员制服,也无法忽视她恬静素雅的气质。

很特别的女孩子,漂亮是漂亮,就是有些傻气。笑笑笑,一天到晚就知道笑。徐思齐心里啧了声,都被调去做餐饮服务了,居然还笑得出来。

他一肚子的腹诽宁夏不可能听到,她的确嘴角微微翘着,不过,她只是在笑,某人给她找的衣服除了裤腿长了点,总体上还挺合身。

金志良领她到装满甜点的送餐车前,替换走一个传菜员,指着另一个说:“你跟着他。”又对那个传菜员叮嘱,“照看点,别让她出乱子。”

不只是两名传菜员,饼房里的所有人都不明情况地偷偷在她和金志良的脸上来回打量。

宁夏猜得出他们在想什么。

这两车西点是要送去六楼的云霄厅,别说云霄厅是万斯年的豪华宴会厅之一,就算是酒店的各式特色餐厅,没有经过专业培训的传菜员都是不允许上岗的。金志良只是小小的西饼房厨师长,而她又只是个才来不久的非正式员工,金志良哪来的雄心豹子胆敢私自调动她去云霄厅送餐?

宁夏勾勾唇角,神态自若地任由他们随便看去。其实她也并不清楚自己是要去凑什么热闹,她唯一确定的是,即便不是鸿门宴,也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

乘坐餐饮部的专用电梯抵达六楼。

云霄厅正在举办一场慈善晚宴,前来参加晚宴的都是南湘市的富商和社会名流。应邀出席的来宾们举着酒杯四处游走,每个人的脸上都堆着无可挑剔的笑容。

宁夏推着送餐车沿着送餐通道尾随在那名传菜员身后,听从他的指挥,转了个弯,前往摆放甜品的自助餐区。

送餐车停在甜品台后,接应他们的两名服务生立刻麻利地将车上的甜点往台上补添,她刚弯下腰准备帮忙,就有人从别处走来,立定在了甜品台前。

也许敌人间也自带一种心灵感应,她在你方圆百里范围内出现,你的雷达触角就能立刻感知警惕。

来人还没有开口说话,一直微低头的宁夏便已抬眸。

绿色的背心连衣裙,脖间佩戴一串珍珠亮钻项链,高高的马尾张扬肆意地竖在脑后,额头光洁,没有流出一丝碎发,从头到脚,无一不是美-美的状态。可美人自信的神色却暴露出一如既往的嚣张倨傲。

“我眼光不错,这身果然适合你。”卢晓抱着肩,细细的眉毛傲慢地抬了抬。

宁夏一点也不生气,嘴角弯了弯,有点自恋地说:“还行,多亏我天生就是衣架子。”

“呵。”卢晓冷嗤一声。

离她们最近的服务生和传菜员忍着好奇埋头做事,没过一会,甜品台就被三人重新添满了。

甜品摆台设计得很讲究,他们根据原先的样版依葫芦画瓢,精美的甜点装饰了视野,就连空气都似乎弥散开一圈香甜。

宁夏正要推着空空的餐车同传菜员返回,卢晓叫住她,用眼神示意靠近摆台边缘的提拉米苏,“给我来一份。”语气神态高傲,命令味十足。

旁边的女服务生眼明手快地去取餐盘和叉勺,卢晓出言阻止,眼睛对着宁夏,“你动什么,让她来。”

服务生只好连声道歉。

宁夏沉默看着,没什么表情。

负责云霄厅的主管远远瞄见这边的状况,疾步从侧门走过来,“卢副总,发生了什么事?”

卢晓盯着宁夏不放,“这里没你的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

主管吃瘪,瞅了瞅手扶在送餐车后、闲闲站在对面的宁夏,左手摆了下,指示顶着低气压的另外三人同他一起离开。

意大利白金色马赛克玻璃瓷砖铺在圆顶周围,使整个宴会厅增添了均匀光泽的亮度,即使夜已降临,也依然亮如白昼。

他们说话的时候,宁夏先是抬头望了眼手工制作的纯银枝形吊灯,华丽抢眼的造型,精致漂亮得不像话。下颌稍稍一低,视线偏了偏,三三两两聚集的人影从眼前晃过,眼前出现片刻朦胧。

她眨眨眼,刚要收回目光,神色蓦然一顿。

是她!

卢大小姐的朋友,偶尔会去她家的西饼店,好像叫……林颜夕。

隔着各种餐台和觥筹交错的人影,林颜夕冲她对面的中年男人笑了笑,眸光轻轻一转,扫向了这边。

宁夏思绪回笼,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她已回眸。

然后,她看见林颜夕与中年男人说了句话,酒杯在手里抬了抬,是一个礼貌的暂离手势。她转身走向叠放香槟塔的桌台,那里独自立着一个高挑的男人,巧的是,他身上的西装也是高贵亮眼的香槟色,与在场的众多传统深暗色调相比,清爽又有型。

男人的面容隐在白炽的光影里,只依稀瞧见模糊的侧颜。

不知林颜夕对他说了什么,他突然偏了下头,和林颜夕的目光一同望过来……

“宁夏,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卢晓愠怒的低音将她的注意力猛然拉回,她这才发现,以卢晓为圆心、半径为一米的范围内单单剩下自己一个人。

愣了愣,她笑,“听见了,不就是让我帮你递一块蛋糕么。呐,给。”

隔着摆台的宽度,宁夏直接用不干不净的手指捏起一块提拉米苏,伸长胳膊递过去。

眉眼盈盈,和和气气。

卢晓揪起眉毛,被气得不住冷笑,“你就是这样对待客人的?注意你的身份!”

“哦。”宁夏指尖一松,蛋糕稳稳地落在另只手的手心,她微欠身,捏过蛋糕的手背在身后,掌心平托,往卢晓身前送,保持笑容说,“客人,你的提拉米苏,请慢用。”

“……”真是,气得肺都要爆炸了!

卢晓恨恨地深吸气,“你有没有搞错,穿着万斯年的制服就要恪尽职守!你是要给万斯年抹黑么?”

反观她的暴躁易怒,宁夏只是淡淡地看她一眼,然后直起腰,从摆台的后方绕至过道,用捏过提拉米苏的指尖轻轻提了下宽松的裤腿,露出一直藏在裤脚下的白色球鞋。

“那么请问,你让我换上传菜员的制服来这么隆重的场合,却不给我一双匹配的黑皮鞋,万一被在场的客人撞见,这才是给自家酒店抹黑吧?”

轻描淡写的一句问话,卢晓有种被打脸的感觉。

她扫了眼四周,碰巧离她们最近的两位女客人眼神不经意地扫过来,她连忙低声呼喝:“快把裤子放下来!”

宁夏神态自若地松开手,“好的,卢副总。”

卢晓压制住脾气,“滚回饼房去,别在这里丢人!”

万斯年酒店是董事长卢乾坤的毕生心血,卢晓是卢乾坤的女儿,也是南湘万斯年酒店的副总经理。

酒店姓卢,究竟是谁在丢人……

宁夏对她无语,手心里的提拉米苏触感极好,她看了眼,又将眸光对向她,“其实,卢副总没有给我找裙式套装我已经很感激了。”

卢晓微怔,裙装?

她看向宁夏笔直的裤腿,脑中一根弦倏地一紧。

如果是裙装,没有给她丝袜,也没有给她黑皮鞋,她大喇喇地在云霄厅里一晃,酒店的形象简直糟糕透了!

思忖间,她又从裤腿转向宁夏年轻的脸,女孩子歪着头,粉红的唇轻抿出一个浅浅的弧度,眼神纯良无辜,像极了单纯好欺负的小白兔。

可是,她明明是一只小黑兔!

宁夏是她所遇到过的人里最爱笑的,还别说,她笑起来的模样的确讨喜,看起来人畜无害。可关键在于,真的只是看起来而已。

卢晓双肩紧绷,新做的指甲掐在掌心,可她不敢太用力,因为她怕疼,也怕指甲崩断。

右眼余光里,忽然瞥见另一个她讨厌的人正向这边走来,几乎是下意识地,卢晓出声叫住转身去推餐车的宁夏,“你是要带手里的蛋糕回饼房?”

宁夏回头,沉默地看着她。周围没有服务生,又不好扔在这儿,当然得自己带出去。

“拿来。”见她不动,卢晓眼睛一瞪,“给我,我来处理。”

宁夏把手伸过去,结果又被卢晓瞪了一眼。

卢晓作势拿了个餐盘,说:“你走近点,那么多客人看着呢。”

宁夏想翻白眼,主动挑事的是她,现在顾忌场合的又是她。

任性又无理取闹的大小姐呵。

宁夏往前走两步,之前视线被遮挡倒是没注意,眼下障碍物错开,她看见林颜夕面向这边越走越近,而她身后的男人……

咦,是他。

个子高高,面容标致,配上一头干练的帅气短发英俊又矜贵。

令宁夏感到意外的是,她原本以为穿亮色西装的男人都高调骚气很爱现,可没想到,这人不仅贵公子气派十足,而且就连气质也相当沉稳,由内到外散发出成功男士才具备的迷人魅力。

宁夏草草扫了眼,下颌微抬,“你——!”

卢晓打断她,“你怎么那么多废话!”

“……”

她只是想提醒她,林颜夕领着个很帅的男人过来了。既然她不想听,那就算了。

宁夏走上去,步子迈得大了点,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她下意识伸手去抓卢晓当扶手,可卢晓却飞快闪开,不给她任何机会。

不但如此,背后突然多出一道力,是有人在推她!

宁夏心有怒火,可这一切都已来不及去掌控,她往前冲了几步,就像初学者控制不住生风的轮滑,直愣愣地往前栽。

离她最近的是林颜夕,她甚至将她受惊的神色看得分明,她扑向她,心里连连喊抱歉,情急之下,想到手里还有一块提拉米苏,急忙想要扔掉,可忽然,有人从背后将林颜夕一把推开,那抹亮眼的香槟色身影就像是刻意迎上来似的,宁夏提前嘭地一下撞到他胸口。

林颜夕被推到一边,她站稳脚跟后,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手捂在嘴边,受惊地轻呼。

空气寂静,附近宾客的注意力被这个突发事件吸引过来。

“哎呀,颜夕,你没事吧?”是卢晓关怀的声音。

“没事。”林颜夕不耐烦地划开她,撂下两个字,急忙去查看旁边情况。

卢晓僵在原地,直磨牙。

提拉米苏在冲力作用下压扁在掌心的时候,宁夏就知道糟糕了。

她趴在男人胸口,男人使用的香水气味独特,不是宁夏喜欢的清新果香,而是一种极淡极淡的让人明快又舒服的气息,不过,这种好闻的味道很快被提拉米苏的咖啡酒香所覆盖。

“你还清醒么?”头顶上方,略显冷淡的声音响起。

清醒?她当然清醒!

简短的五个字,宁夏听出了他些微的不满。

不满什么?还用问!

宁夏尴尬往后退,手心从他胸口离开,烙下一个脏乎乎的五指印,烂糟糟的提拉米苏顺势落在地,柔软无声。宁夏垂头看着那一滩,不知为何,不太好意思抬头。尽管知道是被卢晓摆了一道,可心里真的很抱歉。

她颔首道歉,“对不起,先生。”

除此之外,她完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说我不是故意的?想想还是算了。

好在飞速赶来救场的云霄厅主管替她接下了之后的话,主管恭敬自责地代表酒店向男人赔礼致歉,低头不语的宁夏被他狠狠剜了一眼,“快给叶先生擦干净!”

话是对她说的。

宁夏一愣,“哦。”

怎么擦,用什么擦?

她想起腰间系着白围裙,下意识就掀开来往男人的西装上抹。

“……”

所有人都愣了一秒!

“你干什么!”林颜夕拍开宁夏的手,不知道有没有认出她,看她的眼神和对着普通服务生没两样。她冲走过来的卢晓质问,“这就是万斯年出售的服务?”

然后,不等卢晓开口,急忙抬头问:“阿觉,你没事吧?”

叶昭觉垂眸看着宁夏,仿佛没听见一般。

宁夏迥然,以为他这是要伺机责难,嘴角扬起,笑得尴尬异常,“这位先生,你要相信,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右手举起,上面还粘有提拉米苏残渣,“我保证。”

她娇俏的神态和动作,以及那双会笑的眼睛,都让叶昭觉感到分外熟悉。

陆临安……他的小咩……

有个声音在他心底不知死活地反复响起,是有多久不去想这个人了。

叶昭觉凉薄地勾唇,眼底情绪飞速闪过,快得让人抓不住。

主管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干净毛巾,胆战心惊地凑上前,手刚伸出去就被叶昭觉拦住,“不用。”他淡淡说。

他从左胸袋取出一方白色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胸口污渍,面上表情无波无澜,看不出丝毫异样。

他越是平静,主管心里越是焦急。

万斯年的员工个个经过严格培训,他升任主管也有一年,从未遭遇今天这种突发状况,方才急急奔来时他已通过对讲机汇报情况给宴会厅经理,眼下最棘手的,不单单是承受客人随时都可能爆发的怒火,还要立即修补云霄厅破裂的气氛,降低事故影响。

而这所有的补救措施都需要建立在客人不追究的基础上。

云霄厅内温度宜人,他额头却开始往外渗汗。

这位叶先生实在难以捉摸,他眉目平和,却比当堂发飙的客人更加令人忐忑。

林颜夕在一旁说:“阿觉,先把衣服换了吧。”

主管连忙接话,“我这就让客房部为您准备……”

“不用。”又是这两个字。

对讲机举起又放下,主管一颗心高高悬着。

而这时,被林颜夕质问过的卢晓终于笑眯眯插-进来做起和事佬,“阿觉,我已经叫人去备西装,虽说跟你这身没得比,你就先将就下,你这身我找人送去干洗。”

“不用。”

这是他第三次说不用,所有人都再次愣了愣。

宁夏杵在这几人中间身份颇窘,她觉得自己应该以看热闹的心情观看卢大小姐怎样收拾残局,可不知为何,她却没办法坦然地置身事外。

卢、林两大小姐语气熟稔,可见这位姓叶的先生极可能是她们的朋友。

阿jue?哪个jue?叶爵?

擦拭完毕,胸口不可避免地存下一块油污。

叶昭觉吐出一口恹气,从踏入这个宴会厅开始,每一秒钟都惹他生厌。

宴会厅经理连同餐饮部经理匆忙赶来,又是一番没完没了的致歉感言。

他眉头微拧,餐饮部经理原本平稳的声线抖了抖,没能控制住。

他一只手散漫地插在西装裤兜里,另一只手自然下垂,手里握着那方弄脏的手帕,长方折,雅致的白,边角沾满提拉米苏碎末。

手帕黏糊糊,他手指弯曲,手背肌肉却是明显的放松状态。

宁夏垂着脑袋看在眼里,突然觉得,他的脾气没有他们想象那么差。

可,如果他其实没有生气,那他这样一直端着,又和自己的猜测相矛盾。

宁夏糊涂了,这人好奇怪。

经理还在讪讪地喋喋不休,从宴会厅北边走来一人,中年面相,身材魁梧,他先是问怎么回事,质问的语气对着餐饮部经理,有种责难的味道。

经理张嘴,话还没吐出,他已将脸转了过来,“叶总,没事吧?”

又是一句“你没事吧”。

叶昭觉抬眸,“小事。”

“那你这衣服?”

他看一眼胸口,歉意地笑,“杨董,我先离席,您不会介意吧?”

杨董说:“当然不会。”

这下,宁夏好像有点懂了。他这是在借机告辞?

宁夏隐约意识到,他不发难也不表态,目的是为了等这个杨董主动过来。

等等,先前总感觉是他自己扑上来的,难道她的感觉是真的?

宁夏眉头一挑,歉意的心情散开了稍许。

主角一走,人终于散开。

卢晓低声在她耳边警告了一句,领着餐饮部经理追上前。

宁夏抬头望向那抹香槟色身影,众星拱月,姿态还真酷。

宴会厅主管招手叫来服务生清理地毯上的提拉米苏残渣,出了这么严重的差池,经理和主管的心情都非常不好。

经理训斥主管监管不周,“写份检讨报告给我,季总追究起来,我跟你都逃不了责任。”

主管神情沮丧。

经理瞄向宁夏,尤其在注意到她露在外面的白色鞋尖时,神情几变。

他说:“你是自己辞职,还是等我汇报上级后开除你?”

嗯?

话是对她说的,宁夏怔愣地偏头。

经理看着她,又说:“你捅了这么大篓子,我劝你还是主动交辞职申请吧。”

宁夏冲他笑,“不用那么麻烦吧,我根本没有和贵酒店签劳动合同。”

经理和主管皆是一愣。

***

宁夏回到换衣间穿回自己的衣服,阖上柜门时,解脱地吁了口气。

说真的,她头一次见到像卢晓这么随心肆意的人。

有心机,但特别幼稚、特别任性。

她是舅舅姜熠然唯一的亲人,卢晓追了姜熠然三年,不暗地里讨好她,反倒早早和她撕破脸皮。

半月前,她一怒之下和卢晓打赌,倘若她赢了,卢晓从此不准再到她家店里来纠缠。

卢晓想都没想就答应,干脆得令人费解。

随后,卢晓提出条件,倘若她输了,就必须到万斯年的后厨工作三个月。

虽然现在三月期限未到,可不管怎么说,她是“被迫”提前走的,并不算反悔赌约吧?

走出酒店,步行至附近的公交站牌等车,初夏干热的风吹得人头脑发胀。

好困。

宁夏坐在长木凳上呵欠连连。

回到学校时将近十点,叶晓凡穿着睡裙在录歌,一只腿折在椅子上,真丝裙摆滑至腿根,白花花的大腿又细又长。

入夏后,南湘气温多变。这几日热得不正常,寝室空调温度打得低。

宁夏甫一入内,裸-露在外的皮肤毛孔齐齐酣畅地打了个战栗。

把包放下,从衣柜里找出换洗衣物进卫生间冲澡,擦着湿发出来时,另外一个室友也已经加班回来了,开着电脑不知道在做什么。

叶晓凡招手,递个耳机给她,“我今天新学的歌,你听听。”

“又让我去给你送三朵免费鲜花是不是?”宁夏边听便问。

叶晓凡嘻嘻笑,“记得一朵一朵送,不要三朵一起。”

“知道了,姑奶奶。”

宁夏把耳机还给她,拿着吹风机去楼下的专用电源吹头发。

叶晓凡追出来陪她,两人并排下楼梯,叶晓凡纳闷,“你今天倒是回来比往常早。”

宁夏笑,“告诉你个好消息。”

“什么?”叶晓凡洗耳恭听。

“我被开除了。”宁夏口气愉悦。

“真的?你怎么办到的?”叶晓凡脚步顿住,抓着宁夏问,“我让你在蛋糕里放瓜子壳,你真放啦?”

宁夏无语,“我听你的馊主意,以后你数星星,我数月亮。”

叶晓凡被鄙视,笑骂:“滚你妹的!”

两人继续下楼,叶晓凡催促:“你快说呀,究竟怎么办到的?”

“我什么都没做。”

叶晓凡不信,“别卖关子,快说!”

宁夏强调了四个字:“我真的什么都没主动做。”她抓抓湿漉漉的头发,懒洋洋道,“被动,巧合,仅此而已。”

想了想,他还是将事情大概三两句叙述了一遍。

到了楼下大厅,最前面有两人在吹头发,她往队伍里站,又想到什么,回头说:“我第一次见到有人不是西装衬他,而是他衬西装。”

吹风机嗡嗡的双重奏响彻大厅,叶晓凡在一片嗡嗡声中笑话她,“所以你凡心大动了是吧?”

宁夏摸-摸肚子,“我现在食指大动,去给我买盒酸奶。”

叶晓凡瞪眼,“我穿成这样给你买酸奶,和裸奔有什么分别!”

宁夏说:“有啊,你这种半露不露才最性-感嘛。”

“去你大爷!”叶晓凡作势踹她。

***

夜越来越深,退去白天的炎热,终于迎来令人期待的丝丝凉爽。可惜这会,大家都已熟睡。

静默的昏暗中,一个人影陷在皮质的白色靠椅上,双腿轻轻交叠,一只手搭在膝盖,姿态随意。

他面向落地窗外漆黑的天穹,点点星辉和华华月光将窗前的一片天地笼上一层薄纱,而他所处的地方,却只有手机屏幕发出幽幽的光。

听筒里传来好友严嵚的笑声,“听说你在杨董设的慈善晚宴上出了丑?”

眸光微转,他笑,“消息灵通啊你。”

“哈。我怎么觉得,你是故意替她挡那么一下?”

“不信我绅士?”

“信。”严嵚嗓音一低,来了个转折,“不过,你不觉得绅士是怀抱美女华丽转一圈,而不是从背后将她推开?”

他扬起一抹唇角,却只是针对“美女”一词,言简意赅地说:“你应该当面夸她。”

严嵚不理会,反问:“再说,我会信你躲不开?”

他又笑。

答案不言而喻。

顿了顿,他说:“说是慈善晚宴,却不涉及捐赠,只是打着交流慈善的幌子,谈生意谈合作。”

严嵚领悟力极好,“嗯,所以你这位默默无闻的大慈善家一刻也呆不下去。”尾音轻拖,夹着调侃。

叶昭觉不置可否地轻笑。

他起身走到窗前,弯腰透过天文望远镜,意外看到有两颗星星紧挨着那轮弯月,一个大的带着两个小的,让他忽然想起弟弟叶昭怀小时候涂的一幅蜡笔画。

“我是月亮,哥哥和姐姐是星星。”

温柔悦耳的女声问他:“为什么我们是星星?明明你是小不点。”

怀怀脆生脆气地说:“等你们老了走不动路了,我就是老大。”

书房的空气随着这份突如其来的回忆死寂下来。

他从不刻意去想她,这些年也一再要求自己坦然面对,可今天却接连想起她,想起和她有关的事,这种状态可真是糟糕。

他自嘲地轻轻嘴角,万斯年那个笨手笨脚的服务生贸然闯入他的脑海,完全不一样的两张脸,却因为那双会笑的眼睛,就连神韵都惊人的相似。

听筒里,严嵚在问:“卢晓不是央求你把订婚宴的承办权交给万斯年么,你今晚在万斯年出了事,还敢答应她?”

眼睛从目镜挪开,他转身去取相机。

他忽然不说话,严嵚心里跟着一紧。沉默片刻,严嵚微叹:“阿觉,你又何必全权负责她的订婚筹备,对自己真下的了手。”

歪头,把手机夹在肩膀,叶昭觉将相机的转接环接在望远镜上,拍摄下遥远星空中的那幅天象。

两颗星星伴着月亮,相依相伴的画面永远定格下来。

严嵚:“喂,戳到你痛处了,怎么老是不吭声?”

微微抬眸,视线越过镜筒仰视窗外,静静的眼神空落落的,他笑,“对自己残忍久了,哪还有什么痛处。”

不用去万斯年上班,宁夏翌日和叶晓凡一起睡到日上三竿。

正一并解决早午餐时,接到导师电话,说论文外审完毕,让她准备好答辩。

宁夏顿时有种逃脱升天的感觉。

临近毕业,寝室四个女生,一个早就搬去和男友同住,另一个整天忙实习,也几乎见不到影。最闲的就要数她和叶晓凡,每天都是无业游民。

不过,叶晓凡家是开公司的,一毕业就能当空降兵,她就不同了,她家就是个开西饼连锁店的,毕业后只能当蛋糕师傅。

蛋糕师傅就蛋糕师傅呗,这是她的人生规划,她爱甜点,深爱。

吃过饭往回走,叶晓凡被导师紧急召唤。通话结束,她暴躁地说:“改改改,我都快成涂改液了!”

宁夏咬着冰棍,顺嘴说:“你有涂改液白?”

“尼、玛!”叶晓凡吹胡子瞪眼,要杀人。

宁夏往旁边躲,立即改口:“你比涂改液香!”

比涂改液香能香得到哪儿去。叶晓凡撩了撩刘海,勉勉强强饶过她。

原本以为日子会在和叶晓凡的打闹中一直熬到毕业答辩那天,没想到只舒坦不过两日,卢晓电话就来了——

“宁夏,愿赌服输,你想耍赖?”

刚接通就是劈头盖脸一顿质问,宁夏才起床,正对着镜子拍隔离霜。

“你等一下。”脸上各处拍匀了,她才将手机又拿起来,“你刚说什么?”

卢晓充满怨气的声音再度响起,“你说,我跟你的赌约还作不作数?”

“作。”宁夏语气平静。

“那你人死哪儿去了?”

这话多不中听啊,宁夏压起嗓子,装女鬼,“卢晓,我在你背后——!”

“……”

万斯年副总办公室内,卢晓往桌上狠戳了下笔头。

季彦今知道那晚云霄厅发生的事后,将餐饮部经理、宴会厅经理、云霄厅主管、西饼房老金挨个喊去问话,一层层揭下来,宁夏是她安排进酒店的事没能盖住。

她大大方方地认,就算季彦今职位高她一级也拿她没辙。

季彦今拿手指着她,“卢晓你看看自己,身为酒店副总,你对酒店的贡献还比不上一个服务人员!”他把头撇过去,懒得看她的样子,“不帮忙反添乱,真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她想什么关他屁事,她不愿意跟他啰嗦,但她被最前面那句话激怒,“服务人员?服务人员能替酒店拉客户谈合作?服务人员有人脉去执行酒店宣传?服务人员能打扮得有我好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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