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耗子见了蚊子一脸惊慌的样子,冷笑一声:“不然呢?他们为什么不杀我?怎么还会那么放心地跟我说话?”
蚊子仍是张口结舌,“可是……可是……你……他们……”
蝎子微笑道:“你怕什么?小耗子跟他们又不是一道的。”说着向外面努了努嘴。
蚊子只觉得整个世界都颠倒了。在她的心里,蒙古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是马背上的大块头,是浑身有膻味的怪物,可万不会是眼前这个瘦骨伶仃、会编狗尾巴草手环的小女孩。
蚊子这才注意到,小耗子的口音并非江西本地,也不像她听过的任何地方的方言。她的眉眼比江南孩童要长得开些,眼中不时闪过一丝桀骜不驯。她早该想到的。壁虎平日里总是鞑子长、鞑子短的乱骂,可是在小耗子面前,却收敛了许多,一个“鞑”字也没吐出来过。
“那你以前……”蚊子心中有千千万万个疑问,可是全然无法问出口。蒙古的男人在外面烧杀抢掠,女人小孩又会干什么?是不是住在帐篷里,每日牧马放羊、饮酒跳舞?小耗子又怎么会从帐篷里来到了这个土围子?
小耗子道:“以前?以前那些主人也都凶得很……”忽然眼圈一红,咬着嘴唇道:“他们还把我娘卖了,我……我到现在都没找到她……”
蚊子以为自己听错了,“卖……卖你娘?”
小耗子看着她,认认真真地说:“我娘是驱口,就是奴婢,我生下来也是奴婢。他们要卖奴婢,谁也没办法的。我是为了找我娘,这才逃跑的,一路躲,一路找,这才到了南方。那些军队啊、老爷啊,都跟我没关系。”
蚊子全然无法相信,小声问:“你是蒙古人,怎么会生下来就是奴婢?”她一直以为,蒙古人只是喜欢掳汉人做奴仆的。
小耗子也似觉奇怪,反问道:“蒙古人为什么不能是奴仆?我听我娘说,我们的部族很久以前败给了成吉思汗,身高超过车轮的男人都给杀了,女人小孩就都成了他们的奴婢,很多年了,一直是这样啊。”
原来如此。吃败仗的,便做胜利一方的奴仆。汉人吃了败仗,也要做他们的奴仆。蒙古人自古就是这样的。蚊子知道小耗子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难怪她那样瘦骨伶仃的。小耗子说,她从小便是饥一顿饱一顿,经常吃到馊的马奶乳酪。因为她人长得瘦小,从前在蒙古营地里,大家就叫她小耗子,不过是用蒙古话叫的。
蚊子忽然想起来,她是该恨蒙古人的。她日日诅咒鞑子们人仰马翻,不得好死。就在一刻钟前,她还想过将蒙古人开膛破肚,和他们一决生死。
倘若当初母亲知道小耗子的身份,会不会帮她?会不会还让她坐在车里?
她服侍过哪些蒙古老爷?是不是那些杀她亲朋、踏平她家乡的恶棍?
小耗子见她脸上阴晴不定,哼了一声,道:“那好,还给我。”说着将她手腕上的狗尾巴草环一把扯了下来。
蚊子忙道:“我……我不是……”
蝎子看了她一眼,“蚊子,小耗子是我结拜的妹妹,心肠很好,不是坏人。”
蚊子茫然点点头,小声说:“我知道……”
“你以为只有汉人是好人?汉人里就没坏人?”
“不,不是……”汉人里当然有坏人,而且还不少。也许蒙古人里也有好人。小耗子,也许还有小耗子的娘……
蝎子道:“你若还愿意跟我们一起,就得跟小耗子做姐妹,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谁都不许看不起谁。你要是不愿意,咱们只能各走各的路,我也不拦着。”
壁虎凑在她耳边,轻轻笑道:“她当初也跟我说过这话,一模一样。快点头啊。”
蚊子心中一凛。她万万不愿“各走各的路”,可是,自己居然和一个蒙古女孩子结拜了……
壁虎声音更轻,说道:“你以为你拜过的这个大姐,就是汉人?”
什么?蚊子差点跳了起来。蝎子瞪了壁虎一眼,冷笑道:“你吓她作甚?我……我……哼!”
蚊子再也不犹豫,捡起地上的狗尾巴草环,重新套在手上。
小耗子忙抓住她的手,又给褪了下来,嘻嘻笑道:“这个坏了,我再给你编一个新的。你要什么样的?”
蚊子发现,小耗子不信佛,不信神,却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信仰。她相信小草也是有灵魂的。她会随手用草编出各种各样的东西,代表了各种各样的祈求。
蚊子说,她只想让家人平安,和他们重新相聚。小耗子便不再给她戴手环,而是编了一匹小马,给她挂在脖子上,还教了她一句蒙古话,据说是很灵验的咒语,能让千里之外的亲人听到自己的声音。
蚊子别扭了一小会儿,还是跟着念了两遍。
*
那一晚似乎注定是不平静的。送走了元军的哨马,几个孩子都倒地呼呼大睡,可蝎子却没睡。蚊子夜里迷迷糊糊地睁眼,见她正靠墙坐着,手中拿着什么东西,翻来覆去地把玩,接着,又拿起小耗子讨来的那皮袋烈酒,将剩下的酒一口口喝掉,仿佛像大人一样在借酒浇愁。然后她扑通一声倒下了,在睡梦中喃喃怒骂,有时候又哭了出来,有时又咬牙切齿地喃喃说:“死就死!有什么好怕的!李恒,你现在好威风……下次我再……再放过你,我他娘的不姓李!”
蚊子吓了一跳。壁虎和小耗子也先后醒了。终于,小耗子摇了摇蝎子的胳膊,轻声问:“蝎子姐,你在说什么呢?”
蚊子忍不住好奇,悄悄爬起身来,从蝎子背后伸出手,把她手里的东西抽了出来。那似乎是个细细长长的瓷瓶,摸起来凉凉的,挺光滑的。
蚊子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狠狠地挨了蝎子一巴掌。她“啊”的叫了一声,手里的瓷瓶立刻被夺了回去。
蝎子口中喷着酒气,吼道:“你干什么!”
蚊子自知理亏,不敢还嘴,委委屈屈地哭出声来。脏兮兮的小手把满脸都抹上了泥。
小耗子搂住她,安慰了两句,笑道:“可不能那么手欠。这是蝎子姐的宝贝,她谁也不准碰的。”
蚊子心里一下子升起了疑团,可是却不太敢再深问。
反倒是蝎子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伸出手来,先擦干了自己脸上的泪,又拍拍蚊子的肩膀,冷冷道:“想看?给你看个够。只不过话说在前头,这里面不是什么好东西。碰着一点儿,你的小命就别要了。”
说着,她拔开瓷瓶的塞子,递到蚊子手里。那瓶子里不知盛的什么东西,里面散发出的沁香让蚊子回忆起了生平最美好的时光。
可她还记着蝎子的警告,不敢乱碰,马上就把塞子盖上了。捧在手心,不敢乱动。
蚊子问:“这东西……这是……是什么?”
蝎子神色漠然,道:“毒`药。只要指甲盖儿那么大的一点儿,见了血,就能无声无息地杀人。兵荒马乱的,你以为我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这东西救了我好几次命,不过眼下只剩杀一个人的剂量啦,可不能乱用。”
月光照在蝎子脸上,照出一片苍白的光晕。她的整个人似乎都冷了下来。
蚊子听得寒意顿起,想到自己这几个月和蝎子朝夕相处,又是一阵害怕,轻声问:“你……你怎么会有这个?”见蝎子不答,又用目光询问小耗子。
小耗子却也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她从没说过。”
蝎子见另外三人都一脸复杂地看着自己,突然咕嘟喝了一大口酒,长长叹了口气。
“襄阳知道么?”
几个人一齐点头。
蝎子一直对自己此前的经历守口如瓶,但这一日,也许那半皮袋子酒的关系,她的话开始多起来了。
“从我记事起,蒙古人就在围城。”
这蚊子也是听说过的。襄阳、樊城两地跨连荆豫,唇齿相依,是控扼南北的要冲所在,曾是大宋的国防根本重地。后来,忽必烈命人筑堡连`城、长期围困,襄阳如孤岛般守了五六年,终于弹尽援绝,开城投降,从此长江防线一溃千里。那似乎是父亲起兵勤王之前一两年的事。
蝎子又说:“这城守着大宋的半壁江山,那时候城里有好多能人志士,都在帮助守城,不光是军队,还有布衣白丁,不光是大宋百姓,还有……还有许多别的人,和蒙古有仇的人。”
小耗子神色坦然,道:“和蒙古有仇的,那可不少啊。”
蝎子道:“可不是吗?从前大理投降时,不就有一群不肯降的,投靠了大宋,还封了官?还有些不愿称臣的高丽人,便一直在辽东做山贼,骚扰蒙古军后方,也不知现在剿灭了没有……”
小耗子点点头,道:“还有西夏……”
蝎子眼中闪过一丝傲气,“西夏可没降!只因为成吉思汗是死在西夏的,西夏人早就被屠得差不多了,但我们可没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