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懂得体谅、包容、自制,会沉默寡言地照顾人,而不是像程司没头没脑地瞎热情、说甜言蜜语、心有余却总是力不足。
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每分每秒都不后悔。
就这样无疾而终才后悔。
夏树跟父亲打了声招呼说去便利店买零食,出门后拨风间的手机,拨号音响了六声。女生几乎快要哭出声,才接通。她顿了一顿:“你在家吗?”
男生的语气也平静得仿佛吵架这件事根本不存在:“在啊。”
“我想过去。我现在在便利店,你要吃什么吗?”
“咖啡和巧克力。”
到家时风间绷着脸把她让进门,开了罐咖啡喝,然后把塑料袋连带里面的巧克力一并推还给她:“这是给你的。”
“哈啊?我不爱吃甜食的。”
“还是吃吧,听说经常吃巧克力会比较有幸福感。”很讽刺的腔调。
夏树忍不住笑起来。
风间接了电话,表示不再生气,夏树就知道他拿自己没辙,两人有这样的默契。
风间的妈妈正好回家,看见夏树在,明明第一次见面毫不熟悉,却因为好不容易在家看见新鲜面孔而异常兴奋。尽管夏树反复说自己不吃水果,她还是不由分说地进厨房去准备。事实证明,风间妈妈完全不是做家庭主妇的料,不过一会儿就听见水果刀落地的声音。夏树瞬间紧张,但男生还很从容,先拉开茶几下的抽屉找出创可贴再去厨房。热闹好一阵之后,他妈妈面带歉意地上了楼。男生依旧没什么表情,习以为常。
夏树现在知道了,为什么处理起和程司的关系,风间会那样惊人地驾轻就熟。
男生没注意到女生的恍然大悟,其实从她进门起,脑子一直在为另一件事运转着。他正色道:“夏树,我不知道这么说会不会让你不那么讨厌阿司--”
女生看向他:“嗯?”
“他喜欢你是小静受伤之前的事,很久之前,集体参观科技馆的时候,他就喜欢你,只不过他自己一直没有意识到。”
然而出乎意料,他并没有看到女生有一丝一毫释怀的神色,瞳孔反倒在瞬间收紧了。
[六]
原来错不在程司,错在自己。
像是溺了水,不管不顾地向所有能触碰到的东西挥手拖拽,有时连援救的人也一起被拉向水底。
为什么又会重蹈覆辙?
你以为你这次顺着时间轴已经走得足够好,足够远,一路向前疾驰,但日复一日,从180度经线回到180度经线,循环中划出完满的弧度,时间是圆形的。
赵玫。程司。黎静颖。前男友。父亲。
其实全是你不想伤害的人。
一个人的幸福,究竟要以多少人的不幸为代价?
[七]
五月底返校拍毕业照,整个年级挤在操场上。没轮到的班级起初还呈方阵状,不久就乱成一团,学生们三三两两用自带的卡片机合影。赵玫好不容易找到夏树和风间,晃着手里的相机提议:“大家一起拍张小合照吧。”
“大家”自然包括程司。
几个月不见,男生也没有变成熟多少,赵玫喊他时,他正和以前A班的两个同学笑着推推搡搡。只是回头看见夏树,才一下子隐去笑容,有点尴尬地怔住了,似乎在对女生愿意跟自己合影感到意外。
来帮忙拍照的是赵玫随便找来的一个前A班同学,有点木讷,既没有开闪光灯也没有喊“一二三”。四个人还保持着姿势,他就已经直起身说“拍好了”。
赵玫回放出照片,立刻对着那人背影大喊:“笨蛋!会不会拍照啊!”
夏树凑过去一看,原来赵玫正好眨眼。而自己根本没做好准备,眼睛还望着别处,风间倒是一贯面瘫而帅气,只是程司。
程司还在看她,没有看向镜头。
夏树突然感到心被戳了一下,脱口叫住已经转身离开的男生:“阿司!”
男生在视界中央回过头。
在此之前曾经有一次,继母的父母从四川到上海来帮忙照顾产后的继母和小妹妹,周末时夏树和父亲陪他们参观东方明珠和海洋馆。海洋馆的北极区光线昏暗,没有人注意到女生悄悄地红了眼眶。
也许程司本人都未必记得,这是当时他提议而最终未能成行的地方。
未能成行是由于夏树和黎静颖打了起来,起因是赵玫,最后她们分别被两个男生拉开。夏树永远也忘不了当时的细节,即使当初因为心绪起伏而含糊错过的部分,也在日后反复回想中变成了维持在心脏深处静止而清晰的画面。
腿上明显被擦伤一大块的黎静颖站不稳,胳膊扶着程司的肩,男生神情紧张地不停说话,说什么夏树听不清,但夏树看向他的短暂一秒,他竟然也看着她。那对视的一眼曾经让夏树非常慌张,以为他看出她的心计。
但其实是夏树太高估他。他是心无城府的笨蛋,整天和这样那样的远比他成熟却都在装单纯的女生们插科打诨,虽然嘴上说不相信纯友谊其实笃信不疑,而面临选择时,却蠢到连自己喜欢谁都搞不清。他能发现夏树的狡猾?那真是个笑话。
夏树对黎静颖的嫉妒深藏不露,嫉妒的原因很多,不是一两句能说清道明,但其中一定有比重不小的一部分与这个男生有关。
他曾经有世界上最坦荡、阳光的笑容,让人顾不得利弊得失,心里的少女情怀像一大群鸟儿扑腾翅膀齐声啾鸣,刹那间沸反盈天。
现在他站在两三米外沉默地望着自己,脸上没有半点明朗。
夏树弯起已经湿润的眼睛,淡淡地说:“开玩笑呢。”
什么意思?
男生茫然地蹙起眉,但很快就舒展开。
彼此所站的位置就是夏树转学第一天程司带她去领课桌椅的地方。
那天的夏树很突兀地喊他“阿司”。
那天的校园和今天一模一样。碧色的草坪,绯色的花,浅灰色的砖面,金色的校园标志物,白色的教学楼外墙,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
由始至终给自己温暖的人,不管他变得多么薄情寡德,在某个瞬间你还是会想起他对自己排山倒海的好,怀念和他在天台上分饼干吃的日子。
--重新做朋友吧。
[八]
黎静颖休学了一年,重新跟着下一届高二入学。夏树一直和她有联系,高三时还曾经去老教学楼找过她。
因为家里条件好,做了修复整形手术,脸上的疤痕都不见了。可是视力是永久性伤害,后来她不得不一直戴着眼镜。
依然是聪慧文静的漂亮女生。脊背任何时候都挺得笔直,扎着长长的马尾辫,雪白的颈部曲线优美,整个人变得比以前更加清瘦。夏树觉得她变了很多,不是戴不戴眼镜这种表象,而是个性。她和同龄人走在一起已经显得太鹤立鸡群,有种难以描述的气质。
夏树和风间都没有告诉过她程司喜欢夏树的事,帮着找借口“物理班课业无比繁重,阿司抽不出空来探望你”。但黎静颖一直觉得程司喜欢夏树,只是对明显在逃避的程司有些失望。
见她的时候,夏树刻意避免谈到程司。
反倒是黎静颖先提起:“虽然就在隔壁教学楼,但我忍着一次都没有去找过他。以前我过于在乎他,生活总是围绕他展开。后来我想明白了,可以喜欢一个人,但不可以依赖一个人,因为除了自己,任何人都不是永远靠得住的。没有独立人格的女生不会幸福。”
夏树打好腹稿想万一说起程司,就告诉黎静颖“其实他曾经喜欢过你”。但看见如此潇洒的女生,突然觉得,抱着同情的心态来面对她真是大错特错,她并不需要那种“曾经”的安慰。
黎静颖眼神异常冷静,有了往昔不具备的理性和自信。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容易被人左右的女孩子。
自己反而要靠她提点才幡然醒悟。
九月初大学开学,夏树和风间在火车站告别时,想起的就是黎静颖说过的这句“没有独立人格的女生不会幸福”。
“你觉得我有独立人格么?”
风间有点诧异地挑起眉问:“为什么问这个?”
“不为什么。算了,当我没问。”夏树笑着摇摇头。
自己有没有独立人格,不是由风间说了算。有些问题不适合纠结答案。
就像夏树一直想问风间:“如果我像黎静颖那样遭遇意外,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但是她知道风间不会回答,也没法回答,自己一直逼问只能再得到一个不应景的“新年快乐”。
风间帮夏树把行李箱搬上车安置好。列车员路过时催促着:“送行的人员请下车,马上就要开车了。”
夏树看见风间手上的木质手环,是程司送的那个。当年程司也戴着这只手环帮自己拎过行李箱,想来有点恍如隔世。
“我有礼物留给阿司,你帮我转交吧。”
风间接过去捏了捏,方方的硬硬的。“是什么?”
“保密。”
风间没太强的好奇心,不再追问,笑着说:“幸好是留给程司,你要留给赵玫让我转交我可应付不来。”
“赵玫的昨天去她家给她了。”
“唉?没有礼物给我吗?”
“没有呀。我把你忘记了。”
“真过分啊。”
“你不也没送什么给我么。”
这时列车员从另一个方向走回来,因为对易风间印象深刻,又提醒了一遍:“马上要开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