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想要乘火打劫,有人却认为这是一个向敌人献媚的好机会,他们在小教堂的广场上遭遇,立刻打了起来。
奥尔良公爵正在考虑是不是要乘机逃离的时候,杰玛动了动,这次轮到她按住公爵了,公爵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做的。他只觉得身下一空,整个人就翻转着掉了下去——很短的一段距离,没有受伤,杰玛落在他身侧,公爵按住了匕首,望向上方,上方石砖的缝隙露出丝丝缕缕的光线,从暗变亮,看来门外的战斗已经得出了结果,胜利者正举着火把往祭坛这里来,他们也许不熟悉小教堂,但要找到他们只是时间问题。
但杰玛拉了拉公爵,率先往前爬去,这条隧道先前狭窄,但十来尺后就变得宽敞起来,杰玛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了一根蜡烛与火柴,她把蜡烛点燃之后,公爵忽然发现祭坛下的密径应当连接着一个地下甬道,这种地下甬道在教堂里很常见,通常连着陵墓,果然,他们可以低着头快速往前走的时候,一个两侧排满了干枯骸骨的广阔陵墓出现了。
鲁西永与欧罗巴南部许多地区一样,炎热少雨,又因为高居峭崖,不用担心会出现积水或是洪流,这里的空气格外闷热,浑浊,不是裹着亚麻布就是裹着绸缎的尸骸闪烁着幽暗的磷光——在蜡烛的光芒无法投射到的地方,不过这也给他们指出了方向——公爵可以感觉到他们正在逐步往下,往下,最后他听到了水流的声音,空气开始变得潮湿,裸露在外的皮肤也因为一阵阵的寒气变得凹凸不平。
他们脱掉靴子,踩进水里,真难想象这里竟然会有地下河,公爵不确定它是人工的还是天然的,只能说这里的水正是阴寒刺骨,那个加泰罗尼亚女人一个劲儿地往前走,似乎完全不畏惧公爵会不会因为恼怒或是恐惧而做出什么对她不利的事情来——如果奥尔良公爵身边不是有那样多如同蛇蝎、狮子或是鹰隼一般的女人,他也许还真的会生气,不管怎么说,从上帝赐予的性别、出身到财富,公爵与这个女人毫无疑问地有着天壤之别,而在这时的人们看来,上位者有着天然的权力赏赐或是惩罚比他卑微的存在。
他们在水里与黑暗里艰难地跋涉了几分钟后,才终于看到了一线暗蓝色的天光。
公爵长吁了一口气,他从未觉得新鲜空气是如此可贵,“我们这是到哪儿了?”他问。
杰玛抬起手来想要擦掉脸上的污垢和水,公爵这才注意到她的手在拼命地颤抖,连这个细微的小动作都完不成,原来她还是会感到害怕的,确实,他不能指望世界上全都是如米莱狄夫人或是蒙特斯潘夫人那样就连男人都会畏惧不已的恶妇。
杰玛伸出手,指向上方,公爵一抬头就看到鲁西永在夜色中因为用了赭石上色而呈现出灰黑色的红城墙。
“我们在外城。”
公爵说,他知道外城是什么意思,巴黎也是如此,城墙之外会有一大片棚屋甚至泥窝,供给那些外来的流民,他们做着最卑微的巴黎人也不愿意做的工作,如果说巴黎的平民就像是老鼠,他们就是人人厌恶的臭虫,数量多得惊人,来历也异常混乱难以征询,反正当初他为兄长整改巴黎的时候外城就是一个大难题。
杰玛点点头。
“他们不会追踪过来吗?”
杰玛笑了,摇头,非常肯定地,公爵想,神父一定做了什么安排在那里,可能那就是他留给自己的一条退路。
“我们现在往什么地方去?”
杰玛指向另外一个方向,在晚上公爵虽然能看清东西,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大概没法弄清杰玛说的是哪里,不过他们很快就乘着皎洁的夜色出发了,公爵偶尔回头的时候,能够看到鲁西永的天空正在变成红色,一种他熟悉的红色,似乎每次暴动都会伴随着纵火。
也许是离开得远了,他们竟然没有听到什么叫嚷和哭泣的声音。
他们在荒草与砂砾中一直走到天色将央,公爵看到了小路——这意味着不远处必然有村庄或是镇子,他再次将手放在了火枪上,警惕地环视着周围,杰玛摆摆手,似乎在请他无需这样担忧,但这时候公爵已经看到了两棵很大的杨树,杨树上悬挂着如今在巴黎已经很难看到的景象——三四个被吊死的人。
“把人吊在煤气灯柱上似乎确实要比树好些,公爵喃喃道:“至少不会这样拥挤。”他略微放下了些戒心,因为这些不幸的人早已是一具白骨,甚至零零散散落了满地,他们被吊在这里至少也有好几个月了。
有这样的景象在,也不怪村庄外没有一点生气,不过等他们走进这座村庄,公爵才发现里面要比外面更加荒寂,这里是一座快要被废弃的村庄,他们一路走过来,到处都是被焚烧或是倾塌的房屋,虽然平民们居住的房屋不会如贵人一般坚固,但可以看得出,这里有过一场或是很多场灾难。
有一两个脑袋伸出来,蓬乱的头发下是一张麻木的脸,皱纹横生,有那么一瞬间,公爵都无法区别他们与陵墓中的尸骸有什么区别。
杰玛对这里很熟悉,她将公爵带到一座勉强还算整齐的屋子里,与公爵快要忘记的平民房屋一样,这座房子如同仓库般空空荡荡,有一个烟囱,壁炉,一张已经快要辨认不出的床(但还留着架子)上稻草和泥土混为一体,杰玛从屋角挖出了陶罐,”指了指嘴唇,公爵猜她是要去打水,他也渴挤了。
等到杰玛把水打回来,公爵往陶罐里撒了一点净水药,这是军队里的配给,他还以为会用不上呢,但看来……他的兄长与国王对这些加泰罗尼亚人不抱什么很大的希望,确实是有原因的。
杰玛盯着公爵,眼看着陶罐里的水从微微的浑浊变得干净,她的眼睛在微微发亮,等到公爵觉得够了,她就抱着陶罐走了出去,公爵站到门外,看到她正在给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过来的老人倒水,他们有些还能找到木碗或是勺子,有些就直接用手捧着喝。
鲁西永被称之为红色之城,但在美丽传说与颜料矿石换回来的财富后是不那么安全的环境,这里的水都带着一股似有若无的金属味,杰玛打来的还有颜色,这里的人只怕很久没能喝上干净的水了。
毕竟干净的水也是一种财富,没看骑士或是长歌里都有提到主人奉给教士或是客人“干净的水”么、
“你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公爵坐在一块可能原先用来栓马的石头上问道。
原先他还以为杰玛会把他带到外城某个混乱的区域,这确实可以延缓被追查到的时间,但人一多也意味着眼睛与耳朵多,也许等到西班牙人的士兵一叫嚷,就会有人想起的确有这么一个格格不入的人突然出现在他们身边;但杰玛把他带到这里来,这是一个明显被舍弃了的村庄,这些老人还在这里不是因为眷恋家乡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就是因为走不动了,在洛林和日耳曼昂莱,凡尔赛他都看到过这样的老人,有时候简直令人吃惊,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杰玛不理他。
“他们要失败了。”公爵说。
杰玛回过头,看着他,虽然不能说话,但可以看得出她有疑问。
“我秘密至此。”公爵说:“知道我的人却太多了。”他的兄长说过两个人的秘密就不是秘密,然后他在鲁西永得到了一场盛大的迎接……他真不知道这些人在想些什么,谁能控制另一个人的思想呢,没人,他们怎么能确信没人会被西班牙人收买?鉴于那位总督并不是很蠢。
他提前告别了女儿,却得到了这样一个啼笑皆非的结局。
就连奥尔良公爵的到来都能被他们卖出去,加泰罗尼亚人的暴动也应该在那位总督的眼前一览无遗吧,只看西班牙总督是否能够真正掌握住自己的士兵与雇佣军了,如果能,这场暴动没开始就要结束了。
第二天孤身一人来到村庄的克拉里斯神父给了他答案。
“我们还没有失败。”神父说。
“但快要失败了。”公爵根据他曾经经历过的数次暴动简单地说道:“你们没能拿下堡垒,城市呢?”
“也没有。”神父难堪地说:“但我们包围了外城。”
“你们的人数与装备都无法与正规军队相比,”公爵说:“等到援军抵达鲁西永,你们就要被两面夹击。”
“不会有援军来的,”神父骄傲地说:“您所看到的并不是全部。”
也就是说,暴动不但在鲁西永城,而在鲁西永整个地区,“那么说你们要如同一支军队般地作战,这是好事,”公爵说:“我记得塔马利特先生有向我们购买火炮与枪支。”
“是的,”神父说:“您听,那是火炮的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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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尔良公爵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神父这次至少记得没带别的什么人来,他告诉公爵说,请他稍作忍耐,他们还没能肃清队伍中的叛徒……让塔马利特和他都感到惊讶的是,加泰罗尼亚人中竟然有不少反对路易十四,支持利奥波德一世的……而奥尔良公爵只能对他们的天真无言以对。
至于条件如何,公爵固然向来养尊处优,但我们都知道,一个军人必然有着足够的毅力方能成为一个军人,他也在战场上过过艰难的日子,神父带来了一些干酪、面包和葡萄酒,要支持几天没什么问题。
但他还是避开了公爵提出的一些问题,显然还是不准备让他插手加泰罗尼亚人的事情。
在这个陌生且动荡不安的地方,神父也不担心公爵会逃走,在到处都是西班牙人的情况下,就算他们不知道公爵的真实身份,也一定不会放过一个外貌迥异的外乡人,遑论总督一定将奥尔良公爵来到鲁西永的事儿上报了,鉴于马德里与托莱多宫廷的暧昧态度,奥尔良公爵的处境并不乐观。
公爵没有如神父担心的那样吵嚷,或是不满,他只在这座村庄里走动,竟然表现出十分愉快安然的样子。
“……你说小杰玛。可怜的小杰玛,她的父亲和未婚夫都被指控为暴乱的参与者,所以被绞死了,她兄弟被抓去服苦役——在船上做桨手。您知道的,那种桨手都是用镣铐固定在甲板下的,结果那艘船沉了……她母亲为了养活剩下的孩子去做了游女,那种廉价的……”老头儿歪了下头:“后来得了病,也死了,然后她就接替了她母亲的工作,反正她也不想和什么人结婚——在那个地方,一个卡斯蒂利亚的士兵割了她的喉咙。”
“为什么?”奥尔良公爵问道,继续塞给老头儿一块干酪,难道是因为听见了什么机密?但很少有人会在那种地方对着游女说些什么,就算有,也没什么大用,像是国王的米莱狄夫人以及小鸟们——她们不是身价不菲的“名姝”,就是伪装成性情浮浪的贵女,这样才有可能接触到有价值的情报和人。
老头儿笑了:“先生,”他快速地将干酪塞进没牙齿的嘴里:“在那种地方,卡斯蒂利亚的士兵想要做些什么,难道还要什么理由吗?他还赔了钱呢,赔了一个银比索。”
公爵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位君王都会如他的兄长那样体恤卑下的平民,遑论那些原本可能是敌人(或许现在还是敌人)的新占领地的平民,这样的事情在几十年前的巴黎或是洛林也会发生,但亲眼看到,亲耳听到还是不由得感到了震撼。
“神父应该帮了她,”公爵说,让老头儿看口袋里的面包:“她的弟妹呢?”
“神父……啊,是的,可惜他来得有点晚”老头儿奥妙地笑了笑:“没人敢买一个快死了的女人,孩子们又生了病。”食物不足的情况下小孩子是很容易病倒的,一旦病倒,死亡就随时可能前来造访——“但……”他伸手掏出面包。
公爵的直觉告诉他接下来那句话才是最关键的。“我还有一瓶葡萄酒。”
“所以杰玛就弄死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