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皇帝提图斯注视着笔直站在竞技场黄沙地里的阿佳妮。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少见的美人。即便现在她披头散发,脸上身上沾满了血迹污痕,依然还是无法掩盖住她身上带着的那种令男人为之心旌动摇的女性之美——自然,如果不是这么出众,他的弟弟图密善也不可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了令一个女人屈服而使出这种在他看来显得下作的手段,甚至就在角斗开始前,他还无视边上在座几个元老院元老的不赞同表情,亲自下场劝说试图令她最后屈服。
但现在,令提图斯盯着她看的原因,倒不是仅仅只惊讶于她传说中的惊人美貌和她表现出来的不屈勇气,而是她居然能够在刚才的那场厮杀中幸存,成为最后站在这里的胜利者。
刚才的角斗一开始,他的目光就情不自禁被她吸引。
他相信不止是自己,坐在这个台上的所有人,包括汉尼拔,应该也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她的身上。
他此前听闻过,这个卡狄部落的酋长女儿是个女战士。但怎么也没想到,这样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竟然拥有这样惊人的爆发力和格斗力。和只知道蛮狠砍杀的女决斗士相比,她的近身攻击和防守是如此出色。动作简洁,却极具杀伤力,有些巧妙之处,甚至是他前所未见。
她根本不像来自异族的野蛮人。她的表现,甚至能和帝国军团里的勇士相较高下。
这个异族女人,仿佛一团照亮了竞技场的明亮火焰,足以引发男人的征服欲望。
她赢了这场角斗。
如果他不想破坏罗马帝国已经延续了几百年的竞技场规则,他就必须赐予她作为胜利者的奖赏。
提图斯沉吟不决的时候,看台上发出一阵呼啸声,催促他做出决定。
毫无疑问,罗马人天性冷酷,所以才会发明出斗兽这种毫无人性的公共娱乐。但也如前文所提,这是一个把公平竞技视为荣誉的民族。
这个异族公主,已经彻底征服了看台上的观众,尤其是男性观众。
见元首迟迟没有开口,男人们开始喧嚣,起哄。
提图斯很快做了决定——顺应民意,总是没有错的。
他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看台上的呼啸声渐渐停止。
“女人,你赢得了这场角斗的胜利,按照神圣罗马法律,你也就获得了选择一个新主人,从而让他带你离开这里的机会。现在,你可以选择在座的任何一个罗马公民成为你的新主人。”
提图斯清楚地说出了这句话。
看台上再次发出近乎疯狂的嘈杂起哄声。
许多男人再次离开座位,跑到看台最前面,兴奋地用力拍打护栏,朝阿佳妮的方向大声呼喊,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阿佳妮的目光,从坐在高高看台上的那一排男人们身上掠过。
几个身穿紫边伽罗袍,一脸胡须的元老院元老们,满脸敌意地看着自己。
提图斯表情庄严,正如一个元首该有的样子。
图密善目光阴冷,表情有点扭曲。
还有那个罗马将军,他对这一切仿佛并不太关心,神情冷峻。。
阿佳妮的目光,转而投向普通观众席。
无数的男人,此刻仿佛蠕虫般地密密挤在看台前,朝着自己喊叫着,跳跃着,双眼放射出近乎狂热的兴奋光芒。
倘若凭空获得象自己这样一个女奴,应该是个足够值得夸耀的虚荣吧?
阿佳妮的目光掠过这些人,最后落到靠自己最近,看起来也最显眼的一个男人身上。
这个男人四十多岁,样貌粗陋,正恶狠狠推开近旁的几个人,抢了个有利位置后,朝阿佳妮放声大吼。
阿佳妮迅速做了决定。
她抬手,指着这个男人。
看台慢慢地静寂下来,附近的人看向阿佳妮所指的方向,等看清那个男人的样子后,羡、妒、惊、讶,各种表情轮番闪现。
提图斯也有点诧异。
图密善微微眯了眯眼。
就连汉尼拔,在看到阿佳妮所选的那个男人后,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掠过一丝讶色。
“这个人?”
监察官显得有点迟疑,和阿佳妮确认。
“是的。”阿佳妮平静地说道。
那个男人起先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等确定真的是自己后,欢呼跳跃着,从看台上一跃而下,跑到阿佳妮和监察官的身旁,朝贵宾台鞠躬,报上自己的名字,贪婪地盯着阿佳妮,眼睛里放出狂喜的光芒。
今天一定是众神同在日,凭空竟让他得到这样的好运气。
这样一个绝色女奴,等到他不想要的时候,拿去卖,至少能卖到两百个奥雷金币的价钱!
阿佳妮神色漠然,任由对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梭巡。
她心里非常清楚,因为前身留下的这个身份,注定她不可能有普通人,甚至是普通奴隶那样的安稳生活。
现在她只需要一个能带自己离开这里的人,而不是要找一个能够善待自己的主人。
她更清楚,除非她死去,否则,那个此刻坐在高高看台上的名叫图密善的男人,绝对不会放过自己。
也就是说,被自己选中,对于那个“罗马公民”来说,其实未必意味着什么好运。
她选择了这个自称马尼乌斯的人。
是的,这对他来说,确实有点不公平。
他或许确实象他表现得那样并非善类,但未必就该死。
但现在,因为她必须要选一个人,所以她凭直觉,选了这个名叫马尼乌斯的人。
只怪他运气不好,成功地引起了她的注意。
就这么简单。
这个崭新的世界,正在用它自己的方式让她迅速变得冷硬无情。
就像玛卡,还有那些刚刚用各种丑陋姿态死去的女人们,她们当中,又有谁是必须该死的?
但她们都死了。死的价值,仅仅就是为了满足看台上看客们的感官刺激而已——
“你确定,选择马尼乌斯为你的新主人吗?”
到了最后,连提图斯也忍不住问了一句。
“是的。”阿佳妮说道,语气依然平静。
提图斯看向监察官,“那么,让他带着这个女奴下去吧。她已经属于他了。”
“伟大的罗马元首万岁!”
马尼乌斯喜不自禁,朝提图斯喊完口号表达感激之情后,正要领着阿佳妮离开,图密善忽然起身离开位置,站到了看台前。
“马尼乌斯,我想借你的这个女奴一用,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马尼乌斯一愣过后,朝对方谦卑地鞠躬,“愿意听从图密善大人的吩咐。”
图密善盯着阿佳妮,露出一丝残忍的笑容:“很好。今天的竞技十分精彩,大家必定都还意犹未尽。我有个想法。你的这个女奴英勇善战,让她和野兽再进行一场竞技,以此作为今天日曜节竞技的最后助兴,你觉得怎么样?”
马尼乌斯愣了。
他露出犹豫不决的神色。
“你放心,如果她被野兽咬死,或者不幸,被撕掉半张面皮,我会赔你五百个金币!”
马尼乌斯立刻露出兴高采烈的神情,“大人,我一切都听您的安排!”
图密善转身,“皇帝陛下,您应该不会反对我的这个提议吧?”
提图斯略微踌躇,看了眼身侧的汉尼拔。见他微微蹙眉,但并没表露出什么明显反对的意思,想了下,于是说道:“既然她的主人同意了,我自然不会反对。”
“感谢您的允许。”
图密善示意监察官去安排出场的野兽,盯着阿佳妮。
那双灰黑色的眼睛里,闪动着冷酷而残忍的暗芒。
监察官大声宣布这个临时增加的竞技项目时,全场哗然。
……
圆形场地中央,站着阿佳妮一个人握剑的背影。
在巨大竞技场和两万观众发出的声浪衬托下,此刻的她显得如此渺小而孤单。
她承认,自己还是低估了图密善的睚眦残忍。
她原本以为,他会在以后伺机报复。却没想到,就在今天,他就不允许自己活着离开这个竞技场了。
现在,她将独自面对一头猛兽,而且,还是在受伤流血、体力不支的情况下。
以她的力量,想要杀死一头猛兽,机会微乎其微。
————
阿佳妮从几乎已经褴褛成条的衣摆上撕下一截布条,将自己那头因为之前搏斗而散下的长发重新紧紧缚住后,闭目,在耳畔如雷般的观众呼声中,缓缓抬脸,面向头顶这片两千年前的苍穹,深深呼吸一口带着罗马独特气息的空气。
这一刻,她没有任何的恐惧之感。片刻前的那场厮杀,已经令她彻底丧失了对死亡的恐惧能力。
她会尽量继续求生。
但她也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耳畔的呼啸声变得更加猛烈。
她睁开眼睛,看见一头棕色的雄狮被驯兽师从铁笼里放了出来,朝着自己缓缓走了过来。
这是头已经饿了两天的狮子。
染了血的黄沙地已被翻过一遍,但空气里,却依然流动着炽热而新鲜的血腥味。
狮子被血腥刺激,迅速激发出捕获猎物的冲动,朝着场中它唯一能够靠近的猎物走来。
阿佳妮手中紧紧握剑,慢慢地往后退。
狮子很快失去了耐心,朝着阿佳妮跑来,到了近前,扑了过来。
阿佳妮猛地朝侧旁翻滚,才刚避开狮子的第一扑,它已迅速转身,继续发动第二次攻击。
阿佳妮全身绷紧,紧紧盯着狮子,在它再次纵身的前一刻,再次往侧旁闪避。
但她还是比不过一只饥饿狮子捕食猎物时展现出来的惊人速度。
在往边上翻滚躲避的时候,身上已经破碎的盔甲根本不足以抵挡狮子的利爪。她仿佛听到皮肉被撕开的轻微嗤啦声,跟着,后背一阵剧痛传来。
她用尽全力,继续迅速翻滚,终于躲过了这致命的一爪。
两次都扑空,狮子停下来后,第三次扑了过来。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这一次,阿佳妮算准狮子纵身一跃的短暂时机,再次往侧旁闪避,躲过它利爪的同时,趁它还没站定发动第四次扑击的机会,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从后纵身跃上狮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扬起手中的短剑,刺向狮子颅顶。
但是,她竟然错过了这唯一一个有可能自救的机会。
剑尖没有成功刺入狮子的颅脑。
不过只插入了个头,就再也无法深入了。
她发现自己握剑的手腕,竟然在不停地颤抖。
这是体力到了极限的标志。
疼痛的狮子狂吼,猛地将背上的阿佳妮甩开。
阿佳妮被甩出去七八米远,重重摔在了地上。
刚才的那最后一击,已经用尽了她最后的全部力量。
现在她胸口气血翻涌,耳边嗡嗡作响。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狮子朝自己扑来,甚至连爬起来躲避的力气也没有了。
耳畔响彻着看台观众发出的惊呼之声。
阿佳妮闭上眼睛,等待猛兽的利爪尖牙刺入自己身体时,头顶突然掠过一阵突如其来的呼呼风声,跟着,传来“噗”的仿佛锐物深插入肉的声音。
阿佳妮听到雄狮发出一声吼叫。
这吼声非常近,近得就像在她耳畔,震得她耳鼓跟着轰鸣,头晕目眩。
几乎就在同时,她身上一重,狮子已经扑到了她的身上。
仿佛一座小山突然压下,整张脸被一团毛发覆盖,鼻息里满是令人作呕的腥臭味道。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看台上原本震天的喊声突然消失,仿佛被什么掐断了一样。
等待中的尖牙利爪也没有刺入她的肌肤。
压住她的那头狮子仿佛喝醉了酒,在她身上扭动痉挛几下后,竟然渐渐静止了下来。
阿佳妮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只明白一件事。
就在刚才的那一瞬间,一定出了什么意外。
否则,这只饥饿加受伤暴怒的狮子绝对不会只这样压住自己不动。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有杂乱脚步声靠近,有人抬走狮子,压力骤然消失,她立刻睁开眼睛,这才看见一支罗马军中标准配备的铁头标枪准确无误地插入了狮子额头的眉心位置,从脑后贯穿而出。
除了劫后余生的那种大荒之感,就剩茫然。
在这个人命真正轻贱于蝼蚁的残酷竞技场里,谁有能力,又会在那样的关头,冒着得罪图密善的风险,投出这样一支救了她命的标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