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是中秋佳节。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昭阳宫前苑的几株金桂一夜之间尽开，那浓郁的幽香，熏得人醉。
宫里来来往往的奴才脸上无不洋溢着笑容，今日后宫家宴，容宸大摆筵席，难得皇亲国戚相聚一堂，君臣同庆。
整个皇宫可谓喜气欢腾，唯独漪兰殿宫门冷落。不是这奴才们与众不同，实在是他们主子萧鸾对这个日子完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早便吩咐宫人今日一定不可打搅她，紧闭寝殿大门沉睡不起。锦绣和晨曦心里虽是着急，嘴上也不敢多说什么。
直到傍晚时分，余晖倾斜进殿内，丽妃前来她才转醒。
丽妃今日穿的格外明耀，淡粉色华衣裹身，外披浅蓝色纱衣，明珠生晕、美玉莹光，连萧鸾见了也不由感叹几分。丽妃平日里因怕招人妒忌一直穿得肃静，今儿却如此玉琢冰雕，不用想也知这个日子对她而言十分重要。即便日渐圆润的身子有些行动不便，也丝毫不影响她今日的好心情。
她见萧鸾还赖在榻上，径自走到衣橱旁挑选了一件金丝绣花长裙放到萧鸾身旁，“妹妹快些换衣裳，后宫家宴咱们可别晚到让他人嚼舌根。”
萧鸾冷睨着欣喜难掩的丽妃，脸上漫出无尽的惆怅。这个日子，让她和仇人同庆，算不算是一种讽刺。这个日子，对这些活着的人来说，意味着团圆和美满。可对于她来说，却是父母兄弟的忌日，是大炎城亡的国难，是她楚然命丧九泉的日子。呵……庆？如何庆得了？
“妹妹？”丽妃见她许久不开声，双眸闪烁不解。
“姐姐！”她的声音细如蚊丝，“你且先去，我随后就到。”
丽妃面对她突然的逾常，性子不免有些急了，毕竟这是她从来不曾有的一面，“妹妹？你这是怎么了？”
“我没事，也就是昨儿夜里受了点风寒，现在还有点头疼。”她抬眼，克制内心的狂澜，疼的不是头，而是心。
“风寒？”丽妃朝她挪了挪身子，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方才安心道：“还好没有发烧，妹妹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萧鸾轻轻摇头，故意瞅了眼外面的天色，“夕阳这么快就落山了，宫宴应该快要开始，姐姐快些去钦安殿，可别等我了。”
丽妃亦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比起刚来之时暗了不少，时候的确不早了。她起身，替萧鸾掖了掖锦被，“那妹妹好好歇息，不过今儿的家宴妹妹不能前去参加，有点可惜。若妹妹晚点好些了，不妨前来看看烟花火会，今晚皇宫的烟花火会可是极为徇丽多彩的。”
萧鸾的心沉沉的，“这么隆重，想必是为了庆祝……”她并未继续说下去，当年炎朝的国破，大周就是在今日所建。
是啊！是得好好庆祝。
瞅着丽妃欢喜的迈着步子离去，萧鸾终于下了床榻，掀开层层被褥，一堆冥币白烛赫然出现。因为皇宫不允许他人私下祭奠先人，所以几日前，她悄悄备下了这些冥币白烛。中秋，她总要给父皇母后尽点孝心，顺便祭奠那些为国捐躯的亡魂。
她故意准许漪兰殿的宫人去钦安殿观望烟花火会，难得的皇宫盛宴，她也晓得大家都盼了好久。听得她这声令下，宫里的奴才都兴高采烈的去了。
锦绣一人留了下来，“婉容为何不去参加中秋盛宴，这可是难得的机会。”自从淑妃落罪后，皇上几乎未再踏入后宫半步。所以，嫔妃才会借着中秋大好的日子，把今儿看作是可以得到皇上垂目的唯一机会，连大腹便便的丽妃都有所行动，怎么婉容却如此冷静。难道她，一点都不期待皇上承宠吗？
“我不喜热闹。”萧鸾的态度比起以往冷了许多，她漫不经心将身上的环佩璎珞取下，“你为何不去，今儿应该是你们宫女最期望的日子，皇亲国戚，达官贵人，皆都在场。”
锦绣愕然，即便她没有把话说得明白，意思也很明确。是啊，像这种日子，的确是宫女翘足企首的。有的宫女就是在这个时候让一些贵人相中，从此脱离奴才的身份。要是运气好的，被什么王爷，国舅这样的皇亲相中，即便做个妾室也是好运当头。如果是被皇上看中，那可是一朝得志，从此平步青云。
不过，她锦绣不想。
“婉容若是没事吩咐，奴婢便下去给婉容准备晚膳了。”她并未回答萧鸾的问话，只是将头一埋，恭顺的退出大殿。
萧鸾细细打量着她离去的背影，渐渐敛了心神。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发觉锦绣和她在某些地方还是很相似的。比如，不喜热闹。比如，遇事冷静。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宫女，在皇宫这样的地方还能有着这样的冷睿，似乎有些不同。
***
亥时刚过，随着闷雷似的响声，斑斓的礼花随即升空，在漆黑的天幕中炸开。眼下的皇宫宛如姹紫嫣红的百花园，缤纷的焰火在黑夜中留下美丽的倩影，直至灰飞烟灭。
萧鸾仰望天际，这样声势浩大的烟花火会，纵然是囚禁在冷宫中的人，也能瞧见这仙女散花的隆重。她折下一株金桂，放在鼻尖嗅闻，嘴边露出不容人察觉的轻笑，“烟花再美，转瞬即逝犹如昙花一现，你们活着享受这尊荣未必是一件幸事，等着瞧吧！”
她狠狠，将手中金桂掷飞。
中秋夜的烟花火会在子时落下帷幕，皇宫逐渐安静下来。陆续回宫的奴才被萧鸾悉数遣散，并吩咐今晚不必有人近身伺候。待他人都熟睡以后，她吹灭殿中烛火，提取一盏宫灯独自从偏门离开昭阳宫，前往她今晚要去的地方，奉先殿。
奉先殿是皇室祭祀祖先的家庙，除了皇亲国戚，一般人不得随意靠近。虽然晓得去这个地方异常危险，她还是锲而不舍前去。因为世上，只有这个地方，配得上祭奠父皇母后。
秋风飒飒袭来，无论触到哪里都是冰凉。步行了许久，方才到达这个在皇家眼里极为庄重的地方。
依着曾经的记忆，她从偏殿的角门进去。纵然这里无人居住亦无人常来，只有为数不多的奴才伺候着，却万般整洁干净。各个殿中隐隐灯火，若隐若现，炉香袅袅。即便如此，也抵挡不住从这里散发出的那份凄凉。
身旁寂寥无人，走到偏门右侧透着微掩的殿门，萧鸾目光落在殿中供奉的那一块块牌位上。每个牌位后都有一副精美的画像，画中之人无不龙章凤姿，玉叶金柯。而牌位前已经点燃的黄香、供奉的贡品多不胜数，都是上等品种。
只一眼，眼眶便酸涩难忍，心中痛恨不已。原本她的父皇和母后也会受如此待遇，由后人供奉，如今却被葬于荒山野林之中，无人问晓。
别过头不敢再望，将心中的苦涩一并压制吞下。她深吸一口凉气，将情绪慢慢缓解。遥望着青葱的树木，天上皓月婵娟，分外明亮。
找了个偏僻的角落点燃白烛，将一沓沓的冥币尽数烧尽……耳边响起的是号角连天，炮轰隆隆。脑中反复出现的，是那夜的国破城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