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雄满是狐疑地朝桌案上的那份被茶水浸湿的判决书粗略地扫了一眼,见上面字迹模糊不细看的话根本看不出什么猫腻来,便忍不住走过去拿在手里,拧着眉头认真地端详着,生怕遗漏了一丁点儿的蛛丝马迹。
“秦师爷,汪师爷的这份判决书写得如何?”魏廷夔弦外有音。
“汪师爷文笔过人,措辞严谨,这判决书自然是写得无可挑剔,只是让一杯茶给毁了,实在是可惜啊!”
秦雄一字不落地看完,确定自己手中捧着的的的确确是一份如假包换的判决书后,这才不咸不淡地向魏廷夔回话。
“秦师爷谬赞!虽然判决书被毁,但重拟一份并非难事。等汪某处理好这边的事情之后一定会亲自送到大人手中的!”汪辉祖毫无压力地说。
这句话看似在给魏廷夔一个交代,实则是在下逐客令。秦雄是何等聪明之人,怎么会听不出汪辉祖的弦外之意呢?
他不满地冷哼一声,附在魏廷夔耳边低语了几句,魏廷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随后,一无所获的二人假意寒暄了几句便转身而去。
门合上的同时,小卓子双膝一弯,一下子瘫软在地。
“我的老天爷,可算是蒙混过关了!”小卓子不停地拍打着胸口,以此来表达着内心的恐惧。
“你以为大人走了就蒙混过关了?”汪辉祖脸色铁青,仿佛那份判决书真的是小卓子有意给他毁掉的一般不依不饶。
“汪师爷,您这是怎么了?”小卓子有些看不透眼前的这位高深莫测阴晴不定的汪师爷了。他不是答应说要帮助自己的吗?为什么现在看起来更像是在刁难呢?
方才从县令屋外仓皇逃跑时本就余汗未消,加上刚才的剧烈运动,让他早已筋疲力尽浑身瘫软。
他坐在冰凉的地板上用空洞无助的眼神看着这位令人捉摸不透的汪师爷。
“你毁掉我的判决书,我咽不下这口气!起来继续给我蹲,不到两千下不准离开这个房间半步!”汪辉祖虽然是在训斥小卓子,但眼睛却一直盯着窗外的两个身材截然不同的影子。
“哦!”不明就里的小卓子不情愿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准备继续受罚。
但膝盖眼看弯下去的那一刻,汪辉祖一把将他拉住,看着掉头离开的两个影子低声说道:“刚才委屈你了!险情已过,现在安全了,不必再演了。”
小卓子恍然大悟:“汪师爷,原来……刚才是在演戏呀!”
汪辉祖呵呵一笑:“你以为呢?故意整你?”
小卓子孩子气地吐了吐舌头,算是默认。
见小卓子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汪辉祖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虽说方才小卓子并没有来得及告诉他偷听到魏廷夔与秦雄之间的具体谈话内容,但既然他说跟浦东升的案子有关,不用猜,一定是秦雄那王八羔子想要再次出手营救浦东升了。
他的眼前再一次浮现出那一日秦雄拿着五百两银票望他放浦东升一马的情景,看来,这一次他准备直接朝魏廷夔下手了。
尽管已心知肚明,但他依然忍不住向小卓子打探了事情的经过,当小卓子亲口说出二人之间的秘密时,汪辉祖的眼中飘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忧郁。
“这没你什么事了,该干嘛干嘛去吧!”他缓缓地坐到座椅上,默默地闭上眼睛,将背靠在椅背上。
椅背处彻骨的寒气让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汪师爷,您没事吧?”小卓子微微有些担心。
“没事,忙你的去吧!”他挥了挥手,示意小卓子离开。小卓子犹豫了片刻,见他虽然眉心处打了一个死结,但说话的语气却依然平和,知道自己留下来只会添乱,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随着轻微的关门声,屋里的世界重归寂静。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汪辉祖措手不及,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思忖着下一步该怎样做才能从容应对。
小卓子偷听到了他们之间的秘密是好事也是坏事。
说它是好事,是因为庆幸自己没有被蒙在鼓里,拥有了掌握了主动权的机会。说它是怀事,则是因为魏廷夔和秦雄得知有人偷听必有防备。
既然小卓子已经打草惊蛇,按照秦雄的性格,一定会提前下手。
想到这儿,汪辉祖心下微微一颤。
想让秦雄收手比让他自宫还难,若要阻止此事,最直接的法子便是阻止魏廷夔。
他迅速起身推开房门,以逃命的速度冲到心里乱得无计可施的魏廷夔面前:“大人!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跟您商量!”
他的额头渗满细密的汗珠,往日的矜持与得体在此刻已全然不顾。
“汪师爷是不是已经查到刚才谁偷听到本官与秦师爷谈话之人了?”魏廷夔果然思维不够活跃,都时过境迁了,他却依然停留在全力捉拿偷听者的阶段。
“比这件事重要得多!”汪辉祖像一名从窒息中死里逃生的幸存者,尽可能地张大嘴,贪婪地吸着气。
魏廷夔从未见他如此仓皇失态,眉头不由地微微一皱:能让一个平日里做事有条不紊不急不躁沉稳老练的师爷如此惊慌失措,看来此事非同小可。
他习惯地与秦雄对视了一眼,企图用目光征求他的意见。
汪辉祖对这一切心知肚明,一句话将魏廷夔的这份非分之想强行掐断:“大人,事关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免得将来秦师爷受到牵连。”
魏廷夔沉默了片刻,扭头对秦雄说:“我跟秦师爷有要事商议,你先回去,待会儿在找你。”
秦雄不悦地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临走时,目光凶狠地瞪了汪辉祖一眼,哦不,是好几眼,以示威胁警告和抗议。
对于他的不满,汪辉祖视而不见。
见秦雄站在原地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早已平定了气息的汪辉祖微笑着将右胳膊往前一伸:“秦师爷,请。”
“哼!”秦雄收回目光,甩了甩他那质地精良色泽自然的红褐色锦袍的衣袖,在汪辉祖的目送下愤然离去。
“汪师爷,究竟遇上了何等大事?”秦雄刚走出没几步,向来沉不住气的魏廷夔便迫不及待地开始追问。
话音刚落,秦雄略带情绪的脚步声在耳边戛然而止。
“此事对大人您极为不利,不宜张扬。咱们还是回房再说!”汪辉祖借用眼睛的余光瞥了一眼身后五六步处秦雄清瘦的影子,强迫自己忍住了想要一吐为快的冲动。
“听汪师爷的,回房!”魏廷夔说完,便急促地迈着步子,指引汪辉祖回到方才跟秦雄密谈过的房间。
一进门,汪辉祖便手脚麻利地掩门,落座,待评定气息后才压低了声音说:“大人,浦东升准备拉你下马!”
“你说什么?浦东升他想拉本官下马?消息属实吗?你听谁说的?”魏廷夔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砸掉了理智,语调不受控制地一个劲儿地往上窜。
“正是,我让小卓子去大牢里给浦东辰和五娘二人传话时,小卓子亲耳听到的。绝对不会有假。”汪辉祖不急不躁地说。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魏廷夔仍然有些迷惑。他怔怔地看着汪辉祖,感觉有些晕头转向。
就在刚才,秦雄才告诉他浦东升要花重金贿赂他这位县太爷,让他想办法救他脱罪。这才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天大的喜讯怎么突然就变成了对方想要谋害自己的噩耗了?
一位是跟随自己多年的正牌师爷,一位是刚到府上不过两三日、连试用期都没过的临时师爷。
两位号称辅佐自己的师爷,对同一个案子的说法却既然不同。
既然不同,这二位必有一人是在说谎。
一个说疑犯浦东升要倾家荡产地拿钱买命,一个说浦东升要拉自己下马。
他究竟该相信谁呢?
魏廷夔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表达着这一刻的无奈。
虽然魏廷夔嘴上并没透露心中的疑惑和真实想法,但对于已经了解了事情大概的汪辉祖却将他的内心看得通透。
为了让魏廷夔彻底相信,他开始煞有介事地分析道:“依汪某看,这个浦东升恐怕是想判刑之前报复大人您啊!”
魏廷夔眼睛一瞪:“报复本官?”
汪辉祖略微点了点头说:“大人当初就不该收他的那个玲珑杯。他从一开始就做好了事情败露就托你下水的准备。”
魏廷夔忍不住背后发凉,他本能地直了直僵硬的后背,压低了声音问:“你的意思是,那个玲珑玉杯是他事先设好的圈套?”
汪辉祖叹了口气说:“没错。他就是想跟你绑在一起,万一事情败露,威胁你让你为他开脱。但他万万没想到,大人您是廉明清正的好官,直接将他的贿赂砸了个稀碎,让他彻底没了把柄。不过,我担心他接下来还会耍更毒的花招,大人可万万不要上当啊!”
魏廷夔缓缓地吐了口气道:“原来如此。”
这一刻,他对汪辉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深信不疑。
因为,浦东升当真又开始耍花招了,这一次更狠,不惜倾家荡产也要把他搞死,这家伙太狠毒了!
这事秦雄到底知不知情呢?
如果他也是知情者,那此人就太可怕了。
不过,转念一想,秦师爷是靠自己吃饭的,他再怎么不高兴,也没理由拿着自己的前程撒气,这么一想,他的心里顿时舒坦了许多。
“大人,大人?”就在魏廷夔自顾自地浮想联翩时,耳边传来汪辉祖的轻唤。
“哦,汪师爷,为今之计,我们应该怎么办?”他用了“我们”二字,显然是将汪辉祖拉入自己的阵营。
“以不变应万变。”汪辉祖自信地一笑,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糯米牙。
“怎么个意思?”魏廷夔似乎没听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