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书蜷缩在床底的缝隙里,手脚已经开始麻了,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显得那样的不真实。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匆匆忙忙。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压低声音训斥。号哭声此起彼伏。有压抑的抽泣,有无泪的干嚎,也有毫不掩饰的悲痛欲绝。
张夫人哭道:“昨天还好好的,怎么就……明明已经见好了!老爷……老爷你怎么这样狠心,丢下我们孤儿寡母……”突然一口气没上来,咕咚一声,晕倒在地,散落了一头钗环,一只耳环骨碌碌滚到了床底下。奉书连忙悄悄地躲开。好在没人注意这等细枝末节,几个丫环哭哭啼啼地把夫人架了出去。
她还看到了张珪的一双膝盖。他跪了好久好久,哭得声音都哑了,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对下人仆役发出一道道指令,命令他们通知皇上、亲友、宾客,准备寿衣棺材,安排丧事。
她能听出他在用力吞咽着眼泪,“负责老爷饮食的、煎药的、随身伺候的,都……都去给我细细的问……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老爷的食材、药材,是从哪里购到的,也去给我查清楚……再请太医院的大夫来,问问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信……我不信……”
奉书心里登的一跳。药材是从太平药铺买到的,徐伯会不会被牵连?但她没有精力思考这些。耳中的悲声萦萦不去,再加上失血太多,她头脑里已经是一团浆糊,晕晕乎乎的,比喝了酒还难受。
她听着张珪带着哭腔的声音,自己的鼻子居然也酸酸的。她头顶床上躺着的那个人真的死了。就在一个时辰之前,他还曾用洞察一切的目光扫视着她,许诺让她明天就见到自己的父亲。
从床底的缝隙看去,恰好能看到那柄御赐宝剑的剑尖,剑上镶的青金石、祖母绿、红宝石一个个流光溢彩。张弘范曾命令她,取下这柄剑,用它结束他的性命。而现在,他确实停止了呼吸,可却是以另一种方式。
张珪指着那宝剑,哽咽着命令仆役:“那是父亲生前最珍重的物事……把它放到灵堂去……让他还能看着……让……让别人也都看到……”
那仆人应了一声,搬了个凳子,小心翼翼地将那宝剑摘了下来。那宝剑离墙的一瞬间,屋顶上突然传来一阵当当当的铜铃乱响。奉书被吓了一大跳。那仆人显然也被吓得不轻,哗啦一声,从凳子上摔了下来,“哎呦”一叫,将那宝剑护在怀里,自己磕得鼻青脸肿。
张珪连忙让人扶起他,黯然说道:“那宝剑太过贵重,父亲为了防止有人打它的主意,特意命人在挂钩上设了个机关,若是冒然取下,房里便会铃声大作,提醒有贼。这事只有我和父亲的几个亲信知道,我忘了告诉你了,你别害怕。”又抬头命令另外几个仆从:“把那铃铛拆下来吧,不需要了。”
那仆人连声称谢,揉揉脑袋,捧着宝剑走了。
奉书过了好一阵子,才明白他这番话的意思,浑身一个激灵,一股凉意从头顶直灌到脚心,双手止不住地抖了起来。床上那具毫无生气的躯体骤然变得又可恨又可怕。
从他见到她闯入的那一刻起,他就拿捏着她的情绪,操纵着她的所作所为,一点一点地把她引入陷阱。只是他没算到,她在最后关头居然不肯下手。
倘若不是自己那一念之仁,如果当时真的听了他的话,取下宝剑,后果会如何?
奉书竭力不去想这件事,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残局上。镇国大将军去世的消息已经传开。大约是因为他先前已经病重,不少亲朋故交早有准备,已经有人递帖前来吊唁,传话的仆役如走马灯般来来去去。宫里也来了人,似乎是个太监,尖声尖气的说些官样的抚慰之语。先前空荡荡的病房里现在人头攒动,充斥着汉话、蒙古话、还有各种她听不懂的语言。她在床底下,不知还能藏多久?
张珪在屋内屋外匆匆来回了几次,最后一次进来时,已经换上了白色的丧服,蹬着一双素色软靴。
张弘范一病数月,府上早已备下了上好的棺椁。张珪一边抽泣,一边指挥着,床上的遗体被移入灵柩,抬出病房。张珪带着十几个人匆匆跟了出去。房内一下子空了。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奉书拿不准是要在这里躲到天黑,还是趁无人时尽快溜走。她已经藏了一夜半日,口渴得要命,肚子里空空如也,几次叫了起来,都被她用力捂了下去。最后她决定赌一把。摸摸手腕上的伤口,血已经基本止住了,只留下些黏糊糊的半凝血迹。
那裁纸刀被她丢在了床底。她摸了半天摸不到,只好不再管它,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借着亮光,只见自己膝盖、袖子、前胸全是斑驳的血迹,手掌上也全是干涸的血,不禁吓了一跳,双手使劲在身上擦了擦。
房屋内陈设一如昨夜,只是桌子上的公文纸张已经被收走,放了半壶茶水,想必是张珪或仆人留下来的。她想也没想,揭开壶盖喝了个干净,纷乱的头脑这才逐渐清晰起来。
她掀开帘子,露头向外一看,只见张府上下到处是行色匆匆的下人仆役,均是面带悲戚之色,有些还没来得及换上丧服。反观自己,一身血渍格外显眼,若真的走了出去,恐怕立刻就会被察觉。她想了想,扯下半截鸦青色门帘布,胡乱裹在身上,用腰带扎紧,轻手轻脚地贴着墙根蹭了出去。
她拣着没人的地方,蹿来跳去,开始行得十分顺利。可过不多时,失血和饥饿就开始扰乱她的神智。她蹿上一株大树,想要跳到墙的另一侧去。可是双脚刚刚踏上颤动的树枝,就双眼发花,一头栽了下去,好在跌到了枯萎的草丛中,只跌得眼前金星直冒,浑身动弹不得。
身侧突然想起脚步声,接着是一声惊讶的喝问:“什么人?在这儿干什么?”
她猛地抬头,正对上张珪哭得红肿的双眼,眼中却闪着一道精光。她心中一虚,胡诌道:“我……我是来送东西的。”但愿能像上次在张弘范元帅府那样脱身。
张珪皱眉道:“你是谁?府上从来没见过你……喂,站住,别走!”
奉书一骨碌爬起来,拔腿就跑。张珪拔出身边亲兵的佩剑,叫上几个人,大声呼喝追逐。她什么都不管了,一路狂奔,撞倒了好几个丫环。她们惊叫着跌成一团,堵住了路。
她听到越来越多的人喊着“抓贼!”“捉小偷!”慌不择路,转身就往一条青石板路上跑去。
面前挡了几个亲兵,张珪在后面大声叫道:“拦住他!别让贼人跑了!”
但她终于在那些亲兵反应过来之前,从他们咯吱窝底下钻了出去。此时她已全然不辨东南西北,只凭感觉乱闯乱撞,遇门便闯,遇墙便翻,遇沟便跳,遇院便绕。心脏咚咚咚地跳得飞快,完全无法再指挥整个身体。她脚步发虚,大口大口地吸着冰凉的空气,喉咙里渐渐生出血腥味。她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摔倒,视野摇摇晃晃的,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
突然前方转出四五个亲兵,口中呼喝,想必是听到了不寻常的动静,前来查看的。她本能地掉头就跑,余光却看到张珪带人从另一侧现身,一跃数步,紧追不舍。奉书一听他跃起的声音,便知他是习过武的,心中一慌,急忙再转身,看到身后是一座大厅,门口的白幡随风招展,她孤注一掷,推门便进。
那厅里聚集了不少前来吊唁的宾客,汉、蒙、回都有,有的在坐着喝茶,有的在互相谈话,见她闯入,都是一惊,一下子全安静下来。张府的几个下人上前来盘问,让她左右一撞,撞了开去。随即张珪也追了进来。他不便在满屋宾客面前亮兵器,收起佩剑,口中高声告罪,叫道:“敝府混进了贼,大伙注意安全!”
这些宾客大多也带了贴身的仆役卫士,当即便有十几人乱哄哄地叫道:“敢到镇国大将军府上捣乱,活得不耐烦了?”“别让小贼跑了!”立刻便有眼尖的见奉书即将逃出屋子,劈手便来揪她。
一只手抓住了她身上裹着的门帘。她狠命一挣,嗤的一声,从帘子斗篷里脱出身去。当即有人看到了她的满身血迹,惊叫起来。她的耳膜被震得发疼,感觉手腕上的伤口又裂开了。她看到四面八方的人朝自己涌过来,突然一阵头晕目眩,身子晃了晃,左脚绊在了地上的一袭白布之上,踉跄了好几步,眼看着地板上的花纹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张弘范来索命了!报应好快!这回逃不掉了!”
突然,一个高大的白袍宾客大步跨来,解开衣襟一抖,便将她整个裹在了袍子里面。奉书眼前顿时一黑,感到那人将她的身子环在臂弯,一把箍住。她双足离地,感到那人抱着她拔身而起,几个纵跃起落,已将喧闹呼喝声甩在了身后。她听到有不少刀剑出鞘,有人一声惨叫,耳边拂过呼呼的风声。她先是又疑又怕,紧接着却是又惊又喜,心神剧震之下,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