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病,便到了四月中旬。期间楚骁在徐州办了一件大案,很是得了几句成帝的赞誉。
这案,便是匪寇冒认禁军统领卫安义子,在春意阁劫财杀人之事了。此案之中,一应匪寇就地诛杀,只留下了数箱金银财宝被押入京城皇宫之中。那匪首的易容是沈旭亲手做的,其人头在城门悬挂数日,都不曾有人看出破绽。
端木明俊听闻春意阁出事,忙让人传出了自己为歹人所骗,失了财还险些丧命的风声来洗白,以免遭受连累。而当日在场的公子哥儿,大多也学着他的做派,装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就好似真的堪堪躲过杀劫一般。
秦嫀那日所着的衣衫饰物被楚铮通通销去了痕迹,那块价值连城的玉佩也不例外。他虽毁了她一件,却还回来不知许多。可她哪里有心情与精力理会这些?
青吾留下的荷包不见了,她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想来应是楚铮拿走了。她不愿见他,于是便遣了敛秋去取。
自然,是取不回来的。无奈之下,她只得捡了件密实的斗篷罩上,亲自去见楚铮。
车中,茶香袅袅,有旧梦之醇厚,亦有重回之绵软,一杯旧梦伴着重回,余温刚刚好,正可入口。她轻抿温茶,直道来意,他却说要与她慢慢道来。
两年前,杨靖携妻妾子女出任徐州刺史,其子杨固仗着家世在徐州城欺男霸女,横行街市。被他祸害的良家女子,清俊少年不计其数,大多人家惹不起,只得打碎牙齿和血吞入腹中。忍不下去告了状的,要么被杨家用钱财打发了,要么被其用权势压下了,所以也没出过什么大事。
一日,杨固奉父命去城外收租,正遇见了青吾的姐姐。十五六岁的少女,花儿一般的娇嫩,任谁看了都要动心,何况其生的极好,四里八乡都未见得出这么一个美人。
他跋扈惯了,当即便将其抢入府中,行了不轨之事。青吾父母听闻,于府门口哀求告饶,却被杨家家奴打断了腿脚。
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美人,听说父母受了伤,硬撑着爬起去寻,却被杨固再度摁到了身下。她忧心父母,剧烈挣扎,不甚将他眼睛划伤了去。
那杨固何曾吃过这样的亏,当下便叫人将美人活生生的打死了。青吾父母听闻之后,四处伸冤告状,杨家却以权势压人。美人之死,愈演愈烈,杨家为遮掩丑事,暗中派人将青吾父母溺死在了鱼塘之中。
青吾因出外求学,避过一劫。可村中族人怕他为父母家姐报仇,惹杨家报复,便将其从族中除名,赶出了村子。
十三四的少年,身无分文,房屋田地被族人侵吞,险些饿死街头。是春意阁一个年老色衰的小倌收留了他。
他化名青吾,习琴棋书画,习制香烹茶,为的就是有一日向杨固报复。可,他尚未动手,杨固便随其父回了京。
他报仇无门,便痴痴盼着,能遇见京中贵人,为他伸冤。这荷包中的信,说的就是此事的来龙去脉,想来他是以此时刻提醒自己,勿忘家仇。
秦嫀听完往事,心中似沉了满天乌云。在皇亲国戚、达官贵人的眼中,人命便是如此轻贱,他们坐镇一方,不思为民造福,却行如此丧尽天良之事。
她想去接荷包,手至半空却又收了回来。杨家身后立的是五皇子,将来夺嫡之战,胜的那个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他。他败则杨家败,届时再趁势提出此案,将杨家打的不可翻身,杨固自然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若是叫她来做,也不会做的更好。至多就是以命偿命,这太便宜杨固了。对于他这种人,失去权势远比送掉性命更为难受。
楚铮亦是这个意思。他叫她万物轻举妄动,以免扰了他的棋局。棋局?秦嫀在唇间捻磨着二字,半晌道:“似卫安这等人,殿下是如何收买入帐下的?”
楚铮坦然道:“他本来就是我的人。”
能从璟瑄殿一普通侍卫升至禁军统领的人,又怎么会是孤臣呢?
这一盘棋太大,非一日所成。秦嫀浅笑带过,并不想知道太多。权势的争斗叫她心中厌烦,可离了权势她又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护住父母幼弟。权势是一把双刃剑,握着的人挥剑杀人,也伤及自身。
她只是倦了,与这一切都倦了。习惯了战场上直来直去的拼杀,她做不得这等筹谋之事,也算计不过晦暗人心。
前世,她与楚修的败北早有预示,朝中争执不休,天下纷乱不宁。他们这些靠兵刃活命的,哪里斗得过楚铮这等靠智计生存之人?
她想问他,身为慈济师傅的入门弟子,却视人命如草芥,半分慈悲心都没有,可对得起高僧教诲?午夜梦回时,可惧怕过冤魂缠身?
可终究没有开口。她怕,怕他说不曾后悔,不曾惧怕。怕他真的是一个无血无肉、无情无义之人。迤迤然起身,客气而疏离的与他全了礼数,转身欲走。
他却一寸寸的将她捉入了怀中。相思成毒,蚀骨焚心。恨不得时间回溯从前,停留于隆冬雪夜。
秦嫀嗅着他怀中冷香,轻轻道:“如果我没有冒认卫安义子身份,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死?”
可嫉妒之下,哪里还有理智可言。事已发生,又何必说什么如果?他抚着她柔软发心,道:“不要去想,不要去看,我只要你活在我羽翼之下,无忧无愁。”
秦嫀想劝自己放下,可那一夜的浓稠血腥却萦绕鼻尖久久不去。她挥起拳头,一下一下的砸着楚铮,听到其肋骨碎裂之声仍旧不肯停下。
他便由着她这样打,直至她累了,打不动了。
蹭掉唇边猩红,他沙着嗓音道:“权势之下,白骨累累,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或者能做一个好人。我需要权势,无尚权势,来护你周全。”
秦嫀背靠车壁,微微昂头,良久终于平静下来。她挥手甩开楚铮,下得马车,以凉薄嗓音吩咐沈从安,道:“你们主子伤着了,传个人来看看。”便决然离开,再不肯与楚铮多说一句。
如此数日,众人终是来到了金陵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