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唐羽回答,冯乐泰便撇开他,径自奔向红袍番僧而去。近前揖手一礼,问候道:“来者可是在黄觉寺挂单的达尔巴大师吗?”
达尔巴双手合十,说:“正是贫僧。”
“不知大师此来,有何贵干?”冯乐泰语打机锋,笑道:“这里处处积潦,泥泞难行,树林里还有沼泽,好像风景也不怎么样呀?”
达尔巴淡淡一笑,卸下背篓,说:“我不过到此挖点草药。最近贫僧所住寺庙那条街蔓延一种疾病,染病者浑身发烧,上吐下泻,手足无力——轻者形销骨立,病重的若不及时救治则恐有性命之虞。我自幼习过百草方,于是斟酌病情,从古医书中择出几味草药,配成一个小小的方子,煎成药汁给人喝下去,想不到收效还不错……”
“原来大师是来挖药的?”
“一点不错。”
冯乐泰中止了话头,飞快地溜了达尔巴一眼。见这和尚不愠不怒,神态安然。他又继续说:“不才敢问一句,大师赠药,可是无偿的吗?”
“对,完全免费,一文钱不收。”
“大师品格,令人敬仰。”
冯乐泰话题一转,忽道:“某在京城,也算见识过许多高僧大道,这些人整日穿行于皇宫内院、官宦人家,游说权贵,乞求布施。像那个年轻的广亮和尚,朝天宫的真一道士,为人攘除灾祸,教授养生之道、长生之法,都是要收钱的。听说念几遍焰口,放一盏河灯,就得交九千两银子!”
“生老病死,人人都怕。”
达尔巴提起镢头,拄在手中,面色严峻说:“佛家以慈悲为怀,虽然之中有禅、密宗之分,每一派又有若干解释,但万变不离其宗。不外乎劝导人修持自身,消除妄念,离苦得乐,如果挟此以为技,恐吓世人,收敛钱财,耽于淫乐,其罪大矣!死后永堕地狱,集万苦于一身,再不能够入六道轮回……”
“大师说得吓人。”
唐羽也踱过来,看着一本正经的达尔巴,忍不住小声问:“大师,你听说了没有,‘雪狮子’最近曾在这一带出没过?”
达尔巴一愣,脸上的肌肉轻轻颤抖了两下,自语说:“又是这只不祥的猫——”
“大师不提我倒忘了,你这一提,冯某便想到了这只‘雪狮子’的主人,独孤求败。”冯乐泰神情一振,禁不住脱口而出:“大师平日云游天下,或三五月、或小半年,但大多时候还是在京师黄觉寺挂单下脚。如此这般,那么您一定还记得洪武十三年‘轻远侯’唐经天的案子,当时朝野上下传得沸沸扬扬。大师巨眼通天,洞烛其奸,能不能为我等解析一下?”
“惭愧,惭愧。”达尔巴推搪说,“老僧乃山野之人,从不问政事。再说,出事之时我正在游历云贵,对于京城所发生的事,大多都是道听途说,其了解远不及你们官家精细?”
“这个老狐狸。”
冯乐泰心里暗骂,面上却脸色不改,哈哈一笑:“昨日黄花,闲扯而已,大师又何必如此拘泥?隐匿不言,难道这之中和你有什么牵扯不成?我看过相关卷宗,知道你平生最爱配制草药、解毒疗伤,与轻远侯一向交好!”
“这个嘛……”
“如果大师不方便说,我们不问便是。”
达尔巴低下头,沉思片刻,说:“不知你们想了解什么?”
“随便即可。”
“随便?”
“我们这不是鞫审问案,只不过彼此聊天,用不着那般严肃。”冯乐泰直截了当,说:“大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畅所欲言,无须隐讳。”
达尔巴垂下眼眉,微叹一声,开口说:“这也是天数。想那轻远侯唐经天,一个何等光风霁月、胸怀坦荡的人,不意竟落得个如此下场……”
“这里难道有何古怪不成?”
“轻远侯为人谦和稳重,温良如玉,骨子里却又是一个有真性情的人。以他的性情品质,怎么可能结交胡惟庸这种市侩之徒?”
“胡惟庸当年权倾朝野,上门逢迎巴结者不计其数。”冯乐泰笑道:“唐经天即便不与污同流,但同朝为官、朝夕见面,虚与委蛇恐怕是也有的……”
“此言差矣。”达尔巴断然否决。
“你待怎讲?”
达尔巴轻蔑地一笑,正色说:“自李善长之后,胡惟庸已经成为淮西集团实至名归的领袖,你们知道,洪武初年,朝廷中淮西、浙东两大集团龙争虎斗,争战不休,最后以浙东首领刘基被毒死而谢幕。淮西集团大获全胜。事实在胡惟庸炙手可热,大权独揽之时,轻远侯已上表谢罪,告请病假,很久很久都不去朝房议事了。”
“那当时言之凿凿的嗜血盟约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老僧不敢妄言。”
达尔巴欠身说:“不过当年轻远侯在紫竹林内闭门读书,下棋遣兴之时,我曾登门拜见,那会儿胡惟庸正百般拉拢,他一概不理。闲谈之间提到了这件事,侯爷满脸气愤,他说胡惟庸此人粗率浮躁,刚愎自用,跟他搅在一起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一个能时刻保持清醒头脑、不攀附权势的人,怎么会干出签署誓约书这样的蠢事呢?”
唐羽听闻暗暗吃惊,略一思量,开口说:“请问大师,您对翰林院编修柳余恨看法怎样?”
“文人孤傲,不易接近。”
达尔巴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老僧对他了解不多。不过柳余恨这人只是脾气上怪了点,不近人情,做学问固步自封,倒也不是一个龌龊小人。”
唐羽心中不解:“柳余恨与我朝三剑客之独孤求败、龙在田、唐经天多有交往,可谓故交,他为何后来出尔反尔,出面告发轻远侯谋反呢?”
达尔巴闭口不言。
“此事与唐侯爷那位美丽的夫人林仙儿有关吗?”
达尔巴木然而立,骨碌碌地转着一对大眼珠子,厚厚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喃喃自语:“不可说,不可说。”
冯乐泰见场面僵持,难以为继,遂哈哈一笑,插口说:“大师见多识广,洞晓玄机,那么您对誓约书上轻远侯的亲手趣÷阁迹与血指印又做如何判定?”
“这个,当时三部不是已经邀请了京师最有名的专家做过鉴定吗?”达尔巴避重就轻。
“在我们的破案过程中,有许多板上钉钉的事实最后不也都被推翻了?”
“这桩公案要翻身可谓难上加难。”
达尔巴的脸上阴晴不定,两眼紧盯着唐羽和冯乐泰,说:“既然两位诚心讨教,贫僧不妨妄言几句,其中若有冒犯之处,尚请原宥。二位,你们可曾听说过,自宋代嘉佑年始,迄今已有三百多年历史的神秘家族‘百变’?”
“百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