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大课间时集体舞第一次排练,老师过来教了几个基本舞步之后,大家就开始分组练习。不知程司与风间的交涉出了什么问题,总之,黎静颖少见地垮着脸不高兴,仍然是风间的舞伴,而程司压根没在舞蹈房现身,这让夏树的处境比无奈地和女生搭配的女生更加尴尬。
猜想程司不在教室就在篮球场,夏树瞅准没人注意自己的时机干脆溜了出去。果然,在球场看见了程司。夏树微笑着把手插在口袋里站在场边,既没有叫程司,也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举动,仿佛只是个看热闹的普通女生。
和程司一起打篮球的两个男生却同时注意到了场边的夏树,互相问着“认不认识那个女生”,程司经过提醒转身,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赔着笑脸跑向她:“不好意思啊,是排练么?我忘记了。”
夏树不说话,朝场内那两个男生报以感激的一笑,不搭理程司,转身就走。
程司吐吐舌头,把球扔给哥们儿:“你们自个儿打吧。”说罢跟在夏树后面往教学区走去,男生们在身后“嗷嗷”地起着哄。
“生气了?忘了么!我说你别走那么快啊。”程司上前两步企图和夏树并肩走,却立刻被加快步伐的女生重新甩下一小段距离,“算我不对行了么?”
夏树一言不发,健步如飞。
“夏树!对不起!我郑重道歉!一百万分对不起!”
见女生依旧不为所动,程司一副伤脑筋的表情,跟着健步如飞。
“一百二十万分对不起!”
继续陪着笑跟在后面。
“你说句话吧。我都认错了嘛!至于生这么大气么?欸!舞蹈房往这边走。”程司扯住夏树的衣袖。
女生终于停下来转过身,突然变了语气和态度,不再有半分笑意:“要去你自己去!”说完又继续往教室方向走。
“不是,我说,”程司小心翼翼地跟着,“……不排练了么?”
“你看看时间,马上就上课了。”
“哎呀你看你生这么大气不就是让我回来陪你排练么。”
“陪我?”夏树停下,带着嘲讽的语气反问道。
男生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你……你有没有一点集体荣誉感啊!做什么事都吊儿郎当没个正经样!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把别人的努力都看作理所应当,得了荣誉就统统揽到自己身上!以为自己受欢迎就多有资本了!你有什么了不起啊你!”彻底暴走了。
连珠炮似的吼得程司怔在原地,夏树气鼓鼓地往楼上的教室跑去,没给对方留任何跟上来的机会。
男生无奈地挠挠脑袋,叹了口气,半响才疑惑不解地喃喃重复道:“集体荣誉?”
第五话
(一)
风间对夏树整个下午把东西甩得乒乓作响的举动感到莫名其妙,她虽然个性要强,但一般被欺负后总是立刻采取实际措施还击,很少一个人生闷气。到放学时,才终于找到问题的根源。
夏树拖着书包连绊倒两把椅子还是义无反顾地出了教室。风间朝垂头丧气的程司使了个眼色。
“你怎么惹她了?”
“下午排练我给忘了,她来篮球场找我的时候就已经生了气,然后我赔礼道歉还说错话,导致……”做了个爆炸的手势,“火山爆发。”
风间笑起来。
“你还笑。欸,我就想不通了,夏时才来我们班几天啊,怎么就把集体荣誉感看得这么重?不就是个圣诞助兴活动么?得了奖不也就口头表扬表扬,跳得不好还能娱乐大众活跃节日气氛呢!”
“哈?”风间笑出声来,“集体荣誉感?她批判你缺乏集体荣誉感?”
“是啊”程司一边收拾书包一边委屈地盯着风间,搞不懂他笑点究竟在哪里。
“你也太愚蠢了吧?”
“嗯?”
“你以为她发怒真是为了集体荣誉?”
“不然咧?”
“我倒想听听她就这个话题能怒到什么境界。”
“说什么……我做事吊儿郎当、没个正经样,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把别人的努力都看作理所应当、得了荣誉就统统揽到自己身上,以为自己很受欢迎有很多资本,自以为是觉得自己了不起等等。”
风间笑得停不下来。
程司推他一把;“笑屁啊?”
风间边笑边摇着头:“全是上纲上线的说辞。”
“哈啊?”
“女生么,总归是这样。你永远不能对她们发作时冠冕堂皇的理由信以为真,因为假如她不借题发挥吧,肯定会在你面前显得很小肚鸡肠。再说了,夏树还不只是一般的女生,她……总之,我劝你还是放弃吧,你的智商不够拯救夏树。”
“借题发挥啊?”程司歪过头愣了几秒,突然顿悟:“还不是因为你!不肯跟我换舞伴,要是舞伴是你的话夏树还不乐到天上去,说到底是看我不顺眼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夏树水火不容,对她也避之不及。你就不会跟别人换?”
“水火不容?我看是因为和静颖一起领舞能在最前台最吸引低年级学妹的眼球吧!”
风间一边笑一边往教室外走,一副完全把程司当疯子的神态。程司嫌骂得不解恨,没分寸地随手抓起一把扫帚扔过去,险些砸中。
同班做值日的小女生眯着眼把扫帚捡起来,看看风间又看看程司,笑容似乎别有深意,兴奋得脸色绯红,像匹快乐的小马驹一样跑向不远处的几个女生,嘀嘀咕咕一阵,连那几个女生也激动起来。
目睹这一系列怪状的程司匪夷所思,暂时忘了风间的可恶,问道:“她不过就是捡到了扫帚吧,hy?”
男生摊摊手:“看吧,你连这种程度的女生都搞不懂,何况夏树?”
(二)
夏树忘了那天中午的争执是怎么开始的,但无非是像每次一样,程司想尽办法和自己搭话,到最后自己终于爆发冲他吼出来,言辞难听得太过分,程司也便跟着动了怒。
“得了吧,找什么借口!不就是看见风间和小静一起跳舞心里不爽么!干吗迁怒于我!”
“你……”
夏树愣过长长的数秒,紧咬下唇,浑身僵硬无法动弹,也想不出任何能够反驳的话,只能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直视对方的眼睛,盯得久了,反而自己忍不住流下眼泪。
自己也觉得既窘迫又费解,为什么当时竟会哭出来,无措之下,只能拽起袖子使劲抹掉不受控制下落的泪珠,转身跑出了教室。
这番突如其来的反转,自然把程司也吓了一跳。
男生没料到对方会哭,也呆在原地手足无措起来。
下午第一节地理课,夏树的位置上空空如也,程司愈发内疚不安。大课间集体舞排练时,夏树依旧没有现身。程司心烦意乱到居然没听见静颖对自己说的话。
“……呐呐。”
眼前晃动着女生的手,程司这才回过神。
“我说,你魂不守舍地发什么呆?跟你说了三遍还一副痴痴呆呆的表情。”静颖一边嘟着嘴一边微微笑,一边说嗔怪的话一边使用着甜甜的柔柔的语调。这是她的魅力所在,常把男生们迷得神魂颠倒,但此刻的程司例外。
“什么事?”虽这么问,脑子里却还在想夏树的事。
“换舞伴的事,我帮你跟风间磨了半天,他终于答应了!”见对方脸上毫无欣喜之色,静颖愣了须臾,好像兴奋感也落了空,“呐,我是说,你可以不和夏树一起跳舞了哦。说起来……怎么从刚才起,就没看到她。”
“不用了。”男生突然没头没脑地冒了一句。
“欸?”
“舞伴,用不着换了。”
“啊?”
程司手一撑,从把杆上跳下来,经过发了呆的静颖身边,径直出了舞蹈房。
(三)
风间在回教室的途中被程司神神叨叨地截住,颇为不满:“又怎么了?”
“夏树在里面。”
“那又怎么了?我怕她干吗?”风间被程司彻底搞懵了。
“你当然不怕她,是我怕了她。”男生一副头疼表情。
风间恍然大悟:“噢,你俩之间的那么点纠纷还没解决啊!”
“不仅没解决,而且恶化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夏树居然哭了。你也知道,我最怕见着女生哭了……”
“你搞哭女生的次数还少啊?”风间笑着插话。
“别贫了,我遭遇了这么严峻的失态你还好意思笑得出来!还有点人性的话就进去帮我哄哄她,替我多说几句好话。”
“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哎哟你魅力无敌嘛!对付女生最有一套,你一出马绝对搞定,何况对方是夏树……”
“你见过夏树跟我吵架的。”
“哎呀那只是表面现象!绝对的表面现象!”
风间似笑非笑地盯着着急上火的程司看:“欸,你什么时候开始对夏树那么好了?好得都超过小静了。”
“……”程司一时语塞。
“我给过你劝告,你还要一意孤行那就没办法了。”
风间的表情太严肃,程司嬉皮笑脸:“干吗?你还打算跟我决裂不成?”
“如果你坚持要和夏树纠缠不清……”
程司收住笑:“我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原因,你们一个个都要排挤她,但她不过是个女生,不是什么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就像……以前的小静,我不能放着她不管。”
“你被她骗了。我在成都的朋友认识夏树,她父母没有离异,她只是故意没在档案里填写母亲的信息。而且她转学是因为……”男生说着说着,突然停住了。
“我不在乎夏树为什么说谎,也不在乎你说的那些坊间流言,我只知道,夏树没在档案里填写母亲的信息的真实原因,的确不是父母离异,而是,”程司的目光移向一侧地面上某个点,“夏树的母亲已经过世了。”
世界在瞬间归于沉寂。
厚厚一叠档案,从小学到高中,程司好奇地顺序看过去。
目光移动到评语中的某一行。
猛地呆住。
绿光在复印机中缓慢滚过,发出有节律的噪音,像杂乱的音符在心里敲,靠在外面的手肘感觉到灼热的温度。
小学时,班主任给的期末评语——
……变得不太合群,但介于母亲离世的原因,她已经表现得非常坚强、非常了不起……
——就是真相。
因此,即使事后向风间证明了夏树母亲那行的空缺,也提不起兴致去大快朵颐。
无法再安心。
愧疚与同情,归根结底都源于善良。
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既不需要前缀也不需要注脚,能够在瞬间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那一定是善良的关爱。
放学时,眼睛肿肿的夏树独自背着书包往校门走去,刚下楼就遇见程司。
男生跨在他那辆山地车上,单脚撑地,眼神在看见推门而出的瞬间被点亮。在女生的视界中央,夕色日光从教学楼的侧面斜斜地切过,映红他深色制服的左半边。夏树目光上扬,原本最耀目的太阳中心忽然变成一个小小黑点。
也许是光线太过刺眼的缘故,瞬间又让人湿了眼眶。
只有短短几秒的对峙,夏树什么也没说就从他身边经过。男生骑着车追上,在校门口拽住女生的胳膊:“夏树!”
夏树头也没回,甩开他的手,脚步没停下。
程司再次拉住她;“我送你回家。”
逆着放学时纷纷侧目的人潮,女生执拗地把手臂抽出来。程司无法以这种姿态在车上保持平衡,,索性跳下车来,没有放开夏树。经过身边的几个与程司熟悉的别班男生发出起哄的嘘声。
“对不起。”
男生的道歉不知怎的,突然让夏树感到特别委屈,一张口又带出哭腔。
“……我就是迁怒于你……又怎么样?……我就是……嫉妒……又怎么样?……我就是……你又怎样?又怎样?”
失落的反问声声敲击在男生心脏上。任由她边哭边说,直到泣不成声,过了许久,男生扶起车对她说:“不怎样,没关系。”
女生抬起泪眼。
“过来,我送你回去。”
(四)
夏树和程司的领悟能力都很强,到最后一天彩排时,已经比一般同学跳的好多了,黎静颖把另一对笨手笨脚的领舞调去侧台,把夏树程司换到前台,所以统一走台时两人由于位置没有变化而闲下来,聊起了天。
“制服还是买不到吗?”
“嗯。”
“我有点好奇,你以前学校的制服是什么样的,正装还是运动装?
“运动装。“
“呃,可怜。“
“不过我初中的制服是水手服。”
“不是吧?那么开放。连我们上海初中的制服是水手服的都不多……唔……好像就赵玫她们学校是。说起来,真想看赵玫穿水手服的样子……你干吗这种眼神看我?”
“……没什么。”虽然嘴上这么说,女生脸上已经分明摆出了“你真猥琐”的表情。
“干吗啊!赵玫身材蛮正的!正常人都想看的好伐!”
“行吧,你真正常。”夏树笑了一会儿,转移话题,“对了,中间交换舞伴的两个八拍你是和黎静颖一起跳。”
“嗯。”
沉默片刻,夏树回过头看向程司的眼睛,问道:“你还喜欢黎静颖吗?”
“欸?”对这种直接的问话没反应过来,男生微怔,揣测着是否话里还有别的意思。
夏树又问了一遍:“阿司你喜欢的人是黎静颖吗?”
耳畔嗡嗡作响的嘈杂人声突然全部消失,脑海犹如死机后的电脑屏幕铺满了单调死寂的颜色,眼前灰白混沌的一片,长久以来纠结无序的杂念骤然只剩最后一根纤细的丝线,却反而异常清晰地从无法分辨的世界中凸现出来。
夏树觉得似乎经过了十几秒那么长的沉默,对方才侧过头看向自己。
“是,喜欢。”
瞳孔深处有什么,像没有压好的书页,被大风“哗啦啦”迅速翻了过去。
“还真的是这样啊。”听起来不经意的语调。
“从初中的时候开始。不过我告白的时候,她已经决定和风间在一起了。小静选择了风间。”男生把手从夏树腰间放下,撑着坐在舞台边缘。
“她和风间,曾经交往过?”这倒是出乎意料。
“嗯。”
夏树跟着坐在他身边:“那你为什么到现在还喜欢她?喜欢她哪点呢?”
“就是喜欢,说不出哪一点。像明明看见前面是沼泽,却没有别的路可走。没有选择余地,只能陷进去。”
夏树没再开口。眼睛垂向地面,看自己的脚尖在视野里做简谐运动。听着男生的话,安静地无奈地微笑了起来。
这个人,平时做事吊儿郎当,没个正经样,仗着自己受欢迎为所欲为。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把别人的努力都看作理所当然。却傻乎乎眼里只有一个人的身影,放下自尊宠着她围着她转,很多年不愿放手。
(五)
画室巨大落地窗外的天色逐渐被染亮,白茫茫的一片,远处高耸入云的建筑群像被罩上灰蒙蒙的滤镜。身边有些学过好多年画画的同学在尽情泼墨,而夏树却只是在用生疏的笔触描下模特灰色的轮廓。
灰的家鸽停在窗台处闲庭信步,胖得让人担心它们是否还飞得起来。
灰的翅膀猛力扑腾的声音被隔绝在窗外,夏树听不见。
什么也听不见。
被按下静音的冬天为什么如此漫长?
(六)
12月24日这天下午,夏树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囡囡,爸爸出差,今天下午的火车到上海,明天上午开完会下午就乘飞机去台湾了。”
“嗄?到上海啦?那……“女生还没反应过来父亲这通电话的意图。
父亲犹豫了片刻,才问道:“我和同事们住在宾馆。你要不要过来,晚上我们一起吃饭?”
“……”夏树迟疑着,环顾四周。
几个班委忙着往窗户上喷雪花、贴圣诞老人的头像。电灯之间牵起长长的彩条,讲台上的电脑循环播放着与圣诞节相关的音乐。大部分男生正在把课桌往外搬,堆在走廊里。
风间在前方的黑板上写美术字,程司不知又怎么招惹了赵玫,两人追追打打横窜过教室,先后踩脏了一排座椅,于是劳动委员也举着扫帚尾随赵玫之后追出去,加入了战斗。
黎静颖在出后面的黑板报,画的是冬天气息的风景,雪道一直延伸向远方,白粉笔侧过来涂抹,就成了人呵出的温暖白雾。
白雾上扬,粉灰下落。
接手机前,夏树也在帮黎静颖画点边框和花纹。
廉价装饰物上落下的金粉银粉把每个人的脸弄得亮晶晶。
值日生制造出来的灰尘,混合着整间教室里超分贝的喧嚣。
“……唔,可是今天平安夜,我们学校晚上有集体活动。”女生为难地支吾。
“哦。”手机那头沉寂了好一会儿,“那你就参加集体活动吧。不过如果结束得早……我住在XX宾馆5017房,你要是想来还可以来。”
“我们全校的庆祝要到10点才结束,之后还有自己班上的活动,说不定会通宵的,你别等我了。”
“哦,这样,那好吧。”明显让人感到语气中的失落。
夏树觉得心给什么戳了一下,不想就此挂电话,没话找话地问:“你现在已经到宾馆啦?”
“对,刚到。”
“那现在打算干什么啊?”
“在火车上没睡好,先休息一会儿。”
这时,班主任在后门口出现,指挥值日的一组同学拖地。夏树想起教学区不能使用手机的规定,只得立即结束对话。
“那……你休息吧。拜拜。”
“嗯。”
夏树把手机收回口袋里,重新拿起粉笔。
黎静颖好奇:“谁呀?男朋友吗?”
“是我爸。”
“夏树以前有男朋友吗?”忍不住八卦起来。
女生微怔,垂下眼睑:“没有。”半张脸转出室内灯光照不到的阴影,窗玻璃上突然传出细小声响,等眼前的模糊散去,才看清是雨。
下雨了,就“时间为平安夜”这点而言实在煞风景。
这样的节日必须下雪才有助于营造气氛。
(七)
晚饭也是在食堂吃的,程司以过节为由硬把夏树拉过来和大家一桌。赵玫照例黑面,不过此时大吵大闹着实破坏气氛,所以忍着没动。
程司从坐下那一刻起就孩子气地不停抱怨“平安夜还只吃得上豆干炒豆角”。风间注意到有人缺席,问赵玫:“小静到哪儿去了?”回答是:“不知道,刚才下楼还和我一起,一转身就不见了。”程司插嘴:“该不会被圣诞老人绑架了吧?”结果被风间白了一眼:“请问你几岁?”
夏树心里还在想中午父亲最后失落的语气,没参与到批判程司讲“圣诞老人为什么总是迷路”的冷笑话的大军中去。
面向食堂门口的程司眼尖,看见正背对这边收伞的黎静颖,站起身挥手:“小静!小静——这边!”
女生回过头,露出“知道了”的微笑。
“被圣诞老人绑架了吗?”等她走到跟前,程司抬头问,话音未落就被赵玫用筷子反面敲了一记。
黎静颖神秘地眨眨眼:“Surprise!”说着把一个大塑料袋拎上桌,“虽然没有火鸡,不过我叫了必胜客宅急送。”
男生果然高兴地一蹦三尺高,嘴里夸张地高呼“小静万岁”。周围餐桌的同学闻声投来羡慕的目光,随即也纷纷掏出手机开始叫外卖。
黎静颖注意到毫无反应的夏树,推推她:“不吃吗?”
夏树没伸手去拿披萨,反而站起来朝向黎静颖:“你能借我雨伞吗?”
“欸?”黎静颖放下手中刚吃了几口的食物,“要出去?”
“唔。我不能参加晚上的舞会。”
话一出口,所有人都僵住了。
程司有种后脑被人猛敲一下的错觉,那一小块麻木感电光石火般急速向各处蔓延,传及手指,筷子就停住不能动,传及眼睛,视线终点的夏树忽然就表情模糊。他问不出一句话。
夏树自己打破了沉默:“我爸到上海出差,就在这儿一个晚上,现在住XX宾馆,我得去见他。”
在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时,程司已经抓起静颖放在身旁地上的雨伞递给夏树:“去吧。我也不参加就没问题了。小静有办法调整走位把空缺填补掉。”
夏树接过伞之前,雨水顺着伞骨滴在了坐在中间的黎静颖身上,导致黎静颖有点怔忡,回答的“嗯,是啊”也不太肯定。
不就是‘爸爸出差’吗?不知情的黎静颖无法理解两个人的兴师动众,但疑惑只藏在心里,没问出口。
“现在这时间隧道和高架肯定都堵车,你先乘地铁,然后再打车。”程司交代道。
夏树点着头消失在食堂外的雨幕中。
接下去事态发展就大大出人意料了。
风间一言不发地绕到程司身边,将什么东西扔在他面前,然后把黎静颖从座位上拉起来,头也不回地冒雨离开了食堂。
程司莫名其妙,回神才看清风间扔下的是自己开学初作为手信送给他的木质手环。
紧接着,赵玫也走了。
(八)
“对不起,现在也只能吃这个。”
坐在超市门口台阶上的黎静颖接过男生递来的奶黄面包和牛奶,摇摇头:“已经很好了。不过,其实没必要……”
“是我太冲动了吧。”风间低头问道。
“那倒没有。”
“实在是,有点看不下去了。只是这样一个期期艾艾另一个同情心泛滥的样子让我非常反感。而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就罢了,还完全不顾周围人的感受,太过分了。”
女生喝着软包装里的牛奶,停顿了一会儿,问道:“夏树的爸爸怎么啦?”
“没什么,只不过夏树妈妈过世了,她应该是和爸爸相依为命感情比较深吧。这也是夏树告诉程司的,我是不信。”
“为什么?”
“她转学前,在以前的学校风评非常不好,是受到排挤待不下去才转学的。”
“怎么会受排挤呢?”
“因为么……给别人造成不幸了。”
黎静颖叹了口气:“可是阿司,他喜欢夏树。”“喜欢”二字被加上了重音。
男生有点惊讶地侧头看向她。
“你觉得呢?”女生接着问。
男生犹豫了几秒,口水咽过喉咙:“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点像。”
女生的神情更落寞了一点。
过了很久,风间把一直徘徊在自己心里的想法问了出来:“小静,你喜欢的人,其实就是程司吧?”
“哦,是的。”连最起码的反应时间都没有,无比自然地脱口而出。感到有点羞愧是之后好几秒的事,静颖用牛奶盒子冰了冰自己变得发烫的脸,没注意到男生已经用“程司”替换了以前的“阿司”的称呼。
风间到底还是个少年,不会像成年人那样自负地说什么“一切尽在掌控”。那么漫长的时光里,他也没想出有效措施去应对冥冥之中早有预感的真相。
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不作为,不向任何人挑明真相。能拖一天是一天,因为即便是看似对什么都无所谓的他也有想要珍惜的东西。
和程司是什么关系?从认识的最初就成了定势。无论后来几个人之间如何分分合合,至少这点从未改变。
掺杂着好奇与羡慕、不服气与不甘心的“友情”,被夏树一眼看穿。
不是一般的朋友。
平安夜,猝不及防下起的雨,不仅没有停住的预兆,而且越下越猛烈。
(九)
当夏树从地铁站中冲出来时,雨势已经可以用“瓢泼”形容了,地面上积了颇深的水,鞋子踩进去没过多久就湿了前半截。她在路旁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目的地。
当然,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后突发了这么多事故,一顿饭会不欢而散。
水迹在车窗上沿不规则的路径四溢延伸。
女生从书包里翻出MP3,一路听着歌,耳机里传出的声波和拍打向车窗的雨水一齐冲刷着神经。播放到其中某一首时,眼睛不可抑制地模糊了。
四岁之前,从没有考虑过你的重要性,心思全在《小小外星人》、《多啦A梦》、《樱桃小丸子》里,嫌你没有隔壁李奶奶菜炒得好,嫌你不陪我看《大风车》,嫌你给我讲故事讲着讲着反倒你先睡着。
四岁,有天突然发现别的小朋友都有妈妈而我没有,你既是爸爸又是妈妈,好奇怪。五岁,有首关于《小乌鸦和妈妈》的歌,我每次唱起就忍不住瘪嘴大哭,你告诉我,我也有妈妈,只不过在很远的地方,等我长大了她就会回来。六岁,去上海的爷爷奶奶家住过一段时间,奶奶总说妈妈是个坏女人,最后,来接我回家的你为此和奶奶吵了一架。
七岁时我上学了,开始被选进舞蹈班,后来你说“跳舞的都静不下心念书”,非要让我退出,哭过好几通也抗议无效。我第一次觉得你真的真的很讨厌,开始想念我从没见过的妈妈。
八岁,八岁时我如愿以偿见到了她,她瘦得像《葫芦娃》里的女蛇妖,挺吓人,对比之下,我还是觉得胖胖的你比较可爱。她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虽然听不懂,我却拼命地记住,因为我刚九岁她就死了,那时我也是才明白死是怎么回事,语文书里有篇写周总理去世的课文。
十岁,我和班里同学相处不融洽。为了讨好她们,我偷了你的钱去买零食请客,她们吃了我的薯片背地里还是骂我“傻逼”。你发现后没有骂我。
十一岁时,你和一个阿姨结婚了,阿姨有个比我大一岁的女儿。你抱了抱我说:“以后再也不会寂寞了。”我们有了家。
可是十二岁,你又和这个新妈妈离婚了。因为你出差提前回来,发现她带着自己女儿去吃肯德基,而我却忘带钥匙放学后只好坐在楼梯上等她们回家,不知不觉睡着了。
之后是十三岁,十四岁,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知道你就是最重要最无私最爱我的亲人,对你的依赖始终停留在某个上限。除了你,别人对我好与坏,我全都不在乎了。十五岁时我终于明白了八岁时亲生妈妈对我说的话。
再后来,“因为爱所以变得自私和狡猾”,我成了和妈妈一样的人。为了被爱而不断编织的谎言伤害了身边每个人,我的不幸造成了所有人的不幸,终于我无法再坦然地在你身边享受你的宠爱了。
出租车司机把车停错了地方,夏树必须横穿一个停车场才能到达宾馆正门,中途风吹翻了伞架,女生转过身迎向风把伞面反过来,刘海全湿了,肩部的衣服深了一个色度。
站在电梯中,伞顺下的雨水迅速形成一小滩,脚趾在湿的鞋子里冷得麻木了。
房号……5017。
女生深呼吸,擦了擦顺着刘海落到脸上的水,按了门铃。
门被打开,里面站着的人,是父亲没错。
不算高大的胖身材,扁扁的圆圆的脸,薄薄的嘴唇,小小的眼睛,单眼皮,无论看向哪里,自己都和他一样。就是觉得一模一样。
夏树拼命地看住他,突然就红了眼眶。
刘海上持续顺下的雨水从脸上流下去,像眼泪,但她是微笑的:“Surprise!”
父亲用胖胖的手揉过眼睛,“哎”了一声,之后脸色一下子被点亮了:“怎么还是来了呀?”伸出双臂拥抱了女儿。
(十)
因为是过节,人心浮躁。这使得文艺委员的应急措施实行起来加倍困难。
待一群不听使唤的人总算领会了新的走位,黎静颖已经连嗓子都哑了。她回到风间身边,男生不知从哪里变出润喉糖。
“啊真好,你是我的小叮当。”
“废话就少说了。”男生一如既往地冷着脸,但从声音听得出高兴。
两个人真的干坐着,谁也不说话了。女生的腿离地面还有一截距离,一下不停地前后摇晃着。
风间想起什么,歪斜了身子。
手肘隔着礼服的衣袖不小心碰到女生的羽绒外套。静颖侧头看向他。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玩意,换到离她近的这只手心中:“喏,这个给你。上周被我表妹拖去陪她逛商店街,无聊时看到就想买给你。嗯……就算是圣诞礼物吧。”
是个小兔的手机吊坠。
“欸——你怎么知道?……”接了过去,当下就开始往手机挂饰孔里穿。
风间得意地微微一笑:“听……说的。”差点说出了程司的名字。
但关于黎静颖童年生活的一切信息的确都来源于程司。她换牙前曾有两颗兔牙,所以她爸叫她“兔兔”,街坊邻居也都跟着这么叫,程司充当了惹人厌的传播者,他把这绰号带到学校,使得人尽皆知,当有人问起绰号的由来时,大家开起了玩笑。为此黎静颖从二楼教室的窗口把一盆仙人掌推下去,并没有如预料之中砸中程司的头,但至少砸中了他的脚,害他在医院躺了两周。
十岁时的事。在认识风间之前很久。由此可见,两个人青梅竹马的时代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和谐。
但当风间出现的时候,黎静颖已经是另一个人。
如果……
“如果我早点认识你就好了。“男生心里的想法,不经意脱口而出。
“怎么了?”黎静颖放下手机,疑惑地看着风间,“怎么你今天也怪怪的?”
男生直视她的眼睛,一直沉默,最后像是终于从什么想象中清醒了,戏谑的微笑重新浮向唇边,为她紧了紧披在裙装外的羽绒外套,“当心别着凉。”走出几步后他又折回来,“你见到程司了吗?”
“嗯?没有……晚饭之后就没见过他。你要找他,去问问小玫好了。”
“我先去找他,开场前我会回来,乖乖在这等着别乱跑。”
“我就是想跑也不能如愿了。”女生打开羽绒外套,露出里面统一的劣质红色舞裙,自嘲道:“穿得这么乡土。”
先前一脸严肃的男生开玩笑地点点她:“姿势很诱惑,但身材欠佳。”
(十一)
通常而言,圣诞舞会是高中女生们少女情怀成为现实的最高潮。
但看看眼前这几位少女,情绪似乎都有悖常理地低落。
“放在教室后面吧。……关门?谁关的?……那随便放哪里,反正别来问我。”
风间听出是赵玫的声音,却明显不是女王赵一贯的语气。犹豫着站定,探过头去,正迎上女生朝这个方向转过来的脸。是赵玫没错。
“怎么了?”让人忍不住询问。
“什么怎么了?”
“好像不高兴?”
按照惯例,赵玫是说话声音超大、毫不理会身处什么环境的人,是班级里事无巨细全要插一脚、时刻把自己当成重要人物的人,是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懒懒地摆着手说“随便”和“别来问我”的人。
风间望着她,即使相隔十几米的距离也能感觉到不对劲。
“哈,能有什么不高兴呢?今天过节欸!怎么会不高兴呢?能有什么不高兴啊!圣诞节!还有舞会!多完美!有了这些这些这些,还有什么会让人不高兴?”
现在——又欲盖弥彰得太拙劣了。
不过风间暂时没有精力来照顾每个女生的情绪低潮期,只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程司没和你在一起吗?”
“他?……晚饭后就没见过了。”
又一个不知情者。
“那我再去其他地方找找看。”
风间没太顾及赵玫,急匆匆地消失在了楼梯转角。赵玫在阴影中站了许久,然后拎起长裙直奔备演的舞蹈房,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被某人安排“原地待命”的黎静颖。
“在看什么呢?”
黎静颖抬起头,微笑着拉赵玫坐在身边:“没什么啊。刚才你去哪儿了?”
赵玫眼尖,把她企图藏匿的手机抢过来:“新手机链?圣诞礼物么?谁送的呀?”小兔子造型在眼前晃呀晃。在高中没有几个人知道黎静颖小时候的绰号,肯定是熟人送的。程司从晚饭之后就不见踪影,根本没在备演舞蹈房周围露过面,在全员解散后赵玫去楼下盥洗室到回来这短短的时间内可能出现在黎静颖身边的只可能是同班同学,那么同班同学中还对黎静颖童年轶事略知一二的熟人是谁呢?
虽然程司一贯口无遮拦,但被仙人掌砸过一次的教训肯定已经让他长了记性,不敢见人就说。
答案毫无疑问指向了风间。
可眼前这位与自己“亲密无间“的好姐妹却遮遮掩掩地撒谎:“是圣诞礼物,别人送的。别班的,你不认识。”
赵玫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没揭穿她,也不再纠缠这话题:“哦,是吗?你后面头发掉了一缕下来。”
女生紧张地摸着后脑:“嗄?怎么又松了,彩排之前才梳了一遍,看来我还是不擅长盘发。我先去找面镜子处理一下。”
“要我陪你吗?”
“不用了。”
看来不是不擅长盘发而是不擅长撒谎。黎静颖急需从赵玫身边逃开,去找个地方镇定一下。
而赵玫,也就顺水推舟给了她好建议:“去楼下的盥洗室吧,这一层的挤满了梳妆打扮换演出服装的女生。”
“嗯,好的,有人来找我就说马上回来。”
有人找你?找你的人除了风间又会是谁呢?
马上回来?恐怕是不可能的事了。
(十二)
风间出现在舞蹈房的时候,大家已经准备往舞会所在的体育馆进发了。赵玫朝他招呼道:“找到阿司了吗?”
男生抹去脸上的雨水:“没找到。书包没在教室里。估计他不太可能背着那么重的书包和我们玩捉迷藏使性子,没准在食堂和你分开后就直接回家了。”
“有道理。”
“欸?怎么没看到小静?她没和你在一起吗?”
“开始是在一起,不过后来她说去整理一下发型就走了。我们先进场吧,待会儿她看见我们不在,肯定就知道去哪儿找我们了。”
风间也没多想,帮黎静颖拿了换下的校服和书包,跟随大部队去了。十几分钟后他才意识到不对劲。
“怎么还不来?打她手机吧。”
“可她手机在我这里。”
“你和她是什么时候分开的?”
赵玫捂着额头想了想,不太确定:“半个多小时前吧。”
“仔细想想。到底什么时候?是距离现在半个多小时前还是距离我们到体育馆时半个多小时前?”
“……距现在……大概三刻钟到一小时吧。怎么了?”
“怎么了?”男生挑高了眉毛,“整理发型需要一小时?现在外面下着雨,我们班的舞会就快开场,她还没有出现,而她是主角,这里少了她不行。她是像程司一样没有责任意识的人吗?不是。所以肯定出事了。我得去找她。”
“现在?”赵玫拉住风间的衣袖,“阿司消失了,小静消失了,然后你也要消失,舞会怎么办?马上就要上场了啊。”
“放松点赵玫。只不过是一个节庆小活动,就算我们班跳得七零八落又怎样?大家只会更开心。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小静。”男生伸过手潦草地揉了揉她的额发,“你玩得高兴些,我找到她后来和你汇合。”
被困在盥洗室的黎静颖已经尝试过各种出逃办法,正无计可施。盥洗室门不仅从外面锁上,而且当她反应过来后明显听到有人在外面用疑似拖把的东西抵住了向外开的门。无论是谁干的,都可谓心思缜密万无一失。
手机没带在身上,浑身上下也没有任何能派上用场的工具。呼救也无济于事,嗓子本来就哑了,几经叫喊,眼下几乎发不出声音。更糟糕的是,很显然这栋楼已经人去楼空。
只能坐等别人来发现自己了。可又有多大可能性会获救呢?
平时习惯用手机看时间,不戴手表,现在连确切时间都不知道,似乎过去很久了。乐观的估计是所有学生正在教学楼或者体育馆狂欢,现实的估计是大家已经尽兴而归。
最糟糕的是明天是星期六,后天是星期天。
也就是说自己很可能会被关在这里两天三夜,饿死之前兴许会冻死。把希望寄托在肇事者良心发现主动来放自己出去上?她最好良心发现。
黎静颖在狭窄的空间里来回踱步以使身体保持温度,虽然披着羽绒服,但下身却只是光腿穿着演出长裙。
时间在这里失去维度。
走累后她蜷缩在门口睡着了。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来自身后的推力,黎静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门开了。
张开的角度里喷薄出光线。风间逆着光抱住浑身冰凉的她,如释重负地长吁了口气:“终于找到了。”
“怎么找到的?”声音非常轻。
“能站起来吗?”
女生点点头,搓着麻木的小腿,在搀扶下站直了。
“我看见外面满地的零钱了,是你从门缝下塞出去的吧?”
“抱了一线不切实际的期望,幻想经济比较拮据的校工碰巧发现会过来捡拾,发现抵住门的拖把。”
“很大胆的想象,不过还是没把我这个金星人考虑进去。”
“舞会结束了吗?”
“凌晨一点半,人早走光了,这个点马路上可能连出租车都打不到。这样,我们先回教室拿东西,然后我叫车送你回去。”
风间给家里去了电话,黎静颖也执意要打电话给自己家。各自通话结束后,教室里又寂静下来,彼此都觉得尴尬。
黎静颖趴在桌上随口问道:“我们班的舞会岂不是全毁了?”
“没你当然毁了。领舞失踪,人心大乱,开场音乐播放数个八拍无人出场,变换队形时杂乱无章。集体情况我也不了解,光忙着找你。只能指望下周一赵玫的小道消息了。”
“我相信,一定会相当精彩。”女生刻意强调了“相当”二字。
男生蹙了蹙眉头,听出话中端倪,但不敢妄加猜测,小心翼翼地问:“你的意思是?”
“你以为是谁把我关在盥洗室?”
“赵玫?”
“除了她还有谁知道我出没在那个偏僻的地方?是她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黎静颖飞快地扫了一眼男生诧异的脸,低下头:“你说呢?”
可笑的是风间,对朋友们的恋情走向都看得异常清晰透彻,一直是冷静睿智的观察者甚至操控着,却唯独对与自己有关的感情茫然无知。现在他才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冬季的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黎静颖家的车和风间家的车几乎同时到达学校门口。司机还没把车停稳,黎静颖的妈妈就从车后座跳出来,像奔向小鸡的母鸡一样张开双臂:“小颖——”
风间远远看着都发笑:“喔——”
黎静颖有点不好意思:“我妈就是这样。拜拜。”
“拜拜。”
目送女生迎上母亲坐在车里渐渐远去,风间感到风异常地刺骨。他从避雨的门檐下跑进车里,谦恭地对司机微微颔首:“不好意思,这么晚请您过来接我。”
第六话
(一)
到家时雨已停了。屋子里闷着一股混合酒气的怪味。
风间把一楼大厅的窗户全部打开,接着走向楼上主卧室,把酒瓶从倚着床沿不省人事的母亲手中取走,抱她上床,为她盖好被子,才回了自己房间。
如果要细究风间性格中哪些是遗传自父亲哪些是遗传自母亲,那“冷漠利己”的基因一定是来自于父亲。
(二)
圣诞余温未消而元旦将至的季节,一个周末远不能消减学生们浮躁的激情。夏树走到校门外时已经听见里面的喧嚣是往日的数倍,没想到自己即将成为这种亢奋的受害者。
以前夏树最讨厌的的事物中有学校制服这么一样,但转学后一直买不到制服,每天只能穿便装,却让夏树感到不自在。麻烦还不止于此。
这天早晨进校门时,遇上因亢奋而胡搅蛮缠的值周生,怎么都说不通,固执地把夏树与故意不穿制服的个性少年们归为一类,要记下班级和名字。
“都说了我是转校生,根本没有制服。”女生知道写下名字后班级会被扣分,于是也固执起来,拒不签名。
“转校生也不能不穿制服。”一年级生满脸执着,重申着自己的观点,把记录本伸到女生面前。
夏树气得胃疼,不由得拔高了音调:“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学校根本就没有发给我制服!”
“那你可以去服务部买啊。”值周生紧紧地揪住她的书包以防脱逃。
“我去过了,可是人家说我这个号的制服卖光了。我求那老师进货,可是等了一个月又一个月就是没货,你还想让我怎样啊?”夏树越控诉越生气,猛力从对方手中把自己的书包解救出来,转身就走。
“喂,你到底是哪个班的?!”值周生反而愈发来劲了,追上前再次拖住夏树的书包,“我不管那么多,不穿制服就是要记名字。要像你这样,每个不穿制服的人都可以说自己是转校生买不到制服。”
夏树回过身,觉得和对方根本说不通道理,只好使蛮力甩开她,对方却毫不退让死死地抓住不放。
川流不息的学生老师们无不侧目。
书包争夺战持续了五六分钟,在有愈演愈烈趋势的当下,突然被一个温和的声音按下了暂停:“赫筠。”
被叫到名字的值周生突然松手导致夏树失去重心。女生连人带书包往后一个趔趄,幸好胳膊被好心人拽住。
“学长……”小值周生虽然松了手,可脸上还交织着疑惑和迷茫。
“这位同学确实是我们班的转校生。服务部缺货也是事实。”风间一手拎着夏树胳膊。
“哦,这样。”值周生表情尴尬地转向夏树,“对不起。”然后匆匆地跑回了校门口。
夏树站定了,背好书包,才抬起头看向身边的男生。
“别说我多管闲事,你们阻塞交通了,否则无论战斗多久我也不会感兴趣。”
“欸,干吗这样……”夏树跟在风间身后上楼,“我只是想说谢谢嘛。”
“哦是吗?如果真的感谢我就离我远一点嘛——”男生模仿她的腔调拖长尾音。
“干吗变得和赵玫一样浑身带刺?”
“你知道那天你走后发生了什么大事件吗?”
“什么?”
“简而言之一句话,我们所有人的圣诞节都被你搞砸了。”风间回过头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你可真是伟大。”
(三)
平安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风间要用伟大来形容自己?夏树想不明白。但对方的语气已经相当拒人于千里之外,再追问只会碰钉子。于是她决定还是等中午排队买饭时间去问问程司。
可是,还没有等到中午,就出了另一个与自己有关的蹊跷事件,使得夏树暂时无心关注平安夜后续故事。
第二节课后出操回来的大课间,广播台照例放松轻松音乐,最近由于学生会的创意,配合节日气氛,搞了个送歌活动。夏树在学校人际圈很狭窄,没想过会因此而改变自己的生活。
但这一天,当她坐在座位上准备从台板里取出下一节课用的教科书时,突然听见教室前方广播箱传出:“……易风间同学祝同班的夏树同学圣诞、新年快乐,为她点播一首《I
LoveYou》……”
夏树没顾得上震惊,眼睛接收到神经发出的跳过大脑的指令,第一时间看向身边的易风间同学。
男生却也是表情呆滞状,在看到夏树的反应确认不是自己听错之后,勉强还能保持镇静:“想不到现在克隆技术如此发达,我校已经出现第二个易风间了。”
易风间是谁?全校无人不知。
夏树是谁?全校几乎无人知晓。
不过经过这么一出恶作剧,也许从明天开始,夏树的知名度会跃居易风间之上。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三年级生也终于舍弃了他们流传已久的“理科第一名心理变态、经常挖掉排名榜上文科班第一名的名字”话题,找到了新的劲爆八卦焦点。
风间立刻被班导师找去办公室谈话,不过真相得以澄清也几乎是瞬间的事。他成绩不错,又是像大熊猫一样珍稀的男性学生干部,深得老师信任,应付这些不在话下。
同班同学大部分也相信这是旁人恶搞,并非风间本意,毕竟都知道风间与夏树的差距,熟识的人就更了解两人的真实关系用“冤家”去形容也不为过。但学校里还是以不知情者居多,再加上还有好些人亲眼目睹过放学后风间与“某不知名女生”同行。出于好奇,一连几个课间都有别班的同学来二年A班找认识的朋友打听“哪个是夏树”。
夏树经不起点点戳戳,通常都逃往女厕所避风。上体育课列队时说给身旁的黎静颖听,黎静颖笑她脸皮薄。此时,无论是夏树还是风间,抑或旁观的黎静颖,都只觉得这是场闹剧,是个插曲,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后半节体育课女生们练习排球垫球,黎静颖和夏树身高相仿,平时列队就挨着站,所以组成一对。这时风间和另一个男生去还他们老师刚才上课时借用的一筐篮球,出来时经过了黎静颖夏树活动的场地。
背向风间的黎静颖不慎将球垫飞,风间单手就轻易接住了。
“总算发现你也有不擅长的方面了。”
“废话,我又不是机器人。”黎静颖气喘吁吁地接过风间手里的排球,转身向夏树招招手,“我们休息一下吧。”
夏树走近后对风间说笑:“啧啧,你的亲卫队围追堵截能力太强了,简直不给人留活路。“
“别这样说人家,现在,看看你,让多少人心碎啊,你杀伤力也很强的啊。”风间也没摆出什么义正言辞的架势。
夏树见对方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也松了口气:“谢谢你。”
“嗯?”不明白谢什么。
“谢谢你没有去广播台声明你不是送祝福的人。”
“哈……我人品可没差到那种地步。不过我要私下声明,我可没有‘needyouforever’。”
“行了,我也没那么自作多情。”
风间无所谓地笑笑,又和黎静颖说了几句没油盐的话才离开,走远几步之后突然感到有哪里不对劲,朝身后回望了一眼。
黎静颖抱着球歪过脑袋也一直望着风间,过许久欲言又止地把球给了夏树。
“怎么了?”夏树注意到她的反常。
“没什么,觉得风间有点奇怪而已……算了,人总是会变的吧。不去管他了,我们继续垫球……唔……我手腕还红着,这项运动真残忍。”
“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欸,他今天怎么没和阿司一起行动?”夏树的发现和黎静颖感到的奇怪完全南辕北辙。
“哦……对了,风间说平安夜我走以后发生大事件了,是什么事啊?”又不识相地提出了比之前更难回答的问题。
如果不是她的不在场证明无懈可击,知道她彻底不知情,黎静颖几乎要怀疑夏树是恶意拆台了。
女生用手背蹭蹭额头,斟词酌句了好一会儿,含糊其辞地说“其实那天你走后风间和程司闹了点矛盾,这是小事,他们么,吵一吵过两天就和好了。风间如果说是大事件,肯定是指我和小玫之间的问题,总之,小玫生了我的气,把我反锁在盥洗室里,幸好后来风间发现了。不过我还是因此重感冒至今。就这样。”
“哦——可我……刚才看你和她反倒挺正常的啊。”
“她不知道我知道是她关的门。”说得像绕口令。
“但是你知道啊,不生气吗?”
“当然生气了,但小玫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犯不着为这点小事跟她闹不和,朋友间哪能这点宽容谅解都做不到?”
夏树突然停下脚步,盯着黎静颖看半天,最后笑起来。
“笑什么?”被盯得心里发毛。
“没什么,真不知道你的好是真是假了。说的话,做的事,都像是家长老师的调调,无比积极、阳光、崇高。正统教育下的优等生。”
黎静颖苦笑一下:“未必是好事,不是么?”
练舞时程司说过,黎静颖就是公主般的人物,聪明、温柔却有办法令人信服,让她稍微有点自怨自艾之处是她父母关系不和睦,经常吵架,但他们都爱她,朋友们也大部分都爱她,所以归根结底她还是幸福的,这样的人用不着学习使心计。
用不着像赵玫那样争强好胜,黎静颖甚至不必伸手就因乖巧懂事而被给予了很多。
也用不着像夏树这样敏感尖锐,没有人会以污蔑、栽赃、嘲讽、鄙夷去对付黎静颖,她当然不必自卫。
但程司毕竟是男生,理解不了女生的烦恼。他不是忘了当年这个女孩子攥着录取通知书坐在自己家门口嚎啕大哭……
黎静颖10岁以前也十分任性,常常为了争夺什么和程司打得尘土飞扬,她比程司长得高,占尽优势,抢去了却又扔在一旁,只在炫耀和挑衅时使用。
更讨人嫌的是,她还喜欢在程司妈妈为了成绩责斥儿子时把自己双百的考卷“不经意地”显摆出来。
两人的敌对关系到小学四年级之后才稍有好转,但这并不影响女生总在自己爸妈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背着书包抱着兔子敲开程司家的门。总之她从小就有长辈缘,简直被程司爸妈当作亲生女儿,甚至比亲生儿子更得宠。
但是刚拿到初中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程司爸妈还在单位上班,待在家的男生从猫眼里看见敲门的是她,狠了狠心决定不给她开门,猜想过一会儿她自己就会回去,可不多久,外面传来大哭声。程司慌了手脚。
面对面才发现女生全身被雨淋湿了,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流得恣意,不是平时那种娇惯神情。程司拉着她站起来进到屋里,玄关处转眼就积了一滩水。
“又怎么啦?”
“……原来……他们不在乎我。”刚说完一句完整的话,女生又哭开了。
程司看清她手里一直折来折去的那张纸是初中录取通知书,连忙抢下来:“哎呀哎呀,要折坏的呀!”潮湿的一小片,摊开勉强还可辨认姓名。
男生难得老成一次,感到自己有责任把它弄干,但在客厅里转了半天还是没决定好究竟该使用电熨斗还是电吹风,回头看一眼女生,虽然已经没嚎啕了,但眼泪还在继续流,他只好暂且不顾通知书,从餐柜里取出纸巾,抽出几张帮女生擦水。
从额发到眉眼,手突然停在某个点。
女孩子的脸,皮肤软软的,隔着纸巾感受到的体温有点发烫,手像触电似的缩回来。
接下来,该擦哪里,另一只手该碰她哪里,完全没了主意,好像再也下不了手了。
男生把纸巾盒递给她,可她不接,让人没辙,只好像对待通知书一样对待她,搁置不管。
“你爸妈又吵架啦?”
女生重重地点了两下头:“我爸爸……用茶……茶杯把电视……屏……幕砸坏了。”
总是听说黎静颖妈妈今天砸了这个明天砸了那个,而她爸爸只是默默忍让。
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战争升级。
男生张了张口,没找着合适的安慰词,尴尬地把自己杵在她面前,等她自己抽抽搭搭继续说下去。
那一天黎静颖父母的争吵是围绕“是否搬家”展开的。女生11岁,已经能听出他们言语中的真相。第一次得知自己原本有个姐姐,第一次真正明白父母吵架时母亲望向父亲的歇斯底里的眼神意味着什么,第一次知道母亲服用的药物主要作用是抗抑郁,第一次了解为什么他们每次争吵最后总是父亲投降道歉,第一次懂得了母亲总是平白无故流着眼泪哽着喉咙叫她“小颖”“小颖”“小颖”……
其实黎静颖最初的名字是黎静,姐姐的名字是黎颖,失去了姐姐之后,父亲难以释怀,去派出所给小女儿改了名字。女生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母亲口中的“小颖”并不是指眼前的这个女儿。
黎静颖兴高采烈拿着新学校录取通知书跑回家的这天,父亲和母亲为了八年前失去的另一个女儿吵得不可开交,电视机屏幕瞬间落成一地碎片。
——他们根本不在乎我。
当时,12岁的男生挠了挠头,又挠了挠头,这样说道:“我在乎你,我会一直看着你。小静。”
从此以后,程司一直叫她“小静”,连周围的朋友也跟着受了影响。
他至今都没有忘。
但是他并没有注意到女生在日后的个性转变中明显有些矫枉过正,他只觉得她越来越娴静、漂亮、聪明,她得到了别的女孩梦寐以求的一切,幸福得像个公主。
程司并不是忘了,他只是以为对于公主般的黎静颖而言,五年前的那一切不过小事一桩。
男生不明白。
(五)
对于平安夜哪桩事才算是大事件,夏树很快又听到了另一种版本。
在去盥洗室洗过手回教室的路上遇到了程司。男生大喇喇地拍了拍夏树的肩:“欸欸,那天后来见到你爸没啊?”
“当然见到了啊。”女生只是有点无奈地瞥了眼自己肩部的灰手印,“你打过篮球忘洗手了吧?”
“啊呀真的忘了。”
夏树迅速闪出一米开外。
“干吗?”
“免得你内疚又来帮我抹掉污迹,然后越抹越黑越抹越黑。“已经深知了程司的没心没肺与毛手毛脚。
又随便扯了几句,话题顺其自然回归平安夜。
“还不是风间嘛,不知他怎么突然抽风了,在你走后立即拉起小静去追你,还莫名其妙地把我送给他的手环扔给赵玫,赵玫没有拿手环,反倒拿起一块比萨也追了出去,于是我只好一个人把剩下的比萨都吃完,反正你不在我也跳不成舞,所以吃完我就回家了。“
“啊?就只有这样?”怎么听着古怪离奇不可理喻?
“事实就是这样啊。我骗你干吗?”
风间大概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很不巧把手环扔偏了一点点以致于程司出现了如此大的理解误差。不,考虑到程司一贯的乌龙,风间做梦时也许能想到,
“大事件?风间说的大事件?”男生翻着眼睛想了想,“我不知道啊,你觉得他是指赵玫多拿了一块比萨使得他和小静中的一个人没吃上,还是指我一个人吃光了剩下所有的?”
夏树面露难色:“我想是后者。”很显然对方没听出这是句讽刺语,夏树只好正色问:“虽然我知道你今天迟到了,早上上课前没和他说成话,体育课不和你成双成对行动,你也不觉得反常吗?”
“很正常啊,我不跟他说话他一般不主动说。”
看来风间也未必想过自己一直走冷酷型路线会致使他冷战生闷气时别人认为那正符合他的常态。
“那你为什么不说?”
“因为他今天很低气压。我也会看脸色的啦。”
似乎已经接近了发现真相的一刻,夏树孜孜不倦地继续启发道:“那你觉得他今天为什么低气压?”
“他每个月都有几天这样的,大概是某种生理周期吧。不用在意,反正我已经习惯了。”男生耸耸肩,说得理所应当。
夏树扶墙。
不知风间闻此言论将作何感想。
“好吧。我投降。你终于让我了解了人类神经大条的极限。”
虽然这一番话对夏树了解情况没有任何帮助,但却使她明白了一点——自己并没有搞砸所有人的圣诞节,至少程司是一如既往非常高兴的。
(六)
如果夏树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她一定会在自修课时赶在风间之前走出教室。
截止到现在的局面是,有个男生在夏树从操场回到班级后突然阴阳怪气地朝她吹起了口哨,接着夏树发现先前聚在教室前半部分的一群男生女生都回过头看向她,她有点茫然,直至听见有琐碎的笑声和议论声“就是她吧,是她自己吧”。
过了长长的几秒,终于明白过来,他们都认为以风间名义送歌给夏树的就是夏树本人。
“恶不恶心啊。啧啧,为了自我炒作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赵玫在其中煽风点火。
风间显然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站起身拢了一叠参考书带上MP3往外去,看来是准备去阅览室自修。他经过夏树身边时,起哄达到了高潮,男生脚下滞了滞,但以为这还是早晨点播误会的延续,没想到众人的矛头已经逆转,想着过段时间这话题自然会被淡忘,所以也没辩解什么,不太在意地从后门离开了。
夏树坐回自己位子,口哨声唏嘘声并没有因此平息,反而更加肆无忌惮。这时夏树已经陷入了两难境地,也离开教室就会被说成是“追随”,不离开教室又没法温课,精神还将继续受到摧残。
恍惚间有种似曾相识感,好象是回到……
回到了转学前的状态,甚至更糟。
夏树的遭遇不仅仅局限在这一节课——早晨在校门口被无理取闹的低年级值周生纠缠,晨读时被语文老师抽中背课文却脑海一片空白,第一节课英语老师说只有一个人上周默写没过关,虽然没指出那“光荣的唯一”是夏树但谁都心知肚明,第二节课自由活动时间和黎静颖聊天被老师逮个正着罚做了二十个俯卧撑,接着到了现在。
还要忍下去吗?
有句话说,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夏树不是缺乏勇气和魄力,只是出于歉疚,可现在她突然意识到无论自己怎么忍耐对方只会变本加厉,把一切搞得更加无可挽回。如果可以的话,夏树现在甚至想把转学前的那笔帐也一并算齐。
女生搁下笔,缓慢地站起来,面带微笑。
教室里安静下来,大家因不理解这古怪的微笑而交换着眼神。
“赵玫,这样的竞争方式也太不磊落了吧?你对我有意见我们完全可以私下解决,没必要利用这么多人作为你的喉舌。”
利用?众人面面相觑,但最后目光无一例外都落在了赵玫身上。
赵玫也许想过夏树可能反击,但她想不到夏树会从一群人中单挑出自己作为唯一的反击对象。
双方对峙的当下,黎静颖正好从前门进来,暂时还没搞清状况,但已经体会到剑拔弩张的气氛。夏树的视线稍稍偏离赵玫看向静颖,又再次回到赵玫的脸上。
“我知道你嫉妒我。”
“什么?”赵玫的声音都变了调,“你说我嫉妒你?”
“嫉妒被风间喜欢的我,因为你喜欢风间。看见风间送我回家不爽,听见风间给我送歌不爽,每天我和风间说话而你智力不全、搭不上腔所以极端、极端不爽,因此而嫉妒得发了狂,不是吗?”
赵玫在众目睽睽之下气得脸都涨成了紫色,发不出一个音节。
夏树乘胜追击完成最后一击:“的确,我比较幸福,出于道义在这种场面中应该忍气吞声息事宁人照顾你这个失败者的情绪,但就像你一直宣传的那样,我是个不怎么高尚的人,所以赵玫,很抱歉我被逼无奈揭了你的短。如果你不甘心,对我和风间之间的事依然耿耿于怀,那请光明正大放马过来抢,因为我已经厌倦这些了。”说着指了指先前围攻自己的众人。人群开始渐渐散开,没人愿意自己沦为别人攻击情敌的武器。
恼羞成怒的赵玫从台板里抽出雨伞以极快的速度朝夏树扔过去,但夏树早有心理准备,轻而易举地躲开了。
“哎哎!你们怎么回事?”班导出现在教室前门门口,狠狠地敲了两下门,似乎她出现的瞬间正式赵玫朝夏树扔伞的一刻。女老师厉声道:“你们俩,是怎么回事?”
赵玫因为被逮个正着吓得不轻。
夏树却面不改色坦然对答:“赵玫喜欢易风间,所以攻击我。”她高明在说的原本就是实话,只不过隐瞒了另一部分实话。
班导看向离自己最近的马尾辫班长:“是这样吗?”
班长正为了夏树没有把大部分同学——包括她自己——参与起哄的事供出来而感到庆幸,被问及时马上无比确定地点了点头。
班导威严地皱眉指着赵玫:“你,出来。其他人自习。”
(七)
“真不敢相信你刚才这样做了。”
下课后夏树刚出教室,黎静颖就跟了上来,听语气,崇拜指数满点。
夏树站定,却是冷着脸:“真不敢相信你至今都没这样做。”
“欸?”听不懂怎么扯上了自己。
“其实应该站在那个位置,说那些话的人,你也是其中之一,不是吗?”夏树想到什么,顿了顿,补充道:“当然,后面躲伞特技的部分暂且不谈。”
“你说……什么?我?”
“赵玫就是因为风间喜欢你才会把你反锁在盥洗室的,难道我猜错了吗?”
黎静颖怔了三四秒。“猜中百分之八十,我想应该是‘赵玫以为风间喜欢我’。”
“现在赵玫年轻莽撞,小心计耍的不怎么样,一切还勉强可控,那以后呢?……今天我突然觉得,如果一味纵容她,不告诉她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反而是害她。”
“我……”
“几乎所有女孩都是成双成对出现,没有她你会感到很寂寞?”
“嗯。”
“就因为课间不想一个人去厕所,放学后不想一个人走从教室到校门这段路,选修课不想一个人去占座,体育课不想一个人开溜去小卖部买零食……所以就要忍受她时不时和你吵一架、打一架?把你反锁在盥洗室里?所以就要骄纵她、害她?”
黎静颖斟酌着该如何为自己辩解,但却找不到任何证据。夏树真的是百发百中,没错,她的确就是害怕寂寞,但夏树也许想不到她有多害怕,所以才一个反问接着一个反问表达她的无法相信。
黎静颖这样的女生,如果身边连一个亲密的同性朋友都没有,就很容易被谣传“孤僻”、“骄傲”、“曲高和寡”、“不食人间烟火”,而如果碰巧身边常有男生陪伴,那么“骚货”、“狐狸精”、“水性杨花”、“情侣终结者”的评价又会尾随其后。
有些女孩爱嫉妒,所以另一些女孩就会有这种烦恼。
希望自己优秀。又不希望自己太优秀。左右为难。
如果没有赵玫,那么一个人的敌意就会换成一个群体的敌意。像开闸、或者决堤,诋毁谣言从四面八方涌来,不要幻想它掀不起大浪。
黎静颖闷不吭声。她看着夏树的眼睛,肩膀有点无力地下垂。
“算了,”夏树长吁一口气,“聪明、温柔、冷静,无论对什么人都心平气和优雅得体,绝对的公主气质,就是黎静颖。你还是继续做你的公主吧。我颠覆的世界我来负责摆正它,你闪开点就好。”
(八)
摆正颠覆的世界?
夏树的第一步指的是找出送歌事件的始作俑者,使用即时有效的直接手段还以沉重打击。
上午第三节课间,广播台没有人,她决定等午休重新广播时再去一趟。回教室的途中不经意一瞥,看见程司正在帮校工清理花坛,替换掉入冬以来就已枯死的盆栽。
男生脸上依然停留着那种“程司式的笑意”,姑且不要用“傻笑”这么犀利的定义,那至少也是莫名其妙不明所以的笑吧,哪个正常人会像这样不分时间不分场合毫无理由地笑嘻嘻啊?袖子挽到手肘,让人看着就觉得冷,不时呵出一团白气,但是又稍能觉到他的温柔。
怎么我会和这种人成为朋友呢?想想也不符合自己的作风。夏树想笑。
她没走过去搭讪,径直上了楼。
按照夏树的少女向审美情趣,在正常情况下是绝不会和程司这类人有任何交集的,首先他不算非常帅,其次他缺乏萌点。所以最初接近程司的动机可以说很卑鄙——为了接近真正想要接近的人。
可偏偏程司是这样毫无阴霾的光源般的存在,让利用他的人无法不惭愧,不知不觉深陷进去,成为朋友,在乎他的想法,在乎他的喜忧,自己先付出了关心。
出于对他已有的了解,在上楼时,夏树脑海里突然闪过一种猜测,把自己吓了一跳。
即便如此,过后却立刻就感到它的合理。
——以风间的名义送歌的人该不会是程司吧?
如果真是这样就真会叫人哭笑不得了。程司肯定不是出于坏心,也许是基于他所坚信的“夏树喜欢风间”的考虑打算好好撮合两人,结果反倒弄巧成拙好心办了坏事。
回想起来虽然一上午和程司有好几次照面、对话,但他却一直对送歌事件绝口不提,就他一贯的八卦来看很不正常;自修课夏树和赵玫发生冲突时他竟也没有出面干涉劝和,就他一贯的多管闲事来看非常不正常;而自修课后看见夏树就躲闪的目光似乎就更坐实了他的可疑心绪。
夏树有种预感,中午去广播台即使调查出结果,自己也未必能成功实施以牙还牙的报复行动。
(九)
在食堂窗口前排队时,夏树还犹豫,上次吃饭五个人聚在一起,最终不欢而散,那么今天自己是应该继续融入他们的小集体,还是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独自草草打发一顿午饭。后来她发现,决定并不需要自己来做。当她端着餐盘向已经各就各位的四个人走去时,赵玫突然出其不意地把一摞书堆到了剩下的唯一一个空位上。动作非常明显。
女生一怔,在原地定住。
风间置身事外,仿佛完全没看到夏树和赵玫。
黎静颖为难地抬头看看夏树,又看看赵玫,反复几次,最后还是选择和她的“闺蜜”统一战线。好在夏树本来就没有盼望这好好小姐能够大义灭亲,所以也就无所谓失望。
真正让夏树失望的是程司,他停下了筷子,明显察觉到了事态,却反而把头低下去一点,之后再没了动作。比起风间的漠视和黎静颖的犹豫更可气,夏树差点就想当场掀桌,不是针对赵玫也不是针对风间和静颖,而是针对程司。
但因为别人不支持自己就撒泼好像说不过去,夏树深吸一口气,忍耐着另寻了一张餐桌和陌生人拼在一起坐,快速解决了这顿难以下咽的午餐。
送歌的人是程司吗?夏树已经有了八九成的把握,她甚至都在犹豫待会儿还有没有必要去广播台。
可关键是,夏树很想对程司大吼一通:“不管是不是你,我都不介意,但至少给我回到过去变正常好吗?”
当夏树去过广播台找到黎静颖时,提及程司,把这种想法告诉她后,黎静颖笑着说:“不要说你,连我都经常有想用扫帚拖把之类的东西敲晕他的冲动。从好的方面来说他是单纯,其实彻底就是个小白,思维回路也和正常人不一样。”
夏树对“敲晕”两个字表示惊讶:“喔……你比我还暴力。”
“仅限于思想层面。”女生有点不好意思了,“不过这次的事你可不能怪他。我想他应该是真的在为你着想,虽然表达方式有点拙劣。”
“这怎么说?”
“……在你和赵玫发生冲突后,阿司问我‘为什么赵玫总是揪住夏树不放’,我就对他说了实话。”
“什么实话?”
“‘是因为你。’”
“怎么可能是因为阿司?”夏树不自觉拔高了音调。
“赵玫对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到食堂后面来一下。”
“你暗恋赵玫吗?怎么连这句都记住了。算我错,是后面那句。”
“离……阿司……远一点?”夏树想起来了。
“就是咯,真的……你暗恋赵玫。”
从各方面而言,夏树都想结束这个话题了。“到此为止,快把CD和字条给我。”
午饭后夏树去广播台询问送歌事件的始末,漂亮的主播的反应却让人意外——“有人按了replay吗?难道我要把之前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再说一遍?”夏树说服她再说一遍之后获得如下有效信息:
第一,
送歌活动的实施办法是由学生们自助将要播的歌曲CD和赠言纸条放在广播台门外左侧的箱子里,播出后CD和赠言纸条会放在门外右边的箱子里,如果无人认领就每周清理一次。
第二,
第二,黎静颖在几分钟之前刚来调查过上午那首《ILoveYou》的相关信息。
第三,
美女主播和黎静颖有点交情,于是把CD和赠言纸条直接给她了。
因此夏树回教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黎静颖要回“证物们”。
“应该给你,但给你也派不上任何用处。留在我这儿说不定能帮你查出是谁干的。”黎静颖说。
“不,我还是要自己查。”夏树超强的戒备心又占了上风。
“好吧,那你说这字是谁的?”黎静颖拿出字条伸到夏树笔尖下。
夏树连人都不认识几个,何况字迹:“你认得出?”
“虽然现在还确认不了,但是相信我,这方面我比你擅长。总之,现在我所知道的是,不是阿司和小玫的字,他俩字都没这么好看;也不是风间的字,风间字比这阳刚;也不是你的字,你的幼圆体太有特色了;当然,也不是我的字……”静颖随便拿了本自己的作业本翻开对比给夏树看。
“那么……你的意思是……”
“恭喜你,遭遇新的强敌了,而且她是女生,虽然我不是百分百肯定,但她的字比较工整漂亮,而且不是男生的那种漂亮法。这条线索先搁置吧,不过我不会忘了它的。”黎静颖把字条放在一旁,又从数学书的包书纸夹层中抽出那张CD,“在你刚才去replay的同时,我跑了趟计算机机房。”
“查到什么了?”
“这是一张反复刻录过的CD,我试着去复原她以前曾经刻录过的文件。”
“怎么样?”
“没法复原,文件破损。但我知道了它叫什么名字。”黎静颖卖关子顿了顿,“名为《红旗飘飘》的音乐文件,整张CD只刻录过这一首歌你想到什么了吗?”
“……是我们班的人。这是我们班合唱比赛的曲目。”
“看,范围已经缩小了。剩下的就更简单了。语文课代表一直喜欢我,而且明天早晨要交每周二的新闻简评。再次恭喜你,新强敌现出原形的时刻不远了。我保证,在他把作业送去办公室之前,我一定会在走廊上拦截他,然后动作麻利地对比所有字迹。今天晚上回去你只要考虑一件事:明天怎么对她晓以颜色。”
夏树怔了长长的几秒,才笑着说:“黎静颖,我以前没发现,你又酷又神奇——在某个女间谍或女侦探或女什么什么附体的瞬间。”
对方的神情反而暗淡了下去。
“……夏树,我……中午的事,我真的很抱歉。”静颖抿着嘴唇,目光转向地面远处某个小点,“小玫……我……总之……”
“好了好了,”夏树微笑着,但没有蠢到说“本来我也对你没抱期待”的话,而是说,“如果当时是我,我也会和你一样保持缄默。赵玫是你朋友。”
然而,最后一节音乐课,“朋友”赵玫翘课先回家了,黎静颖得以和夏树坐在一起,她还是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愉快。
(十)
“教室在这边。”静颖拉住她认为走错方向的夏树。
“我只打,我上音乐课前就把书包带着了。”夏树笑着指了指自己斜挎在一侧的书包。
“哦……你为什么会把书包带去?”虽然可以理解有些人总是一放课就迫不及待想回家,但拖着这么重的书包去上音乐课未免也太奇怪了。
“因为今天星期一。”
“……噢!那是个充分合理又显而易见的原因,真奇怪我怎么没想到。”
黎静颖说的反话把夏树又逗笑了。女生没辙,只好站在校门处的花坛前补充说明:“以前每个星期一风间都会送我回家,但今天出了这样一件事,他可能会觉得尴尬不再和我一起走,如果我现在回教室等着他拒绝我,将会很没面子。所以我不打算和他照面,大家不用解释,直接各走各的,这样对双方都比较好。”
黎静颖仔细一想也觉得夏树的选择是对的。
“那……拜拜。”
“明天见。”
夏树想不到,这跌宕起伏的一天还并没有完结,前面依然有惊喜在等着自己。从校门出来后,她沿街缓慢地往前走,在听见某人为了引起注意刻意发出的咳嗽声后抬头,她看见了一张熟悉的明朗笑脸,没心没肺的神气。
黎静颖回教室抄好黑板上的作业,整理书包准备离开,瞥见风间在座位上写作业毫无回家的意图,走过他身边时随口问道:“还不回去吗?”
“等人。”
“哦。”黎静颖和男生道别后已经出了教室,过会儿又折回,从后门探进头来,“风间,你该不会……是在教室等夏树吧?”
男生停住笔:“难道你看我比较像在树下等白兔?”
“但是,夏树已经回家了啊,她以为你不会送她,所以带着书包去上课,放学后直接从济美楼走的。”
男生愣了几秒,才开始收拾文具。虽然他一句话没说,但静颖连脊背都僵硬了。
深知他睚眦必报的个性,女生小心翼翼地问:“没事吧?”
风间抬起头看向静颖,笑眯眯地:“你说呢?”
黎静颖就知道这下大事不妙了。
与此同时,用脚抵住人行道撑住单车的程司正用颇为自恋的手势和夏树打招呼。
“宾果!风间果然没送你。”
女生微蹙了眉,迷惑不解:“你在这里干吗?”
“除了等你还能干吗?上车吧?”他得意地拍着单车的后车架。
“等我?但是,你今天不是……也进入某种生理周期了吗?”虽然跳上了车,但夏树依然在对他午餐时孤立自己的事耿耿于怀。
“对不起,是我以前想得不够周全。赵玫总和你过不去我没想过是我的原因,以后我在学校会离你远远的,但是放学后我送你回家。”
夏树拼命咬着下唇,硬撑着说:“真是……愚蠢的人愚蠢的逻辑愚蠢的解决方法。”却在尾音处难忍哽咽,最后连鼻子也不争气地发酸了。
第七话
(一)
饭桌上样式——鸡毛菜、圆白菜、空心菜、苋菜、油麦菜……轮番登场——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丰富多彩。
爷爷奶奶从没有考虑到孙女的口味和老人家不同。
但夏树绝不会提出意见。
两位老人都没有多少退休工资,而且年纪大了本身口味也比较清淡,哪怕他们有朝一日觉察后会因为祖孙间的客气生分而感到有点伤心,夏树也开不了口让他们来迁就自己。
这天,打断着“日复一日地徘徊于肉类和亲情间的内心挣扎”的是黎静颖的电话。
夏树看见来电显示陌生的手机号,站起身去房间里接听。
“夏树夏树,我想出一个不用对满脸痘痘的语文课代表微笑就能帮到你的办法了。事实上我已经帮到你了。快表扬我。”
如果不是一接通对方就直呼其名,夏树很可能此时已经在极度的诧异中阖上了手机。即便此时,她依然有些困惑。
“是……黎静颖?”听声音和语气都很像。
“是啊。快表扬我。”
“你怎么知道我手机号?”
“刚才我打给阿司问到的。快表扬我,”
“表扬什么?”终于注意到对方一个劲地在执着些什么了。
“我已经找出凶手了……呃……也不能说是凶手,我们叫她什么?……嗯……‘送歌狂人‘?”
夏树的眼睛已经成了流氓兔状:“大小姐,重点。”
“哦!重点就是我知道冒充风间给你点歌的人是谁了——王洁。”
夏树这头凝滞了数秒,接着才问道:“这人是谁?”
“我们班班长啊,欸……你不知道我们班班长叫什么名字吗?”
“……我只知道她叫班长。怎么可能是她?”
“白天在学校我们发现了这张CD在刻录《ILove
You》之前刻录的是《红旗飘飘》对吧?所以确定点歌的是我们班的人。但放学后路上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理由让这个人要刻录合唱曲目呢?这粗看之下很寻常,但实际上一点也不,如果是要练习唱这首歌,大可以拷进MP3里听,现在已经没有谁会带着便携式CD机到处走了吧?……然后我就想到了一个必须刻录CD的理由,也是唯一的、最合理的理由:为了班级。我们合唱时都由自己班提供配乐,因为那段时间我家刻录机正好被阿司弄坏了所以一度很头疼,不过王洁立刻就说她家也有刻录机,最后的配乐是她搞定的。“
“唔,确实,这么说起来她倒是有很大的嫌疑。“
“一怀疑到她我就立刻顺理成章得到了动机,这你可能不了解,在你转学来之前,大概是高一第一学期结束第二学期开始的那段时间,班里盛传王洁和风间的八卦,风间是一贯对这类事不以为然的,但也许王洁她认真了呢?这类事是很普遍的呀,总是绯闻传着传着就有一方不知不觉深陷其中了。另外上次你和小玫争执之后她被老师问起时,你记起了吗?她是不是对你‘友好’得太反常了点?反正我是从来没见过王洁包庇谁呢。你也知道,小玫的脑子其实并不太好使,虽然表面上煽动大家起哄的是她,但很有可能实际起关键作用的人是王洁,小玫被老师逮住成了替罪羊,她高兴还来不及呢。再说小玫和风间也整天被阿司起哄,如果王洁喜欢风间,你和小玫对立起来她只需坐收渔利就行了,反正她的目的就是让风间疏远你和小玫。”
“真没想到是她,平时看起来正经得让人不好亲近。”
“不过最好明天还是核对一下字迹,别冤枉了好人。但已经不需要核对全班同学字迹这么古怪的事了,只要随便找个借口借王洁一本作业看看就好。总之你该操心的不是这个。”
“嗯?什么?”
“我打电话来的目的主要是提醒你明天开始真的要尽量躲着风间。”
“为什么?”
“你今天不是直接回家了吗?风间可是一直在教室里边写作业边等你,所以他生气了。从以往诸多经验都可以得知,风间生气是一件非常、非常、非常可怕的事。你会发现自己惹上了一个超级大麻烦。”
用不着黎静颖提醒,夏树在知道风间白等了自己之后已经相当、相当、相当惶恐。只要想到他戏谑的“耐克微笑”——有次在厕所听见别班的女生居然说风间邪邪的笑很有气质,夏树真想把她们的脑袋塞进马桶——就够毛骨悚然的了。
(二)
夏树很快就发现“尽量躲着风间”的想法是多么不切实际。风间是有仇必报、马上就报的大魔王,一旦被他划入黑名单,都会因切身体会而对“神出鬼没”、“阴魂不散”等词有全新认识。
这天早晨,夏树到教室时发现风间不在位子上,松了紧绷的神经,坐下后照例俯身从台板里取出书,黑洞洞的抽屉里却传来奇怪的窸窸窣窣声。
女生把课本搁上桌面,再俯低一些,看见透明的塑料袋包装,抽出来,装着的是一套冬季制服。
脑子顿了一秒。
突然察觉到自己身上罩着淡淡的人影,猛地抬头,又看见风间弓着背手撑桌面站在自己身边。夏树慌得往后缩,重心不稳,椅子三只脚都悬空了。好在她再惊讶也没有大呼小叫。风间的左手往椅背上一压,把悬空的椅子又扳了回去。
这时男生脸上才出现了一点表情,据夏树推测是嘉许的意味。
前一天还绯闻闹剧飘满天,如果第二天就以这么暧昧的姿势和惊呼引起全班注意,那真是死到临头。这道理女生也明白,不过和男生坦荡自在的心态不同,她有点生气了。
“你干吗?”语气很是抗拒。
风间扬扬下巴示意她摆在腿上的制服:“那个,是帮你从服务部买来的。”
“欸?不是说没有吗?”
“那要看谁去买。”风间板着张扑克脸,让人读不出心思,“本来昨天下午想给你,今天你就能穿着,免得再被值周生揪住。不过也怪我考虑不周,忘了你一贯有放人鸽子的爱好。”说的明显是反话。
夏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深感这次确实是自己不好,想道歉却又拉不下面子,犹豫半天先说了“谢谢”,把衣服钱找出来给他。
神经反而绷得更紧了。对方对自己这么好,好得不正常,总觉得有点像黄鼠狼给鸡拜年。
男生从她身后慢吞吞地绕回自己的座位:“你想知道‘花椰菜’为什么不把制服卖给你么?”
“为什么?”还真的引起她好奇心了。
“因为你放人鸽子。”
“……”
“人品不佳。”
就知道他没这么宽以待人,女生没办法只好嘟哝着说了声“对不起。”
“这下你欠我了。”
淡淡的语气,仅仅六个字,就让夏树内心打了个寒战。虽然还不知道会被施以何种报复手段,但已经预感到自己不久将身首异处的下场。
(三)
第二节课间,做完广播操后,夏树拿着英语书去办公室背课文,走到门前时看见背书的人已经从办公室里排到门外,沿着走廊一直延伸到教学楼之间的透明甬道,都在抓紧最后一点时间加深记忆,只有队尾的黎静颖在东张西望。
黎静颖也看见了夏树,于是朝她无声地招了招手。
两人并肩靠着金属栏杆站在一起后,有几秒的沉默。
夏树无意识地翻翻手中的英语书,实际并没有看进内容。黎静颖之前的队伍又前移了一点,但她却没动。
自然而然出现的队伍中间的断点,使黎静颖和夏树的位置变得有点微妙。
“呐,准备说什么?”黎静颖看出夏树欲言又止,于是率先开了口,“……好行在犹豫什么的样子。”
“当然是谢谢咯。”夏树阖上书。
黎静颖笑一笑:“谢的是昨天还是今天的事?”
“昨天的事,昨天已经谢过了。谢谢你数学课上帮忙解围。”
“你大可不必道谢,因为我并不是为了你才举手的。”静颖微侧过头,“是为了阿司。如果我不举手他一定会举手,而我,不想他也被卷进这种流言蜚语的漩涡。阿司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人。”
“我知道。”
黎静颖抿着嘴唇,望向甬道落地玻璃窗外的阴霾天空,厚重的云层在那块画布上淤积凝滞,像涂抹不开的颜料。
“你不知道。”她摇摇头,“夏树,你并不知道阿司对于我来说有多么重要。被最亲的亲人们当做他们心里最重要的人的替代品,可是我不能责备他们,因为我爱他们——这种左右为难的伤心,即使是单亲家庭的夏树你也没有体会过。但是幸好啊,我还有阿司。”
有这样一个人。和我相识在懂事之前,了解关于我的好的坏的喜的忧的一切,虽然他有点粗枝大叶,也说不出什么甜言蜜语,经常像个耍宝的傻瓜,但至少他始终在我身边。
他在我身边,对我开朗地笑一笑,就算再寂寞、再难过,我也能因自己并非孤单一人而释怀。
他只要笑笑,一切都能变好。
就像在梅雨季节渴望阳光。他的笑,和阳光一样。
我想,十年,几十年后,在无论多远的未来,他还是一样,单纯乐观,像傻瓜一样开心,不必受任何困扰,能以这样轻松的心态带给身边的人快乐和希望。
虽然我知道这只是妄想,但不管是对神明祈祷,还是在现实中努力,我总还是得做点什么。
哪怕他已经不太在乎我,已经喜欢了别人,我还是想做点什么。
“我不是圣人,爱屋及乌这种事我做不到,你以这种身份出现,我不可能心平气和地喜欢你、真心和你做朋友。所以夏树你不必感谢我,我对你伸出援手、勉强自己与你和睦相处、做出力所能及的努力化解你和他人的矛盾,不是出于善良,不是出于正义感,只是为了阿司。”黎静颖的视线从远处收回,再次移向夏树,“这么说,是希望你别对你我之间的‘友谊’抱太大期望,期望越大就会越失落。如果你已经对我这样的人放下了防备,那真的很对不起。”
“你忘了我是在什么环境下长大的?放心吧,我没那么容易相信别人。不过谢谢你对我这么坦诚。说实话我理解你对阿司的依恋,但是我无法违心地说自己赞成你的做法。”
“欸?”
“陷害我、冤枉我、说我的坏话、揭我的痛处、使小心计挑拨离间……你的智力又不差,随便做点什么都很容易达到目的的吧。为什么偏要顺着他的心意对我好?这种自相矛盾的付出,明明只会让自己越来越难过。我有时候在想,有的人活得异常辛苦只是因为迁就纵容太多。任性一点反而更真更直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以变现出珍惜。”
黎静颖不做声,轻轻叹了口气。
正值此时,黎静颖外套口袋中的手机震动起来。她一看屏幕立刻露出少见的厌烦神色,直接掐断了。
“不接吗?”
“是骚扰电话,已经持续快一个月了,接起来对方也不会说话,除此之外还每天发来露骨的短信,真无聊。”
夏树笑起来,自言自语道:“还以为也是你爸爸,吓我一跳。”
“什么?”
“没什么。给我看看骚扰短信好么?”
黎静颖把手机盖翻开,进入收件箱,送到夏树眼前。
“……喔,还真是露骨。是变态爱慕着吧?感觉对方似乎陷入正和你热恋的臆想了。”
“谁知道。”
“你看吧,现在的人都这样,无论做什么都只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毫不顾及别人的立场和心意。不是有句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么?”
“所以说夏树你啊,好像还不理解感情这回事呢。”
“怎么……会?”夏树想轻笑着反驳,却不知缘何有点底气不足,声调在中间打了个弯。
“伤害他喜欢的人,伤害他,自私地用尽手段困住他,这不是人与人之间应有的真爱。毕竟,他落寞失意的神情,是无法给我安慰、让我幸福的。”
黎静颖用极慢的语速说着。
夏树安静地听,如鲠在喉。
(四)
夏树说得十分潇洒利己,其实做的是另外一套。
十五岁时,她有过一段短暂又不堪的恋情。
对方在老师家长眼里是所谓的“不良少年”,从来不穿制服,总是一身朋克造型,出勤率极低,以致入学大半个学期后夏树才发现自己有这样一个同班同学。最初的印象是:热血冲动自负加没头脑。
当时的夏树由于各方面的原因,正处于自暴自弃状态。所以,在被毫不浪漫地告白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也许,倔强、伶牙俐齿、兼具傲慢眼神和恬淡笑容的夏树,因为令人难以转开视线的鲜明个性,对交往不多的人而言是极具吸引力的,但久而久之,那份神秘感就会消磨殆尽。
男生对什么事物的热衷都有个时效,很快对夏树产生痴迷又很快回归了之前的游戏大战和帮派斗争——仅仅是不同学校“少年游侠”间的势力之争而已。女友,从某种角度来说也变成了显示自己魅力的摆设。然而,夏树需要的却并不是用来显示自己魅力的男友。
夏树动尽小女生的心机吸引男生的注意,却都成效不大,甚至招来了对方轻微的厌烦。最后她做了平生最愚蠢的尝试,在男友面前和另一所中学少年党头目搞暧昧,男生果然勃然大怒,但夏树没想到这怒火并不会转化为对自己的关注与珍惜,而是矛盾直指“竟敢打我女人歪主意”的“情敌”。
两校间同年级不良少年间的矛盾愈演愈烈,直至震惊学区的群斗事件的发生。
事件升级后,身为这场群斗的导火索夏树就不可避免地浮出水面了。
教导主任把她父亲叫到学校,清算了入学后的旷课、早恋、迟到早退、不交作业、顶撞老师、混迹在少年帮派中等等所有罪状,劝其退学,否则要给予严重警告处分。
可是,能转去哪儿呢?
夏树不仅在自己学校的处境前所未有的艰难,而且附近几个学校也恶名远扬。
即使最后转到了上海,试图开始全新的生活,也还是会有一两个易风间这样知悉她不堪恋情的人,使夏树无法彻底了断与过往的联系。
哪里都没有容身之所。
更可悲的是,如同母亲那样“因为爱,而变得自私和狡猾”,累及爱自己的人——命运注定一次次带着她回归原点,重蹈覆辙。
就像,匆匆流逝的每一个日子都始于日界线又终于日界线。
时间是圆的。
(五)
“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每次我们在天台时周围都一个人没有?”夏树把咖啡牛奶夹心苏打饼干按惯例摆开,沾着牛奶酱的一半递给程司。
“因为每次你都是在我之后上来的啊。”男生接过饼干两口就吞下去了。
“那又怎么样?”
“天台周围的防护栏做得不够高,学校为防止有学生失足掉下去,于是给上天台必经的那扇铁门上了锁。所以不会有人到这里来。”
“哦,那你怎么能上来呢?”夏树掰开下一块饼干时对程司扬了扬咖啡味的一半,“要不要换一下口味?”
“不用,我习惯吃那一半了。”程司还是拿了牛奶味的一半,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口齿含糊地继续之前的话题:“我有‘芝麻开门口诀’啊,偷来的。”
“从哪里偷来的?”
程司指指周围飘荡着的白色床单:“保健室咯,他们需要定期清洗这些放在这里晒,服务部当然也有备份钥匙,不过我是去蹭假条时从保健室顺来的。”
“保健室是什么?”
“欸?你以前的学校没有吗?那你们学校的人感冒、拉肚子、生理痛、给伤口换药还有开假条什么的,怎么处理?”
“哦,是指医务室?那还是有的。”
“没错,就是医务室的意思。”原来只是名称不同。
“那给我配一把好不好?”
男生果断拒绝:“想都别想。小静她问我要,都没给。配多了就不是秘密基地啦。你要上来时叫我不就行了么?”
“嘁——小气。”夏树瘪瘪嘴。
程司又自然地取过夏树刚掰开的一半饼干。
“奇怪啊,为什么身为一个男生会这么执迷于牛奶口味呢?”
“呵呵,谁知道呢。”
夏树手一滞,突然再也吃不下去了。
“夏树你是从小到大都没什么同性朋友么?”
“欸?”女生回过神,“也不是。虽然不多,但还是有的……有最最重要的一个。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只有她在我身边。有一阵我爸找的女人对我很不好,我在家简直待不下去,我爸工作忙,没注意。在学校又有很多流言蜚语让我不得安宁。因为我本身家庭情况比较复杂,班主任总是对我小心翼翼,时不时在同学面前提醒他们也得小心翼翼地对待我,这样其实有时反而起反效果。再加上我习惯和男生们一起玩,他们开始不那么复杂,久而久之,女生们也开始排斥我,议论我,说我妈妈明明还活着只知道装可怜博取大家同情。我很想满不在乎,可是我没有办法阻止自己感到疲惫、委屈和孤独。我不知道我前世今生到底犯了什么天条。竭尽全力对每一个人好,却换来世界对我这么残酷。所以那段时间,我每天面无表情行尸走肉,哭得已经连自己都厌烦了,过得孤立无援。只有一个女孩子整天跟着我,我们两家住得近,她妈妈和我亲生妈妈好像在大学时认识的,她参加了学校的绘画小组,希望我给她当模特。”
程司笑起来:“模特?”
“嗯,搞得煞有介事的。她说我很擅长长时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哈哈,那倒是。”
“然后我每次难过的时候她就会缠着我画我,不停地说‘夏树同学,帮我笑一下’,她说要画开心的人,老师是这么交代的,我只好很生硬地笑着让她画。后来我和她成了好朋友,我知道她其实是故意的。”
“故意什么?”
“故意总说‘夏树同学,帮我笑一下’,其实她没有什么兴趣小组作业,纯粹是想和我做朋友,她也不是很爱画画,我和她要好的时候陪她一起去兴趣小组,搞笑的是她没学成我反倒学成了。她不在乎别的女生怎么说我,相信我。等我想明白这些事后我特感动,下定决心要跟她做一辈子好朋友。”
“呵呵,挺可爱的小女生。那现在,她在四川?”
“四川?……不是,她已经不在了。”
“哈?”
“因为我……她不在了。”
女生语气一下子低落下去,男生也不敢追问,生怕问出什么悲恸之事。“不在”是种有点可怕的描述。
过半晌,夏树把剩下的饼干连盒子一起扔给程司,转移了话题:“欸,你待会儿把数学测验卷借我订正一下。”
“没问题,不过我也错了不少啊,干吗不借风间的?”
“求他?太可怕了。你错得再多也总没我错得多。”
“那倒是的,呵呵。欸,对了,你寒假要不要来和我一起补课,上数学?”
“嗯,反正正愁找不到补习班。”
“我把地址写给你,周一周三周五下午两点到四点上课。”
“啊?下午……那就不行了,放假后我每天下午两点到晚上六点都得学画画。”
“果真还在学画画啊?”
“学这么多年了,不甘心半途而废,你想看我的画么?……那你得保密,连黎静颖和风间也不能透露。”
程司满口答应。
“不过为什么连他们也不能?”
“干吗张扬得人尽皆知?”女生边说边翻开一起带来的书夹,准备取给男生过目。谁知刚一打开就被突如其来的寒风吹乱,大多数散落在天台各处,零星几张被送向半空,两人慌忙地挽救,还是没能避免一张飘向了楼下。
程司手忙脚乱地继续捡拾,夏树倚着栏杆,望着那张飘远的画纸,惆怅了半晌。直到听见男生说:“你将来找不到工作可以卖画生存,我是认真的。”
夏树回过头。
男生仰视她,拿起其中一张,稍带点夸张地说:“超——喜欢这幅,送给我吧。”
轮到夏树还击:“想都别想!”
(六)
程司去了趟高二教学楼找人,同时也是为了和夏树错开进教室的时间,所以他无幸像夏树一样亲眼目睹文静的完美少女抓狂发飙的一幕。
当夏树从后门走进教室,看见用脚去踢储物箱的黎静颖,愣住十几秒,脑子里莫名其妙放送出指环王和星球大战的片段。
“黎小静,喂,喂喂,你在干吗?”夏树回过神后迅速跑向失常的女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她从储物箱旁拖开,“这是在向谁泄愤啊?”
气急败坏的黎静颖把左手中一叠东西扔给夏树,捋了捋自己的长发:“你看。”
全是A片的盗版碟,夏树粗略一扫名字和封面都大受刺激:“这是什么?”
“我从外面回来,打开储物箱想拿书,结果掉出来的全是这种东西。那个疯子,他居然搞到我箱子的钥匙了。这还不算,刚才锁箱门时,,”说着举起右手的后半截钥匙,“我自己的钥匙又断在里面了!”
夏树这才发现,刚才黎静颖踢的是她自己的箱门。夏树俯身仔细观察,黎静颖钥匙的前半截果然卡在钥匙孔里了。她从头上拆下个发卡尝试着把它从钥匙孔里挑出来,但努力半天最后只好放弃,站起身朝正在大口深呼吸使自己平静的静颖耸耸肩:“不过值得高兴的是,那个有你储物箱钥匙的家伙,他也打不开了。”
储物箱的问题在程司回教室后很快就得到解决,男生去了趟物业部把换锁的校工叫来了。但更棘手的是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变态爱慕者的行动,已经升级了。
“这简直就是精神侵犯嘛!以后肯定还会做出更过分的事,得在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前揪出他。利用你的聪明才智,就像揪出广播事件的元凶那样。”
“但是完全没有任何线索,所以我才会抓狂。能找出来的话早就开始动脑筋了。”刚才一度暴走的女生现在正元气大伤地趴在课桌上休养生息。
“至少有一条线索,这个人是你的爱慕者,你可以先排查一下,比如,曾经追求你未遂的呀,尤其是人品不太好的,可以列为重点怀疑对象重点关注。”夏树卖力地出着主意。
黎静颖依然趴着毫无反应。
程司倒是面露窘色,无奈地说:“在我们学校,向小静告白被拒的都有上百人,更别说暗恋的。”
“哦,那倒是……”夏树捂住额头。
“还是暂时不理睬他,静观其变吧。对了夏树,说起广播事件,你打算怎么对付王洁?“静颖换了个话题。
“等下你就知道咯。“夏树有点得意,卖了个小关子。
夏树采取的措施,并不是直接揭穿王洁,和她正面对决。午休结束后,午自修时班导老师铁青着脸来了趟教室,把王洁叫走了。
在予以还击的方面,黎静颖真有点佩服夏树。
她深知用怎样的方式去报复,才会让对方受到最大重创。王洁最在乎的,就是老师们对她这位“三好学生三冠王“和”优秀学生干部“的看法,以及……
还得感谢风间帮夏树完成了另一半,其实他什么也没做,不过是走到王洁跟前把纸条和CD还给她,顺便道了声意味不明的“谢谢“。相信王洁以后再不会说风间的微笑”很有气质“。
都不必去想象她悔不当初的表情,c从她从办公室回来后红肿的双眼就知道,她已经体会到作茧自缚的滋味了。
(七)
其实,午休时让黎静颖是空的并不仅仅是被人骚扰、弄断钥匙这么简单,,那不过是个引信,e而看见夏树现身于只有程司拥有钥匙的天台才是使她心烦意乱的根源。
放下自尊恳求夏树不要和程司在一起是黎静颖迈出的前所未有的勇敢的一步,但是很遗憾,在那之后,她又回到了踌躇不前的原点,一会儿琢磨程司对夏树说话时的语气,一会儿揣测夏树看程司时的眼神。
如果在这个阶段有人写“黎静颖古怪之处观察日记“,将会有重大收获,踢自己的储物箱门绝不是最反常的一桩事,这个姑娘几乎从早到晚都目空一切呈痴呆状,但实际上是因为脑袋无时无刻不在飞速运转。
有点不妙的是,这天黎静颖到家,没有注意到母亲和她说话时凝重的语气。
“我给你的钢琴老师打了电话,他说你周日晚上没有去上课。为什么?“
女生从反复臆想中醒来,条件反射般地答:“我那天感冒发烧,你不是也在家吗?“
“哦。下次你最好跟老师请个假。“说着就准备从女儿房间离开。
“妈妈,”黎静颖在片刻后才彻底清醒过来,随即蹙起了眉,“真不敢相信你不记得我感冒发烧,竟然只记得每个星期打电话给钢琴老师确认我有没有认真练习?妈妈你有时候很关心我有时候又很冷漠,我觉得你关心的……不是我。你甚至根本就不在乎我对钢琴的兴趣,我坚持学了这么多年,在学业这么紧心情这么杂乱的情况下还要每天练琴每周去上课,不过都是为了迎合你的心意,所以你明白了吗?我讨厌钢琴,非常非常讨厌。”
轮到母亲震惊得连句完整的话都组织不全了:“怎……怎么……你怎么可能讨厌钢琴,你是我的女儿,你是外婆的外孙女。”
“话虽如此,但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练琴了。”
黎静颖当时没预料到这句宣言会对母亲造成怎样的影响。
乖乖公主上一次忤逆母亲是多久之前已经无法追溯,虽然在母亲失望离开后她有些内疚,但目前她需要担心和烦恼的事情实在太多,这点母女间的小矛盾很快就被抛诸脑后。
通常而言,母女间的小矛盾的确掀不起什么大风波,亲人是不会彼此记恨的。但静颖忘了她所处的不是一个普通家庭,母亲也不是普通母亲。
直到周末,黎静颖才从无尽的烦恼中抽出一小部分脑细胞,发现母亲陷入了一种糟糕的状态。她不与自己聊天,不再在晚饭时问起自己的学校生活,她经常发呆叹气,在沙发上什么也不做一呆就是两三个小时,她甚至连卧室都不太出了。
黎静颖感到疲惫,但叛逆期的女生又没那么容易妥协,何况在学钢琴这件事上她一点也不想让步。
“已经高二了,下学期就要分科,功课越来越难,而我最近又被各种事扰得心烦成绩一直在下降。不管怎样我也应该集中精力应付完高考吧?钢琴实在耽误了我太多时间,我又不想做钢琴家。”
由于相当不满,和赵玫的关系变得有点微妙,黎静颖只能对夏树唠叨。
虽然说起来有点玄,但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有时确实是命运在发挥作用。
不管黎静颖多么努力地想要阐明自己的压力,在夏树听来都觉得能被家人寄托期望而且有条件使自己变得多才多艺出类拔萃是种幸福,她无法将自己带入完全陌生的境遇。刚上小学时曾经被选进舞蹈班,却又被父亲以“要专心学业”为由要求放弃,迄今为止,夏时仍耿耿于怀,把这归为自己庸碌无才的主因之一。
与最亲的人意见相左是令人难受的,选择任性固执还是妥协退让的态度,导致了最后是愧疚还是遗憾的心情。
夏树只理解到这件事。
“不用过于担心,好好向妈妈说明的话应该很快就能获得理解吧?毕竟是为了学业,不是无理取闹啊。”
“但是我妈妈……怎么说呢,如果他真能像成年人那样理性权衡,的确没什么可担心。”黎静颖柔软的语气听起来充满无奈。
“个性很偏执吗?”
“不是性格问题而是健康缘故,其实自从我亲生姐姐死后她就患上抑郁症,一直都是靠药物控制。遇事非常悲观,而且不能面对失去姐姐的现实,不是将悲伤转化为对爸爸的怨恨,就是把我错当成姐姐。总之,她很脆弱。”
夏树被黎静颖话中一带而过的“抑郁症”三个字猛地勒紧了胸口。
在突然交错的人生线条前,夏树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由震惊带来的压迫感,喉咙里像是嵌进一颗种子,它急剧膨胀,阻碍了言语。
黎静颖大抵上还是平和的性格,不会一句叠着一句地唠叨,于是四下变得安静,但恍惚间似乎又让人感到,有些只出现在黑暗里的光影在周遭碰撞出声音。
声音在叫做“记忆”的宇宙里往复穿梭。
夏树用指尖在桌面上凭空写字,黎静颖从反面看不出是什么形状。
许久之后夏树才问:“你姐姐是怎么死的?”
“意外吧,我也不太清楚,似乎是因为我爸爸的疏忽。听他们吵架推测的。我一直不敢刨根问底。”
从窗缝漏进来的风依然是冷涩的。
但教室外,最后几小块灰色积雪在灿烂四射的阳光下消失无踪。
给人温暖的错觉……
(八)
元旦假期的最后一天,夏树从梦中醒来,窗外深灰色云层沉甸甸地堆积在天空。
微波的日光照不亮这个世界。
闹钟细长的秒针有节律地顺时针旋转,时针静止在9与10之间.
她盯着天花板发了一小会儿呆才坐起身,在睡衣外直接披上羽绒服,下床拉开窗帘,四下铺满白皑皑的雪,由于反射光的缘故,地面反而比阴天更加亮堂。
翻开手机盖,有七通未接来电,全是父亲打来的。她睡觉时都把模式调至静音。虽然听不见声音,但指示灯却仍在闪动。女生稍稍犹豫,按下了绿色的接听键。
“睡到这么晚才起床啊?”
“嗯放假嘛。爸爸,你在哪里?”
“你猜。”
“这种情况下应该猜‘在上海’,不过显然不可能。”女生顿了顿,“我猜你已经从台湾回四川了吧?”
“嘿嘿,你想我不想?”
夏树懒懒地揉着眼睛:“你刚离开上海我就开始想你了,一个人坐在房间里觉得特别孤独。不过现在好多了。”
“想就开门出来吧,懒丫头。”
“哈啊?”女生紧张地一皱眉,三步并作两步跨到门边拉开房间的门,瞬间呆在原地。
父亲从沙发上站起来阖上手机盖,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早上的飞机,刚到的。”
脑海里电流乱窜,找不到思绪的行迹。僵硬太久的脸使神情变化困难,女生木讷地站着,任时间一秒一秒流逝。父亲上前给这个傻掉的女儿一个温暖的拥抱:“爸爸也想你。”
夏树抬手捂住脸,温热的液体濡湿了指缝。
总是敏感尖锐、剑拔弩张,但却在温情面前变得优柔、脆弱。一点点小事,就忍不住落了泪。不会感到羞愧,反而为这样的自己真实存在感到高兴,夏树觉得这是自己的优点,但究竟好在哪里又说不出。
(九)
如果母亲不在,和父亲相依为命该有多好,就像夏树那样。
作业写到一半时,黎静颖被自己脑海中忽然闪过的想法吓得手心冒冷汗了。折腾了整整一夜之后,也难怪她会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假设。大约三个小时前父亲摸摸她的额头让她回房睡觉,但她猜想父亲也和自己一样无法入眠。
程司打来电话,回报准备和风间去重温旧电影:“你也来,然后在赵玫和夏树中挑一个喊上一起去。”
“我作业还没写完……”
“来嘛来嘛,反正你做作业很快的,实在不行就抄一抄风间的啊。”对方又进一步诱惑道,“放的可是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片哦,你最喜欢的。”
“真的不去了,你们自己去吧。”
“哦。那好吧。”
程司的情绪有些低落,可这种低落,也不过是和“限量供应的面包卖光了”一个等级的低落。男生实在太神经大条,没觉察出黎静颖语气中流露出的寂寞感已经到了令人闻之心痛的地步。
“……阿司……”
在男生即将挂上电话的瞬间,又听见对方的声音犹犹豫豫地传过来,那感觉就像是两个字在螺旋状电话线里一路跌跌撞撞,到耳畔时已经奄奄一息了。程司重新把话筒放回耳边:“还有事?”
“……嗯……没有了。拜拜。”这次是女生立刻就挂断了,甚至没等到再见的回答。
“拜……欸?”程司只是觉得稍有些古怪,想到电影时又很快把那么点疑惑抛诸脑后了。整个过程始终坐在一旁翻书的风间此刻毫不拖沓地起身说;“走吧。”
然而最后去的地方却不是影院。
站在黎静颖家门口时风间让满脸困惑的程司给她打个电话:“告诉她我们到了。”他没有直接去按听着生硬的门铃。
“我真不明白,跑这儿来干吗?……啊喂?小静。”男生掩着手机背对风雪避到一旁,“那个,我和风间在你家楼下,我们就要上去了,你给开一下门。”
大约过了两分钟,脸色有些苍白的黎静颖披着白色海马毛大衣从温暖的室内出来,顶风穿过院子跑向铁门,身后紧随着宠物犬。她本用不着出门就可以直接从家里开门,但风间知道这实际上是因为她其实非常盼望自己和程司到来。
哪怕没有听见她的声音,风间也知道。
反常的拒绝,答话的节奏,突然地挂断电话。只有些几乎难以捕捉的预感,风间在冥冥之中做出这样的行动。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明确地知道总有什么不寻常的发生了。
跑这儿来干吗?
风间只是觉得,身为朋友,却为了尊重她而对她的艰难袖手旁观的日子,应该结束了。
卧室里微微弥漫着冷冽的气味,给人一种与身处工作间类似的紧绷和疏离感,而缺乏家的温馨。
女生在门口留下拖鞋,端进两碗冒着热气的甜汤:“驱一驱寒吧。”接着也在铺有羊毛地毯的地板上坐下。她的眼睛自始至终一直看着物件而没有看向人,成心在避开什么,是一种因内心被撼动又生怕情绪倾泻而出而产生的拘谨,脸上好像笼罩着疲惫与动容的淡淡雾气。
“外面还在下雪,来的路上突然又下大了。”程司和黎静颖家的宠物狗玩得正欢。
风间领情地喝了口汤,把碗搁到书桌上:“没休息好吗?黑眼圈挺重的。”
黎静颖抱膝靠在床边叹了口气。
“我妈妈昨天晚上留下‘我出去一下’的字条离家出走,爸爸四处找她,但怕我出意外,非要我留在家。即便是这样,也是一夜没睡。”
“找到了吗?”程司突然紧张起来。
女生点点头:“早上才找到。还是我发现她摊在书房里的报纸……”说着从抽屉里把报纸拿出来指给男生们看。
在一篇报道迎接世博会的城市规划的新闻中,有一处被用马赛克圈了起来。乍一看平淡无奇,是说花园路10弄到13弄的一片居民区要拆迁,为的是增加绿地面积,建设街心公园。
这次程司倒是迅速发现端倪:“哎呀,你以前的家不是在11弄3号吗?也在拆迁范围里啊。”
“所以我猜我妈妈大概去了老家,果然没错。妈妈一直对老家有常人难以理解的执着。”
“对,我记得我们俩升初中时,你妈和你爸大吵一架,就是因为你妈反对搬家。”程司附和道。
“不过不是留了字条吗,怎么会这么紧张呢?有时和朋友聚会,晚上住在闺蜜家,在外面过夜不也很正常么?”风间不明所以,见两人完全没有赞同自己的假设,还举出实例,“我妈就经常这样。”
“但是小静的妈妈不同……”
“我妈妈,从来不出家门。因为患有抑郁症,已经无法外出工作或者娱乐,听说……是自从姐姐死后就一直这样了。”女生解释说。
风间微蹙了眉,喃喃地重复着:“抑郁症?”
静颖和程司同时诧异地看向他,因为病症什么的,完全不是重点吧?
“抑郁症……小静你有没有听夏树说起过?她妈妈——亲生母亲——是在她八岁时自杀身亡的。”
“这倒是没听说。为什么要自杀?”
“因为对夏树的话抱有怀疑所以稍微调查了一下,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资料上写的是‘由重度心境障碍恶化而成的精神分裂障碍,在精神病医院咬破动脉自杀身亡‘。”
重度心境障碍。
黎静颖回想起自己母亲服用的药物外包装上写的“治疗用途”中有这样的字眼,属于抑郁症的一种。
那么也就是说,夏树的妈妈,死于抑郁症。
(十)
灰蒙蒙的大雪天,夏树和父亲帮奶奶准备午饭,坐在沙发里一边聊天一边剥豆子。这让女生很多愁善感地回忆起小时候,和父亲相依为命的许许多多类似的日子。
小时候的夏树问过父亲,为什么自己叫做“树”。
父亲说是因为希望她能成为像树一样踏实坚强的人,按照四季的节律,一步一步,发芽抽枝开花结果落叶安眠。
可在夏树心里一直有另一种解释。
树为了生存下去,会自己愈合伤痕形成树结,从不把伤口暴露在外。它活着的时候尽量让枝叶和根茎伸展,努力向外扩张,汲取自己应得的阳光和养分,长成参天的生机勃勃模样。只有在它死后,人们伐倒它的时候,才能从那些扭曲和紊乱的纹理中窥见它曾经的伤口。
母亲给自己起名字的初衷也许是这样,连父亲也不知道真相,夏树这样想。
大雪天气,总让夏树想起母亲。
自懂事起一直憎恨她遗弃自己。被尘世不齿的人,本应该狠狠忘记的人,却衍化成固执的记忆长久地滞留在梦境和视线里。
被父亲带去见她时,完全看不出她患了病。不想承认,但她确实很漂亮,比照片上更漂亮,这点夏树很遗憾没遗传到位。
“我根本没指望你理解我原谅我,但你是我的女儿,总有一天你会变成我。因为爱变得自私和狡猾的时候,你会想起我。”
当时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后来,这些话像诅咒一样被莫名地记住,并且一语成谶。
得知她患病后,不敢去看她。虽然知道母亲不会对自己构成威胁,但真正恐惧的是“变成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经常怀疑,将来会变成她吗?听说精神病是会遗传的,我将来也会变成精神病吗?会成为像她一样自私狡猾抛夫弃女的人吗?
听说她终于遭了报应,那个有钱人很快玩腻了,抛弃了她。
听说她因此得了抑郁症,开液化气自杀未遂,被送往精神病院。
听说她病得越来越重,怀疑周围所有病患和医生为了惩罚她的恶毒而给她施了邪法。
最终听说,她在一个漫天大雪的夜里,咬破自己手腕皮肤再咬断动脉,离开了这个令她失去所有希望和幻想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