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式微,诸侯纷涌而战,争戈天下。诸侯之一者宋,虽在过去几十年里虽尚可算安稳太平,然一切不过海市蜃楼,虚空幻象。如今国君病疾久矣,哪朝病薨无人知晓,今世子珺待即位,却恰逢时局动荡,宋国四面楚歌。
宋国初为天子亲封公爵之一,较一干诸侯位尊。宋襄公在位期间,宋国国力已是不济,自泓水之战后,宋军大败,楚国跃然成为一方霸主,宋国更暂无力与他国较长。于是在晋楚争夺霸主期间,未能逃脱受连命运的宋国,国土战事不休,尴尬的处境再度将宋国拖到弱势的边缘。宋国自此后,已只能力求安存,也再无争霸中原之势。今主在位期间,宋国虽国土相对安稳,少有战事冲击,但显而易见的是,倘若今宋之国力一日衰頽,将时刻面临着随时被侵略的威胁,国土焦地不过迟早之事。眼前的宋国已根本不足以在这个烽火乱世之中稳驻根基,欲求安存已然更无可能。
不日前又闻国中重臣华太翁方卸职,紧接着传出多年前被宋灭国的曹国死灰复燃的消息,暗地里于葵丘一带敛聚兵力渐已成气候。此信一散,霎时在国中掀起不小风波,实乃内忧外患之际。
虽然听过了这些,让我不由为眼下这个宋国捏了一把汗,可仔细想想,这一切实在也并没有与我有太多关系,一非臣,二非卒,三······三连自身境况也未曾搞清楚,又遑论其他?
实宋国到如今地步,亦不过是逃不过时势所趋罢了。
我想着当下局势,又思索自己的处境,瞥眼妙陶,她还在一旁说个不停,还在讲着她说的那个穆苏的故人,依稀又是个传奇人物。
只道是六年前,也是一个深秋的某日,宋国王都里突然来了个神秘人,无人能猜透她的来头。那日大约已近黄昏,王都作坊的街道上,形形**的人仍熙熙攘攘,商履不歇。被落日的霞辉映染成橘黄的王都上空,突然出现一名身着异服的少女,跨骑一只金凤挽笛踏歌而过,悠扬的调子淌过行人耳朵,顿时吸引无数抬头仰视。少女一曲未罢,骤停侧目吟道:梧桐百鸟不敢栖,止避凤凰罢!
有此奇遇,当日里整个王都一下子炸开了锅,霎时,街头巷里无人不逢人便谈此事,而更多的还有谈论那驭凤少女究竟会引来凤凰栖身何处。梧桐百鸟不敢栖,只避凤凰一王也。此事轰动全城的同时,自然也惊动了王宫里的君主,王宫里即刻派出专人来查探此女来历去向,最后竟是在现在的司徒府邸找到了人。
天色渐暗,华灯初上,高阁大殿一派通明。微寒的秋风一路扫过地面的枯叶,清冷寂静的府邸中闻不见一丝儿人迹,碧梧院门前的竹节风铃随风摆荡,泠泠作响。幽冷月光下,繁密的梧桐也难逃秋风洗礼,孤寂地掉着叶子。高阔的夜空中回荡着一声一声,如流水般潺潺倾泻,一阵一阵,似鲜血般汩汩而出的笛音。结合婉转悠扬,又诡秘可怖为一体的笛音,绕梁不歇,连门前的竹节风铃都恰似被其蛊惑着和歌而鸣。
妙陶一边描述着当夜的场景,一边被自己的想象吓得直打了个哆嗦。她说的那个少女,便是穆苏错认了的那个故人,后来一举成名,成了宋国大祭司的珂罗。
我有些纳闷,为什么妙陶好像很执着于同我讲跟穆苏扯上关系,我却又不认识的人的事,然而也着实被她的这一通描述给吓起了一身起皮疙瘩。我与她一道经廊回走,路过庭院,见东墙一隅一棵老槐树枝繁叶落,几名奴仆提着胆子正围在一块儿,望着树干上趴着套绳索的一名男奴,心惊胆战的模样。于是赶紧转移注意力,不再听她所言。
“主人,你都不知道那听着有多渗人,大晚上的她吹着那根人骨头做的骨笛,就在那碧梧院里头······”
她还在执着地为我讲述那个故事。
“妙陶。”我喊住喋喋不休的妙陶,使了个眼风望向墙边。“他们几个,要干什么?”
妙陶微楞,打眼看去也不解了。“看样子像是在伐树,不过没有公子允许,他们是断不会伐府里一草一木的。可是,听说这棵树有些年头了,以前宅子的旧主人还在时便在了,无缘无故的怎么突然就要伐掉了呢?”
“旧主人?这宅子以前还有别的人住过吗?”
“嗯,听府里人说,这位旧主人也就是公子已过世了的父亲。”
碗大的老槐树,扎根在高墙之外,斜倚着墙身长进了院子,枝条竞相伸了进来,像是一名在外面的窥探者。
“这棵老槐树还是我刚来府里做事时就在的哩,转眼又长了这么大截儿了,虽然瞧着它也有些时日了,可我就从来不喜,老槐成精,这槐树生在庭院可不是什么好事。”
一个半老厨娘一边儿搭手,一边念叨着。
“若不是近来贼人太猖獗,指不定也不会想着伐了它,唉,还是伐了好啊,省得什么时候招来不该招的东西,看着也心慌。”
另一男仆道:“是啊,以前也不见提此事,不过说来府里墙设这样高,若不是借着这树攀墙过来,大抵也不会如此容易让贼人得逞了吧。”
闻言我转头问妙陶:“最近有很多贼摸进府里吗?”
妙陶摇摇头,眼神古怪,看着我又忽而喜笑颜开道:“主人的脑袋好像变灵光了些?妙陶倒未听说有贼人闯进府来,不过大抵是妙陶寡闻,所以不知道呢。”
我不曾理会她前一句话什么意思,嘴里却嘀咕:“贼人猖獗便想到伐树,无贼人相犯时便无伐树之事,这是何道理?妙陶你说,这树有何错,将人为的过错全都归咎于一棵树,不会觉得不妥吗?可惜树不是人,也能开口说话。”脚下步子已朝那几人走了去。
不想我突然出声惊动了在场的几名奴仆。
“哦,雪婴姑娘好。”对面而站的半老厨娘率先反应过来,紧接着另外两名男仆也转过身来。
“这树,却是何人命你们伐了的?”
话出口后,我才发现自己的语气有些冷淡,并且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多么蠢的问题。
半老厨娘有些吞吐,“是、是公子命奴等伐掉此树······”
妙陶在身侧拉了拉我的袖子,神色有些不太好。“主人······”
“怎么了?”我看向妙陶,完全没发现有什么不一样。
周围的奴仆呼吸声都骤然屏住,安静的只剩下我的声音和树上的人声。地上的奴仆全埋怨地瞥向墙头没眼力的,无知无觉继续吆喝套绳索的奴仆。
心头顿生一种不祥之感。
身后冷冷的声音突然响起,仿佛寒冬腊月天那冰窟窿里冒上来的寒气,生生往我的脚底,往我的脊梁骨缝间钻进来。“是我。”
我转头看向穆苏,玄衣锦绣,身后跟着府里的管事老伯。
树上听见声音的奴仆,脚下一个没稳,险些踩滑掉下来。
“是我允许他们伐树。”
穆苏眉眼淡漠走了上来,眼光悠然扫向我,“你方才说,‘可惜树不是人,也能开口说话’?”
我眼神躲闪,“难道不是吗?它若也能说话,自是不愿任人宰割,任人砍伐了去。”我强做镇定地迎上他的目光,义正言辞地答道。
穆苏垂眼轻笑了下,忽而目视我又问道:“我是想问你,你如何知道它不愿的,莫不是你有什么办法,能使它开口讲话?”
见他脸上轻漾笑意,我忽而有些不太适应,有些头晕目眩起来。“我、我就是知道啊!”心底没来由的烦乱不已,转脸看向别处,再不肯瞧他一眼。
穆苏不言,严肃认真地看着我良久,示意我给他个理由解释解释。
眼看糊弄不过去,我若有其事的继续一本正经道:“因为树里面住着只槐树精,它、它修行尚浅,口不能言,但是却同这棵槐树感同身受,你们要伐树,拦腰将人家斩成两半儿,那槐树精自然百个、千个的不愿意!”说罢却心底冷笑不止,我这样胡编乱造又是为了那般啊?难道便是不想他们伐树。
不料在场的人听我一通胡诌,果还就有人信了,立马变得面色惊恐起来,禁不住低声议论。
老管事瞪了一眼众人,神色复杂地又偷眼瞧了瞧跟前的穆苏,闭口不言。
“主人,你说的是真的吗?那树里头真的有妖怪啊?”妙陶突然抱起我的胳膊,瑟瑟道。
我将计就计,故意放凄惨了声音恐吓道:“当然是真的,我亲耳听到它啊,就附在那树上,正呜呜~哭呢!不要杀我,求求你们不要杀我啊······”
穆苏静静看着我又一通一本正经的胡诌,眼神却表露,他已经知道我在胡说八道,但也并不揭穿我。
“你说的不错,责而旁贷,将自己疏忽职守的过错强嫁于一棵树上,实在毫无担当。”沉默的穆苏再次开了口。
他淡漠疏离的语调,平缓无波地述说完这一席话后,地上的三名奴仆,连带退到墙头趴着的那名男奴顿时均神色惶恐地低下了头。
身后管事见势,一贯从容的脸上,嘴角微向下垂了垂,躬身上前欠责道:“老奴疏忽,公子,是老奴管制不当。老奴应该多安排些府里奴仆严守职位,加强巡逻,预先考虑到有关府里安全的各方面事宜,早些安排人伐了这棵树,以免后患。你们几个,还不快些动手?”
“是,是。”
说罢,一行人已重新操起家伙准备伐树。
其实伐个树也没什么,又不干我的事,也没什么劳什子槐树精啊李树精的,可我就是没来由的心里一阵儿不舒服。“等等,你们真不管里面的槐树精啊?你们就不怕砍了树,万一、万一它的子子孙孙回来报仇什么的......”
穆苏凝视着我,古怪地盯着我久久不言。
“我、我脸上有东西吗?”我转身问妙陶,妙陶极认真地端看一阵后,连连摇头。
穆苏不理,瞥头道:“好了鱼叔,我不追究责任在谁,以后府里诸事你安排妥当便可。还有,这棵树暂且留着吧,毕竟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不是吗?”
穆苏看了眼墙外老槐树,言罢又意味深长的瞅了我一眼,霎时令我莫名地生出股浑身不舒服之感来。
“随我到书房里来一趟,我有些事想要问你。”
等到兽走鸟散,我不解地看向身侧妙陶:“穆苏他为何那般瞧我,难不成我此前是个做贼的?偷过府里的物件?”
妙陶呆了呆,摇摇头。
“即便偷了便又怎样?他为何对我这般凶!若是换了别人定不是这样的吧······”我口里嘀咕着未完,便又找来话说:“哎呀!好不容易见着,我方才便应该好好问问他,答应带我出府去的事可还作数,怎生一糊涂就给忘了!妙陶。”我猛拍一把大腿,恼恨不已。
“主人。”
“一会儿记得提醒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