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才下了一场大雨,科恩行走在湿漉漉的道路上。地面本来就没铺石板,此时走在上面更是艰难。
他扯出陷入泥泞的后脚,又往前迈了一步。科恩身后跟的,是一个新被他提拔上来的年轻副主教。
这孩子叫吉米,从前是个小镇贫民窟里的孩子,在教会里当修士也有几年的时间了。他们一家都是虔诚信徒。科恩之所以提拔他,不仅是看重了他的魔法天赋,还有他来自底层的出身。
像今天这样来寻找副主教候选人的外出活动,静悼军是不会参与的,更不用提护送了。他们只管拿着王室的工资,成天守在教会旁边专心享乐便可。
“主教大人。”吉米在忽然身后低声喊道。
科恩没头回:“什么事?”
“您不必亲自前来的……”
科恩笑了笑,语气柔和地道:“这话好熟悉。之间我从你父母手里接走你,你的家人也是这么说。”
“当时……我自以为是人手不足,所以您才……”
“人手再怎么不足,也不至于把我这个主教请出来吧。”科恩停下片刻,和吉米并肩后才继续迈步,“教会里神官多得是,就算请修士修女代劳也是可以的。”
吉米受宠若惊,低头道:“是的主教。只是之前我还想着,在我被您选中后,就可以为您分担一些……”
科恩面容和蔼,拍拍他的肩膀。他尽管年轻,脸上没有一点沧桑之色,但也像长辈对小孩解释显而易见的道理般地缓缓说道:
“在我小时候,也是被一位副主教选入教会的。你应该知道,教会是人民的仆人。如今,战争即将到来,我们更要肩负起抚慰难民的责任。”
“当然,我从小就记得。现在终于能将一生奉献给神明,是我的幸运和父母的骄傲,就算以后永不能和二老相见,他们也一定会为我自豪。”
科恩闭目走了两步,又缓缓睁眼:“你可以和父母相见,之后被选入教会的孩子们都可以。侍奉神明并不等于要断绝亲情。虽说神明是我们唯一的父,但父母也是我们的至亲之人。
既然亲情如此难以割舍,那么神明作为父亲,见了孩子伤心,也不会开心的。”
吉米听了这话,猛地抬起头来,差点在黏人的泥泞里绊了一跤。他两眼瞪着科恩,眼里尽是惊讶之色:“主教,这……我从小便听人说过,神职人员为了表达对神明的敬仰,必须断绝亲子关系。这是教会历来的传统。”
科恩云淡风轻地笑笑,半阖双目,神似一个老者:
“传统是用来改变的。谁知道我们无意做的某件事情,在以后会不会被当做传统呢?”
这么说着,记忆里合家欢乐的场景,父母的音容笑貌,都一一在科恩脑海中闪过。要是当时没有赶上饥荒,父母就算从来都信仰神名,也一定不会把自己交出去的吧。
然而吉米就幸运多了。他不仅自愿离开家庭,他的父母也为他骄傲。
科恩浅浅地苦笑一下,都这么大了,怎么老还回忆起小时候的事呢?只是不知二老是否逃过了那一次饥荒?……
吉米微张嘴巴看着主教大人一幅心不在焉的模样,便重新低头看路,不再说什么。
不久,南境最大的乡镇出现在视野尽头。
这乡镇的占地面积算是广大的,几乎相当于半个宁雨城了。
它的产生跟宁雨城差不多,也是因为地形。此地正位于一块南境少有的盆地之中。
目的地到了。
可是说乡镇是目的地并不贴切。因为他们的目标,是那聚集在乡镇之外,正等待救济的大群“难民”。
这一次,蓝血人带给腾恩的,不是海啸地震,饥荒瘟疫。是战争。虽说是腾恩联合诺曼发动的,针对兰斯的战争,但将这战争造成的灾难嫁祸于蓝血人身上岂不是百利无害?
反正,人民需要的只是一个除了王室以外的对象,去扔石头,去诅咒。蓝血人作为魔鬼的代言人自然可以当做免费的替罪羊。
就好比,神明也被王室当做了一个送给人民的,百求不应的偶像。
科恩将鞋子从泥地里使劲拔出。泥星溅上了他的白袍。他重重叹了口气,然后便带着吉米朝难民营缓缓走去。
一位贵族大人此刻正躺在城镇中心的城堡里午睡。难民们呆在这城镇边缘,兴许还能等到那位领主大人的良心发现,胜于呆在村庄等死。
他们的故乡,已被前来征收军粮的士兵们,压榨得没有了最后一丝的余粮。
然而这还只是战争的序曲。
难民队伍的人数足有上千,都是从附近村庄聚集过来的。他们用削来的木棍加上一片破床单,在泥地里搭起近百个简陋的帐篷。
难民或坐着或躺着,因为此时还能忍受饥饿站起来的人已经不多。整个营地十分安静,只有偶尔传出的儿童嬉闹声,如同来自深林中的微弱鸟鸣。
孩子嘛,只要这一顿吃饱了,便不会担心下一顿。他们也不会管吃的什么东西,不论树皮还是草根,对于他们来说,都只是父母逼着他们吃下的,能够填饱肚子的东西。
他们便只管玩儿就行了。尽管累得快,跑两步就头晕了,他们也不在意。
科恩两人踏进难民营,一阵恶臭扑鼻而来。科恩已经许久没有闻过这样的味道,不禁皱了皱眉头。
他沿着难民们艰难让出的一条歪歪扭扭的小道,向前挪动着步子。
难民们见了两位牧师大人前来,都自觉让开,并且同时摇摇晃晃地磕头扣手,乞求一些食物。
科恩心中叹息,要是他们还有一点力气,大概还会拦住自己的去路。
他从怀里掏出罗盘。罗盘指针无规律地胡乱转动着。看来,附近还没有光系魔法天赋强大到足以被探测出来的人。
正当他准备合起罗盘盖子,揣进怀里的时候。罗盘指针忽然稳稳地定住了,直直指着前方。
科恩侧头对吉米微笑说道:“感应不算强,但找到了。”
他们跨过一具躺在地上的人体。那人微微睁着眼睛,眼珠跟着在自己脸上划过的脚掌移动,但到了需要偏头的时候便停住了。
科恩来到一处帐篷门口。帐篷顶棚是用一块打了无数补丁的,覆满了泥污的暗红色破布。
科恩微微地躬身,朝着帐篷里问道:“请问,有人吗?”
许久之后,从里面出来的,是一个拄着枯木拐杖,佝偻着背的老妪。
“是牧师打人……”她只用沙哑的嗓音,颤抖着说了这句话便没了后文。连站着都颤巍巍的,看来光是从地上爬起,便让她费了全身的力气。
“您先坐,不必客气。”科恩勉强微笑着说道,单手提起长袍蹲了下来。吉米也学着他的样子,立刻降低了身子。
科恩偏头朝着里面稍稍抬了抬下巴,问道:“婆婆,里面还有人吗?”
老妪目光躲闪着,握紧拐杖的粗大指节微微颤动。她低声道:“只有我孙女,可是大人……她还小。”
科恩注意到她穿在草鞋里,裸露出来的脚趾。指甲里面的黑色污垢已经凝结。
科恩忽然想到赤脚约翰,心头泛起些细微的涟漪。
但他仍在脸上牵扯着一丝微笑,从怀里摸出一块面包。
他掂着面包,犹豫了片刻:“很久没吃东西了吧。这个给您的孙女。”
然而,出乎科恩预料的事忽然发生。
那老妪手一放,手中的拐杖啪地一声倒在一边,然后扑通一下跪倒在了泥泞中。
泥星大片地溅上科恩的长袍,他眉头微微一皱,随即又松了下去。
老妪面朝黄土,声音竟是带着哭腔:“大人!我和孙女相依为命……我们,请给我们一个机会……”
科恩直直看着这场面,喉结动了动。吉米伸伸脖子,在他身后悄声道:“主教大人,要不,先让那孙女出来?”
科恩没有回话,无意抬头间,却只见一双难得的明亮眼眸浮现在帐篷之下的阴影中。
一个充满稚气的声音怯怯地说道:“牧师打人,是要找我吗?”
科恩极力控制心绪不陷入回忆之中。
“是的,你很优秀孩子。”
他暗暗吐出口气,才终于对那正跪在地上,抽噎不止的老妪说出了那一句曾经改变他一生的话来,“婆婆。你的孩子,跟着我,就有吃的。”
本以为这件事可以就此告一段落,自己也可以尽快远离这个地方,却不料,那小女孩竟鼓起勇气,径直从帐篷里跑了出来,一把抱在了那老妪身上。
她的声音忽地变得很大声,已有些歇斯底里的味道:“不要!不要,我不要和外婆分开。大人,求您了……”
科恩咬肌动了动,脸上表情僵了片刻,才终于把那拿在手里许久的面包掰成了两半,分别递给了双双跪在地上哭泣不止的婆孙二人。
他缓缓站起,把长袍重新放下来,转身对吉米道:“行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候选人也不用找了,直接开始下一步计划吧。”
“您是说……”吉米双手握在一起,张口不确定道。
科恩几步站到帐篷前较开阔的地带,高声道:“各位,事关大家的切身利益。请听我说两句话。”
难民们听到声音,有的从帐篷中缓缓钻出,有的则只是稍稍抬起头看向这位牧师大人。命都已经快没有,还有什么“切身利益”值得关心呢?
“我是南境主教,科恩。整个南境教会,都将在不久后发放免费肉粥给所有难民。
宁雨城教堂前的四手广场,明日将有免费肉粥可领。每人管饱。我会告知守城士兵放行,欢迎各位前来。”
难民没有欢呼,没有感激,只是麻木地看着他。
科恩心中越发不忍起来,说完便不愿再多留一刻,径直带着吉米走了。
他明白,难民们没有亲眼见到手里捧着的肉粥之前,哪会轻易相信自己的一面之词。但他也知道到了明天,他们一定会来试试运气。
王室从来不许教会与人民有过多关联。科恩原本只是想趁着战乱,王室注意力正投放在战场布置上,无暇顾及这发放救济粮食的灰色区域,他便有机会将人民聚集起来,好提高自己在南境的声誉,为以后教会崛起的计划奠基。
但他却没有料到,自己不知为何竟开始真的同情起这些难民来。
那场自己所经历的,百余年前的饥荒,历历在目。
科恩加快行走速度,不再去管无数泥星飞溅起来,弄脏了自己的纯白金边长袍。吉米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