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2
就在岳风流把自己高一一年所得奖学金都花光之际,发家致富翻盘创业的机会又降临到了他的头上——期末考试来了。
非独岳风流,耿倜傥、安翔、安鸡酉、李息兮……16班同学各个摩拳擦掌,准备在这高一的尾巴上再来个升华。
而我只等着降解。
323
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光荣榜前,人照例是那样多。我仰望,耿倜傥高踞榜首,岳风流以两分之差屈居其后,两人毫无悬念地垄断了前两名。目光稍向下,李息兮和安鸡酉前进到了第六名左右。目光再向下,经过一学期的刻苦夜读,安翔终于还是保住了他的二十名。只有我一个人,于这风起云涌的光荣榜上,早已销声匿迹。
终于要结束了,没有留下踪迹,我反而释然。在经历了一个学期的挣扎,追赶,滑落,再滑落,直至谷底,今天终于可以告别这些我根本不关心的东西,开始新的际遇了。蓦然松了口气,我转头看见安翔,对他笑了笑。
他也对我笑了笑,那笑意与我的依稀相似。
这个学期他不但要赶自己的功课,还要帮我补功课,人消瘦了许多。在往后的时光里,每当我想起那些日夜,那些日夜里一沓沓的数学试卷,那些数学试卷上红色水笔批改的痕迹,那些痕迹的主人,他看试卷的眼神,看我的眼神,以及他一如既往的乐观笑颜,就让人莫名动容。
再回首,痛苦已同黑眼圈一并褪色,只有那些温暖的灯光与话语印刻在记忆里,永不磨灭。
324
所谓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岳风流看着榜首,那里不是自己的名字,便带着揶揄的口气对耿倜傥说:“倜傥同志好大手笔啊!”
耿倜傥看了看光荣榜,又看了看岳风流,却没有说话,默默走开了,一反平常跟岳风流相视一笑莫逆于心的态度。
岳风流很是莫名,迟疑着要不要去问清楚,却又难放下骄傲,最终还是作罢了。
直到那天晚上,耿倜傥告诉我,他要去南运了。西电、东送,北煤、南运,腹黑省的四个主要城市,其中南运市为省会。
325
我很诧异,问耿倜傥:“倜傥君为何要走?”
耿倜傥说:“在下本南运人,幼时随父上经商来到北煤,今父上又以工作之故回南运,遂同其往。”
我仍不解:“你已经快十七岁了,有能力独立生活照顾自己,何必非跟父亲一起去呢?”
耿倜傥拱了拱手说:“实不相瞒,南运作为我省省会,其教育资源与北煤相比,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北煤虽好,终是归田解甲之地,多少雄心壮志也经不起这珠乡细浪消磨。在下虽鄙,犹自有一番宏图在心头。”
“那岳风流呢?”我脱口而出,不假思索,甚至不是出于个人想挽留耿倜傥的心意。
耿倜傥怔了一下,才低敛了眉目说:“岳兄……确实是难得人才。然毕竟在此小地界,虽有千万般灵思妙想,终为视域所困,难成大器。在下所念所想,已非北煤所能予,纵有岳兄在,亦如杯水车薪,权宜之计耳。”
“可是……”我还是不死心,想挽留他。
他却先打断了我的话,作了个揖:“在下已无意淹留,澄梓君莫再劝矣。”
我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是问他:“那你为什么不亲自告诉岳风流去,要来告诉我?”
他在那儿肃立着,却不言,眉宇间透露着千丝万缕的念想。
我莫名地替岳风流感到不值,生气地说:“你若不告诉我,我现在就告诉岳风流去。”
耿倜傥仍是不说,像一尊石像般岿然不动。我气上心头,摔门而去,心里只想着告诉岳风流,却没想这于他又意味着什么。
326
下雨了,破天荒般的,在北煤的酷暑六月。岳风流听到消息后,顾不上打伞就冲出了家门,往原先我与耿倜傥见面的那个咖啡厅里去。
他一头向来干爽的短发被雨淋个湿透,校服里渍满了水。刚进咖啡厅,便有侍者要拿毛巾来给他,他却充耳不闻,径直向那个显眼的位置走去。耿倜傥还在那,那个咖啡厅的角落里。
其实位置是极不显眼的,只是人显眼而已。
327
“你要去南运。”岳风流的语气一点也不像疑问句。
但耿倜傥还是呷了口咖啡,点了点头。
岳风流却没让他那么潇洒,一把抓住他的领子,怒目道:“为什么?”
耿倜傥抬头看着他说:“去南运,在下可以走得更远。”
岳风流缓缓松开手,怪笑了一声:“你以为你这次算是胜过我了吗?我本来比你高一分的,但是改卷老师……”
“我知道。”耿倜傥打断了他,第一次换了白话文同人说话:“但是这等小打小闹我已经厌倦了。你还记得第一次月考放榜时我说的话吗?现在我才知道,岳风流,你还不能征服我。我还想要更广阔的舞台,而北煤,显然不是。你,也不是。”
岳风流猛然打了耿倜傥一拳,把他的眼镜都打歪了。咖啡厅的侍者马上走了过来,耿倜傥却示意他们没有事。
岳风流盯着耿倜傥大笑,拍着手说:“好!很好!耿倜傥,你去你的南运,我在我的北煤,我倒要看看,谁能走得更远!”言罢,他便转身离去,不带一丝留恋。
耿倜傥依然微笑着,望着岳风流的背影,扶了扶镜框,喃喃道:“在下便不欠你了。”
328
英雄其实都害怕寂寞呵,耿倜傥是,岳风流更是。
329
那段时间,岳风流都显得有些落寞,他找我出来谈心。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打倜傥君呢?你不打他的话,起码以后大家还可以常联系呀。”
岳风流摇摇头,说:“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
我们的谈心结束了。
330
另一方面,耿倜傥找了安翔,问他:“安兄亦是一表人才,有非凡之志,胡不同往南运?”
安翔摇了摇头说:“不了,我怕自己一不小心上了青桦大学,烂橙子上不了。”
耿倜傥恍然大悟。
安翔问耿倜傥:“你怎么不问问班长呢?他比我厉害多了。”
耿倜傥摇了摇头说:“坦言之,在下怕他上了青桦大学,自己上不了。”
他们的谈话结束了。
331
好一段时间,岳风流和耿倜傥都不理睬对方,看得我皇上不急太监急。
我问耿倜傥:“你当初为什么宁愿我去告诉风流桑,都不愿意自己去告诉他,倜傥君?”
耿倜傥慢条斯理地说:“在下有愧于岳兄,无颜相见。”
我问岳风流:“你当初为什么都不挽留一下倜傥君啊,风流桑?”
岳风流慢条斯理地说:“要是被他知道我舍不得他走,怎么好意思?”
末了,我对李息兮说:“你说他们俩都傲娇个什么劲儿啊,明明都挺在意对方的,闹成现在这种结局像什么样啊。”
李息兮摇了摇头说:“像《帝王攻與傲嬌女王受の相愛相殺》。”
332
后来,耿倜傥找我说:“澄梓君,在下在北煤熟人无多,唯汝、息兮君、两位安兄耳。在下在北煤挂念亦无多,唯岳兄耳。诸卿平日安分守己,自无用在下挂怀。惟岳兄素多惊人之举,在下恐其有不慎,招致师长猜忌,同学妒恨。在下此去,还望诸君多多关照岳兄才是。”
再后来,岳风流也找我说:“澄梓同志,倜傥同志在我们班熟人也不多,就你们几个,你们应该以后还会有联系的。以后……以后他要是有什么消息传来,能不能告知我一声?还有,他平日里就爱穿得出格,性子也刚烈,在北煤还有我帮他跟老师、校方说说话,到了南运怕是没有人护着他了。你要是跟他联系,就多叮嘱他收收性子,出门在外,南运不比北煤了。”
333
我唏嘘不已,很想将他们这番话告诉彼此,安翔却让我不要说。他说,他们未必不知道对方心意,只是天性使然,就不要勉强他们了。
这件事让我很是惊诧,不仅为耿倜傥这样感性的人有这样坚决的一面,为岳风流这样理性的人有这样冲动的一面,还为安翔这样粗线条的人有这样细心的一面。
或许每个男生都有他们不为人知的一面,只在他们在乎的人面前表露。
334
耿倜傥要走了,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表达不舍。
安鸡酉有些闷闷不乐:“倜傥同学突然就要走了,人家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现在还能看到他反而觉得不开心。”
安翔也是摇头:“副班要走了,班长连练球都时常分心,16班的未来堪忧,堪忧啊!”
而李息兮整日介地抚摸着被她裱起来的《错遇池藻湖畔的那个你(一)》与《错遇池藻湖畔的那个你(二)》,感叹:“唉!多好的一对CP啊,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我难得动一次真格,竟要成绝唱了吗?”
335
而岳风流一语不发,只是他手头原本尚未看完的那本罗素的《论几何学的基础》换成了汪国真的《年轻的季节》。
我好奇,他若是要换,也该看看耿倜傥正在读的那本《国史大纲》,若嫌晦涩难懂,看看《幼学琼林》一类小学文章也贴切些。而现代诗人的词句,耿倜傥向来是以为旨趣尚欠奉的。
岳风流却说:“文学属于第三产业,而我一向认为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行当是不足为道的,只有研习科学技术才能通达资源极大丰富的共产主义社会,因此文言底子很薄,很难体会文本之后的内涵。但我实在是想知道他在想什么,看看他读的书类或许有所帮助。我已经来不及深入学习文言了,只能走走捷径了。”
336
岳风流这样想要贴近耿倜傥的内心世界,令人唏嘘不已。而耿倜傥开学才走,现在还坐在这16班的教室里,我和李息兮的后排,岳风流的旁侧。那张素来恬淡的面庞依旧不改颜色,泰然看着我们这干人等为他的离去神伤。
明知他是这种清高性格,我却还是难以理解,他这不近人情的态度。直到有一天,我无意中看到岳风流在笔记本上抄录下一句汪国真的诗——
“最深沉的感情,往往以最冷漠的方式表现出来。”
337
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抵如是。
338
我很是羡慕岳风流和耿倜傥,人生在世得一知己若此,夫复何求?我又很是害怕碰到这样的人,同一腔热血不同的流向,短暂相遇擦出一瞬冲天花火,复寂灭于无声处。
每个人都有自己钟爱的旅程,但对于我这种安于平稳的人而言,烈酒虽美,莫如白水长情。每每看人离去,我都很是感慨,也愈加珍惜,一生不求有多少波澜壮阔,能守着一段平凡的际遇,便是莫大的幸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