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了。奉书小小的心里,满满的都是他带兵打仗的英姿。当然她没见过真的战场,穷尽一切想象,也不过是从她看过的杂剧戏曲中发挥。
而临安方面的真实情况,则是她想也想不到的。事实上,心胸狭隘的权臣对勤王军队心存忌惮,不愿委以重任。文天祥的苦心劝谏被朝廷置之不理。等到他们好容易接到了作战指令,已经丧失了宝贵的时机。嘉定失守,岳州失守,江陵失守,建康失守,五木失守,常州失守,独松关失守,平江陷落。蒙古统帅伯颜忿怒于常州军民的死守,下令屠城。全城共有七人幸存。
尸体堵塞了长江的水道,把恐怖从上游带到下游。
到了十二月间,却有了好几日的宁静。一个从临安逃出来的富户经过家乡,对他们说,临安已几乎成了一座死城。坊间传闻,有一日太后在慈元殿上朝时,来朝的文官只有六个人。连左丞相留梦炎也偷偷逃跑了,把官服和相印丢在了自家的茅坑。临安城里的百姓全都在唾骂这个临阵脱逃的大官,把他称作“茅坑宰相”,上茅厕时,总是要朝坑里唾吐一口,算是唾在留梦炎身上。
那天半夜,冷清已久的家里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几乎是撞进了门来,大声叫道:“阿嫂!”
那是二叔文璧。他一直在别处做官的。他怎么也来了?
在几个婢子的惊叫声中,母亲的脚步匆匆响起。奉书一下子被惊醒了,急忙穿鞋,也跑了出去,躲在房门后面。
她听到母亲一连串地问:“你怎么来了?相公在何处?临安怎么样了?”
文璧喘匀了气,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半天,才以一种奇怪的语气说道:“阿嫂慎言,临安……眼下已经不叫临安啦。得叫……”他咬着牙,慢慢说:“两浙大都督府。”
奉书还没弄懂这句话的意思,就听到母亲似乎是跌坐在了椅子上,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几个丫环忙不迭地扶她,有人把两个哥哥也叫了过来。
文璧又静了好一阵,才慢慢说:“鞑子进京了,官家降了。仗打完了。国家,亡了!”
德祐二年正月十八日,伯颜大军距临安只有三十里时,宋廷终于彻底绝望,派监察御史杨应奎献上传国玉玺和降表,奉表称臣,岁纳银绢,以求“苟存社稷”。过不多久,小皇帝赵显、太后全氏、以及后宫百余人,便走上了一百五十年前徽、钦两帝的北狩之路。
靖康耻,不得雪,今又来。
伯颜不识地理,将重兵屯在钱塘江畔的沙滩上。临安的百姓祈祷潮水袭来,将入侵者卷入大海,可也许是天意亡宋,一向守信的钱塘江大潮,一连三日都失约了。
而蒙古人不费一兵一卒便进了临安,像在任何一个被他们攻占的城市一样,为所欲为。一箱箱的衮冕、圭璧、仪仗、器物被从皇宫里运了出来。蒙古人把他们认得的财宝、珍玩通通运往大都,而他们不认得的字纸、典籍、丹青、琴瑟,则在宫墙内胡乱堆成了山,必要时便化作了热量,帮助这些北方的骑手抵御江南的湿冷天气。秀美的西湖湖畔满是铁蹄践踏的痕迹,而湖水中则沉着不知多少绝望的妇人和少女。
奉书喃喃道:“亡国?”这个词虽然时常听人说到,但在她小小的心里,那毕竟还是不可想象之事。国家亡了,是个怎生光景?还会不会有皇帝,会不会有文武百官?地里还会不会长出庄稼,花儿还会不会在春天开放?爹爹还会不会回家,自己还会不会长大?会不会有人夜里来抓小孩子?深夜的天空里,还会不会有漫天繁星?
她胡思乱想着,几乎要哭了。
过了好久好久,奉书才听到母亲的抽泣声:“阿叔,我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别顾忌,实话告诉我,相公他,是在哪里殉的国?”
文璧忙道:“阿嫂别多想!大哥性命无碍!只是……”
欧阳氏惊道:“那,难道他让蒙古人擒走……”
“也没有!我今日便是特意来告诉你们,咱们还没有满盘皆输。大哥……文丞相……他平安脱险了!”
原来投降的前夜,文天祥只身请缨,去元营谈判,试图给国家争得最后一点喘息的时机。可伯颜随即便翻了脸,一队使臣,单单将他扣了下来。此时临安朝廷里已经是一片哀声,第二天,降表就送到了伯颜的营帐里。文天祥被强迫杂在降官队伍里,去大都拜见忽必烈,请求纳降。
可是队伍才走到长江,文天祥便用计逃出了元人掌控沿海路南下,去和剩余的抗元军队会合。眼下,气急败坏的元将阿朮,正大张旗鼓地在江北张贴榜文,捉拿他呢。
奉书这才嘘了一口气。偷偷抿起了嘴角。论心计智谋,不识字的鞑子怎么比得上堂堂大宋丞相?等以后和父亲重逢,他的这番逃脱历险,可得让他好好讲给自己听。
还有更好的消息。文璧不慌不忙地说,临安虽然投降,但官家的两个兄弟——广王和益王——却已经被护送到了南方,分驻闽广,留下了皇室的种子。陆秀夫、张世杰、陈宜中等人,已经以益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组成小朝廷,在东南方起兵。
奉书听到这里,心中一动:“陆秀夫、张世杰……似乎听说过这些人,是了,爹爹说过,他们都是忠心的臣子。张世杰性子有些跟他合不来,但依然是好人。”
欧阳氏也舒了口气:“二王有这些臣子辅佐,起兵收复江山,这是好事啊。”
文璧道:“是好事,但对咱们来说,可就不一定了。阿嫂,鞑子的脾性你也不是不知,益王起兵,他们能坐视不管?只怕顷刻间就要打到南方,斩尽杀绝才肯罢休……”
“可是,可是官家已经降了啊。”
“官家降了,剩下的兵马若是作乱,就成了叛军,更该剿灭。你可曾见蒙古人手下留情过?我得到的谍报,忽必烈已经派了李恒,带兵朝江西扑来了!”
奉书在外面偷偷听着,在心里默默重复道:“李恒?”这是她记住的第一个蒙古将官的名字。以前她也听说过不少蒙古人的名字,都叽里咕噜的,她一个字也记不住。
文璧又道:“倘若派的是别人,我还不会轻易说这话。但是李恒……阿嫂,听我一句话,现在就逃罢!江西迟早不保!”
欧阳氏虽然颇有些见识,可到底是久居闺阁之人,听到一个“逃”字,一下子慌了起来,说道:“咱们的家业都在这里,孩子们还小……”
“若是李恒真的来了,你们又是丞相家眷,难道能躲过他们的耳目?恕兄弟直言,你们一群妇人小孩,能跑多快?要是真落在蒙古人手里,下场如何,你想没想过?”
过了半晌,欧阳氏才涩声道:“全凭阿叔做主。”
*
那天晚上,奉书迷迷糊糊地突然梦见了大都。那是个她连听也很少听过的城市,可在梦里,大都的每一条街巷,她都十分熟悉。大街上走满了青面獠牙的胡人,有的口里喷着火,有的手里提着小孩的头,却好像都没注意到她。她拼命躲着胡人们的手臂,在无声的人群中穿梭来去,想要寻找父亲的身影,看到的却只是越来越多的陌生人。突然,有人发现了她。头顶上的衙门口立刻敲起了鼓。咚、咚、咚,所有的胡人齐刷刷地朝她看过来。咚、咚、咚,所有人像潮水般朝她冲过来。她尖叫,可是叫不出来。咚、咚、咚。
她哇的一声大哭出声,在床上狠命挣扎起来。
咚、咚、咚。那是周围人杂乱的脚步声。人声纷繁,有母亲的声音,有姐姐们的声音,还有小妹的哭声。二叔在劝慰几个老仆。两个哥哥在指挥下人搬什么东西。有人在搬动箱笼,有人在收拾妆奁。忽然啪嗒一响,一阵浓烈的栀子花香顿时弥漫整个房间,接着便是丫环们互相埋怨。
奉书终于明白了这不是做梦。她一骨碌爬起来。这么快就要走了?
忽然房门开了,一个年老的仆妇朝欧阳氏行了个礼,深深低头,犹犹豫豫地说,她在江西还有亲人儿女,她这把老骨头体弱多病,实在是怕再出远门。
欧阳氏没听完,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重重叹了口气,叫人传话,叫账房给不愿意走的丫头仆役一人支二十两银子。话一传出,只听得呼啦啦的一阵脚步声纷至沓来,竟有一多半的人前来辞行。
奉书不知所措地看着大家忙忙碌碌,空荡荡的院子显得那么陌生。那部她荡过的秋千、那株她爬过的树,还有那些被她踩过的花花草草,一个个仿佛眨着眼睛,向她道别。
她忽然一下子觉得自己长大了,抹了一把眼泪,跑回自己的屋子里,开始收拾东西。平时服侍的小丫环已经离开了,她踮着脚打开衣柜,把自己的小衣服一件件抱出来。又趴到床底下,拢过来五六双小绣鞋,用床单胡乱裹住。然后是平时喜欢的玩具、没读完的开蒙的书籍,母亲给缝的娃娃,父亲送的笔墨纸砚,睡觉时抱着的枕头……
然后她帮着把这些东西一样样拖到大门外面。母亲表扬了她,却立刻又说:“咱们带不下这些东西的。奉儿,挑几样物件留个念想,就够啦。”
奉书怔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
母亲勉强微笑着,安慰她:“你二叔要去广东惠州做官,咱们得赶紧跟去,脚程千万不能慢。惠州那里不打仗,安全得很,热闹得很。以后啊,你想做新衣服、买新玩具,娘再做给你,买给你。等咱们找到爹爹,打退鞑子,再带你回家,嗯?”
她到底是小孩子脾气,几句话就给哄好了,乖乖上了车。没走出多久,车子却又停了。她掀开帘一看,原来路边又多了几辆大车,从窗户里看到,里面也坐了不少妇人孩子,有些她还挺眼熟的。
那是文天祥在朝中的一个同僚的家眷,以前也曾来家里做客的。欧阳氏正在和那家的主母寒暄。
那家的主母是个大嗓门,一个劲儿的抱怨:“江西住不得了!马上就要打仗啦!文夫人,你们现在赶紧走,还算是有眼力!不如路上做个伴儿,如何?”
欧阳氏挤出一个微笑,回应道:“不知贵眷又要迁到何处?怎么你们的车仗是往北方去呢?”
大嗓门主母睁大眼睛,仿佛这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当然是要去北方!哦,夫人可能还不知道,我家相公……这个,嘿嘿……这就要把我们接到大都去,府衙都建好啦。虽然北方天气冷,但毕竟安全,可不用像现在这样,每天担惊受怕啦……夫人?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们难道不是要去北方……”
欧阳氏摇摇头,彬彬有礼地回道:“不,我们去南方。”说毕,转头正视前方,命令车夫:“走,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