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静籁，只有漏更不时传来的轻响，摇光阁没有往日的喧闹，整座殿阁的灯都熄灭，唯独临水的一间房间里，还燃着一盏昏昏欲灭的灯火。
锦娘端坐在镜子前面，望着铜镜中昏暗且衰老的容颜，她听着再度从外面传来的更漏声，现在已经是子时，四周都静悄悄的，可她却独坐在此，心中愈发彷徨。
当初叶奔痕就是信任自己才将赌坊的账簿都交给自己保管，如今却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付之一炬，不知该如何向他交待，想到此处，锦娘的眼中不由流下两行泪水，她打开梳妆台前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个精致的小匣。
锦娘又小心翼翼地捧出小匣，轻轻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只如枫叶般火红的海棠珠钗，她的眼泪滴落在珠钗上面，忽然想起当初叶奔痕赠与她珠钗的时候，满面春风地笑道：“只有你戴上这支珠钗最好看。”
脑海中浮现的那个温柔多情的面庞顿时驱散心中的灰暗，锦娘的心顿时又暖了起来，也许叶奔痕心中一定会记得彼此多年的情分，不会因此而疏远冷落自己。
她把丹红的海棠珠钗戴在头上，对着铜镜比照，容颜中依稀还有几分当年名动整个湄水城的花魁风韵，锦娘的的脸上露出微笑，对着门外唤道：“采怜，你进来。”
应采怜本来一直在房门外伺候，此时听闻呼唤，便推门走进来，她的手中端着一小瓷锅热蜜粥，放在桌上便默默替锦娘盛了一小碗摆好，又麻利地摆放好筷子。
锦娘本来的确打算让应采怜盛粥用饭，但是这个丫鬟平时很是惧怕自己，不出言吩咐她是绝对不敢多走一步，多问一句，没想到今天却很有眼色，便没有多想，起身坐到桌前，舀了勺粥一尝，还是温热的，便一勺一勺慢慢吃起来。
应采怜静静站在锦娘身后，灯烛将她的黑色影子投在锦娘的脚下，她低着头，眼神却死死盯着锦娘的背影，好像要用一把匕首用力刺进去。
锦娘却浑然不知，顿了顿问道：“叶怀策烧掉账本后又去做了什么事？”
应采怜收回目光，望着自己的脚尖低声道：“听外面人说，现在的鬼王把赤豹牙送给他，让他当下一任鬼王。”
锦娘手中的勺子猛然磕在碗沿上，眼眸充满愤怒：“这是他靠出卖自己的叔叔换来的，没想到他居然是个背信弃义的人，连自己的亲叔父都要背叛！”
应采怜依旧垂着眼帘，低声劝道：“锦娘莫要生气，还是先趁热把粥喝了，自己的身体要紧。”
锦娘点点头，想来此刻发脾气也没有用，还是先想办法把消息传给叶奔痕才对，她又喝了两口，忽然开口问道：“今天的粥怎么跟平时的味道不太一样，好像更甜一些？”
应采怜的心猛然一抖，指尖深深掐入掌心，语气尽量平静道：“我知道锦娘爱吃甜食，所以这次就多放点蜜糖。”
锦娘闻言，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你比从前懂事多了，知道学会揣度别人的心思了。”
应采怜见她并没有察觉异样，握紧的手指渐渐放松，欠了欠身：“多谢锦娘夸奖。”
锦娘把喝完的粥碗放好，起身转向应采怜，感叹道：“你日后就会明白，懂得察言观色的人才会过得比别人好。”她走到床边放下两旁的帷帐，吩咐道，“我累了，你也去歇着吧。”
应采怜轻轻应了声，便收拾碗筷走出房门，关上房门后却没有离开，而是把碗筷放在地上，推开转角的窗户，望着外面的溶溶夜色，一阵夹杂着淡淡水气的清风扑在脸上，远远的湖水上泛起白纱似的薄雾，涌动在摇光阁的周围。
夜已深，应采怜的眼眸却有如草间上滚动的露珠般晶亮，她在耐心等待。
有人从楼下的走廊上经过，是居住在摇光阁的姑娘不习惯夜晚的宁静，窃窃私语，应采怜忽然想起自己十岁的时候被卖到这个地方来，跟其余好几个女孩子站成一排，像等待被挑选的物件一般瑟瑟发抖。那个时候的锦娘容颜还不像现在这样衰老，她穿着华丽的衣裳，用挑剔的眼神在她们身上转来转去，最后拿手指住了她，只用一两银子就买下了她后来的十年。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锦娘就是自己的杀亲仇人，那自己是不是可以早一点勇敢起来，应采怜望着紧紧关闭的房门，但愿当明天的朝阳升起后，里面的那个人会变得不一样。
漏更又不断传来响声，应采怜不知道自己数了多少下，直到天边露出晨曦的曙光，湖面上的薄雾渐渐散去，她的心渐渐越跳越快，她渴望听见房间内的响动，却又害怕听见。
不知过了多久，楼间传来一个脚步声，渐渐上楼来，应采怜循声望去，却见正是昨天的叶怀策，他见到应采怜站在锦娘房间门外，认出她是昨天伺候在旁边的那个女孩子，便对她微笑道：“这位姑娘，鬼王想要见一见锦娘，不知她起来没有？”
应采怜转头望向一直没有动静的房门，开口道：“请叶公子待我问一问。”便走上前去，轻轻叩了两下房门，门内依旧没有动静。
应采怜不再犹豫，推开房门，顿时一阵风涌出来，原来房间的窗户全部都被打开，湖风吹动房中垂落的幔帐，张扬飞舞，而锦娘便坐在梳妆台前，披散着头发，穿着一身大红的纱衣，应当是她睡觉的时候穿的衣裳，风吹动她的头发与衣裳，而她却只是静静坐在镜前，背对着房门一动不动。
应采怜轻轻走进去，屏住呼吸轻声唤了下：“锦娘，叶公子来找你。”
锦娘却纹丝未动，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仍旧呆呆坐着，应采怜大着胆子走上前去，这才发现锦娘的手里握着一枝血红的海棠珠钗，望着镜中的自己没由来地笑着，眼神中完全失去往日的精明，反倒像一个懵懂无知的稚子。
应采怜又试着唤了声，锦娘便转过头来望着她，眼神没有丝毫变化，脸上一直带着莫名的笑容。
应采怜就那样一直盯着锦娘的脸，她也没有半点反应，应采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来那个笑梦丹还是管用的，看锦娘这副模样，多半已经神志不清，再也不是从前的锦娘了，她终于不必再害怕这个女人，也终于为自己的父母报了杀身之仇。
叶怀策见房门被打开了好一会儿，又不见里面的人出来，便走进房间来，见着锦娘不曾梳妆，也不开口说话，甚是怪异，忍不住问道：“锦娘这是怎么了？”
应采怜静静望着锦娘：“她变成了一个疯子。”
叶怀策惊问道：“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发疯？”
应采怜忽而笑了一下，慢慢道：“或许是做的坏事太多，自己承受不了，所以就会发疯。”
叶怀策有些可怜地望着锦娘，这样一个精明强干的女人竟然一夜之间就变成一个疯子，难为她追随叶奔痕许多年，倾尽心血，到头来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他对应采怜道：“她既然变成这幅模样，以后便不能再管束你们，你便自由了。”
应采怜闻言，神情恍惚了一下，变得悲伤起来：“我无亲无故，又能去何处，倒不如就留在摇光阁，至少这里是我熟悉的地方。”
叶怀策同情道：“姑娘还请保重。”他也帮不上什么忙，便转身离开，等来到洛恨骨所在的小阁，锦娘变成疯子的事已经传来，原本住在摇光阁的许多姑娘在园中穿行，都纷纷收拾行李，打算离开。
叶怀策将事情经过告诉洛恨骨，洛恨骨不由可怜起锦娘来，轻叹一声：“她也实在可怜，就吩咐人好生照顾，至于其余的女子，倘若他们打算离开，便给些盘缠，以后生活也容易些。”
叶怀策应声答应，走到门外吩咐门中弟子去办，他又返回与洛恨骨商量道：“鬼王想必已经听说我叔父正在秘密调来强弩战车的事情，到时候我们难以抵挡，困守摇光阁并非良策。”
洛恨骨颔首道：“你对湄水城很熟悉，可有什么办法？”
叶怀策早已有对策，当下便和盘托出：“前天叔父曾命我去查探龙隐山庄莫名失火一事，我在废墟中偶然发现一条秘道通往城外，我们何不率门中弟子暗中出城，埋伏在城外对付他？”
洛恨骨思忖道：“此法固然很好，可是我们又如何引诱叶奔痕出城？”
叶怀策眼眸闪亮：“叔父他们十天之后必然出城，因为苏琦公子已经答应迎娶柳辞婉，婚期便定在九天之后，而按照湄水城的规矩，他们成婚后的第一天必定要去城外碧落涧拜祭柳辞婉的亡母，那时便是我们出击的好时机。”
洛恨骨凝眉道：“原来如此，那好，就按照你所说的去做。”
叶怀策点点头：“那属下即刻去安排，只是未免打草惊蛇，让叔父发现我们的动机，我们还要在摇光阁布下疑兵，装成并没有人离开的样子作为掩护。”
洛恨骨信任道：“我把鬼道的弟子都交给你，但凭你差遣。”
正在这时，窗外忽然隐隐传来一阵婉转的歌声，时高时低，仿佛唱歌的人只是随性所致，然而那歌声却自有一番风情。
叶怀策听着歌声道：“想必是锦娘所唱。”
洛恨骨将头转向窗外，歌声如风一般无形无影，却又是如此执着，好像要唱到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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