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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苏老师和我一起去教务处提交剧本,我心里却比一个人来时更紧张,生怕因为自己一时的执着害苏老师倒霉,隐约有些懊恼自己当初为什么这么较真,明知是一个小比赛而已,中规中矩地完成不就好了吗?
而苏老师却说:“既然决定了就不要后悔,何况我们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心虚?”稍顿了顿,苏老师又笑着说:“反正最坏也不过是教训一顿,他们还不至于辞掉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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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事实证明苏老师又天真了。
年过半百的教务处主任两臂环抱在胸前,半垂的老花镜后一双灰黑的瞳仁来回打量着我们与剧本,目光里闪烁着质疑,连他的话语都像是在拷问:“苏老师,学生不懂事,你还不懂吗?”
“我确实不懂,还请杨主任明示。”苏老师不卑不亢地回答。
杨主任抿着干瘪的唇静默了稍许,才缓缓说道:“苏老师,你这样为难校方,校方也只好为难你了。如果你还坚持这样的话,下个月就不用再来了。”
苏老师愣了半晌也没回过神来,我不知道他震惊的是自己竟会因为这件事被辞掉,还是校方竟要因为这件事辞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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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由。我要一个理由。”苏老师目光如炬地盯着杨主任说。
杨主任双肘支在龙眼木办公桌上,十指交叠,口气里的沉稳远不是苏老师这样的年轻人所能企及的:“苏老师,你明知道这个比赛是省教育厅层层指示下来的,不会不知道它隐含着什么标准吧?这样的比赛,我们本就不意在培养文学大家,你又何必这么固执呢?学生的剧本你若当真喜欢,可以在班里演,校方不会管得那么宽,只是出了班门的东西就不是一个班能负责的了。”杨主任顿了顿,那擦得晶亮的老花镜透着微芒,一如他锋利的话语:“你觉得校方没有权力干预你们的参赛作品,那你们又有什么权力拿校方的名誉挑战省厅的权威呢?”
杨主任的一席话让苏老师彻底愣住了,他像是一只渴望酣战的雄狮一掌击在了棉花上,满腔热情无处宣泄。
我茫然地跟着沮丧的苏老师走出了教务处办公室。在上一节课时,我觉得苏老师教了我许多学校不会教给我们的知识;而在这一节课时,我发现学校教会了我更多老师无法教给我们的知识。
原来在正义与邪恶之间有一片广袤的灰色地带,它叫既成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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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老师把这个消息带回班里,大家都跟着沮丧了起来,虽然大多数人与创作过程无关,但他们参与过决意,便认定自己与这个剧本有血缘关系了。
有人愤慨,学校这样一片学术净土屈服于政治命令。
有人失望,学校这样一片学术净土屈服于政治命令。
有人茫然,学校这样一片学术净土屈服于政治命令。
只有花千秋很平静,学校这样一片学术净土屈服于政治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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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自习过后,我和安翔一起回家,告诉了他这件事并问他有什么看法。
结果他和别人都不一样,只是说:“如果你要坚持,我就陪你坚持;如果你觉得不值,我也不会嘲笑你软弱。”
我说:“我只是想问你对这件事本身的看法,我个人在其中其实不重要。”
他却笑了笑说:“我只是在乎你本身的看法,这件事在其中其实不重要。”
我嘟囔着说:“那发生这样的事,撇开我不说,你就没有半点想法吗?”
他想了想说:“没有参与其中,我实在不好说。只是看着你们两方争执,觉得其实都对,只是站的角度不一样而已。”
我一时语塞,越发看不清这件事里我究竟该持什么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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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去请教了岳风流,想看看他这种体制内人士什么态度。
出人意料地,他并没有站在校方这边,而是坦诚地说:“我觉得学校该有学校的根骨,省教育厅是行政机关,他们的态度如何并不应该成为校方引导学术的依据。如果教育厅认为这样的剧本政治不正确,那也是他们不对,不是学校不对。”
“风流桑,你……你作为学生会主席,不是该站在校方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吗?”我犹疑地问。
岳风流耸了耸肩,笑着说:“我刚的话,难道不是站在校方的立场上说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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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自己在这场纠纷中孰进孰退,就传来了校方的消息:我们的剧本可以无删改上演了。
要打听到校方转变态度的原因并不难,是岳风流说服了教务处主任。他自然想用道理去说服对方,对方却未必不是屈服于他的身份之下,更准确地说是他那当市委/书记的父亲的身份之下。他本想让事情纯粹,却无意中让泥潭更污浊了。
看着越来越多本无关的人参与到这件事中,我这个始作俑者反而对结果已无多执念。花千秋说学校其实是社会的缩影,而我只想在这个小染缸里觅一瓢清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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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剧本还要上演,生活还要向前,哪怕你多么不情不愿。
无论如何,男主还是英秀俊朗,叶凌傲还是执意要演,哪怕我们觉得他多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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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让人不情不愿的是,尽管叶凌傲不是玉树临风,剩下的男生却更歪瓜裂枣,为了鼓舞更多女同胞加入,我们只能任由他不要脸。王望甚至偷偷跟身为总指导的我说,如果叶凌傲当男主角,她愿意当女主角。
呜呼哀哉!戏里戏外,世事多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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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排练场地处,我们遭遇了16班的演员班子,李息兮正拿着个教鞭摇头晃脑,指挥倜傥。
我瞅了一眼,两位男主角都是中人之姿,完全不像是李息兮这个外貌协会资深会员的风格。于是我上前打趣:“小败类,你的金牌男主风流桑呢?”
李息兮长叹一声说:“我当然是想找他啊,可是他说他是个耿直的人,不擅长演戏。我跟他说没事没事,这剧本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本色出演就好了。结果他头也不回地走掉了。”说完,李息兮还很是可惜地再叹一声。
我说:“风流桑没有开除你的班委职务已经是很克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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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息兮又长叹一声说:“本来吧,没有风流桑就算了,我也没太指望他,可是连安翔都拒绝了我。他说自己是个有家室的人了,不能随便接戏。我跟他说没事没事,这剧本就是男男对戏,根本没安排女性角色,败类不会吃醋的。结果他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我说:“安详的奶奶没有撕你的剧本已经是很克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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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了想,纳闷地问:“你这剧本怎么通过审查的?”
李息兮双目放光,狡黠一笑说:“我怎么让它发表到文学社报纸上的,我就怎么让它通过审查的。”
我再定睛一看,只见两位男同学从盘古开天辟地谈到改革开放,也曾为有神论和无神论吵得面红耳赤,也曾为可知论和不可知论争得不可开交,可是擦出的火花都是智慧,绝不是红果果的基情,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两位为获取知识追求真理而并肩向前的大好青年啊!
我对李息兮竖起大拇指,直呼“高人”,她得意地摇摆着那根教鞭,好像是狐狸尾巴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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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那天,16班的两位男同学也丝毫没有辜负李息兮的期望。男一号忠于革命忠于党的学生会主席刘风越偶然来到池藻湖边,遇到在湖畔对月吟诗的诗文社社长唐替埂,从此两人开始了宿命的纠缠。
一个是党国红苗,一个是古文知青,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命路终歧途?一个是枉自科普,一个是徒劳布道。一个是无神论,一个是唯心说。想腔中能有多少口水儿,怎禁得从秋吵到冬尽,春争到夏!
李息兮凭借过硬的文理兼修功底,满腔基情化作知识落笔,一纸剧本洋洋洒洒充斥着各种学术论辩。看得台下的评委老师是双目含泪,嘴角犹带笑。
花千秋阅文无数,对这样的剧本自然不放在眼里;我早知来龙去脉,自然也不会很惊奇;王望资历太浅读不出其中意味,也就当作平常剧本来观赏。
唯有叶凌傲十分动容,时不时就对我说:“这剧本写得真好啊!胸中没有内涵的人写不出来的。”
我笑了:“那败类的内涵都藏在胸中了,所以胸前才一马平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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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敢相信从《错遇池藻湖畔的那个你》到今天的《池藻湖畔的智慧碰撞》,竟然都源于我那篇正儿八经的考场作文《我的故事》。
我也不禁想,是不是像李息兮这样在规则边缘游走,要比现在硬碰硬要来得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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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巧,我们班抽签抽到了最后一个,仿佛冥冥中就注定是要来砸场子的。
作为男女主角的叶凌傲和王望一站到幕前,台下都安静了。事情闹到今天,许多老师和同学早有风闻,都等着看这出惊动教务处领导的校园剧到底有多离经叛道。
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舞台,把花千秋的手掌都给掐出指甲印子来。但她也没有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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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角小明与女主角小红是青梅竹马,两人一路相互鼓励,相互学习,也曾争吵,也曾别扭,但是始终不离不弃,直到班主任棒打鸳鸯。两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发动了全班同学做他们坚强的后盾,终于说服了班主任。
除了叶凌傲的相貌外,一切都按剧本所写的上演。
花千秋曾经抱怨过角色们的名字土得掉渣,我说有什么关系,反正本来就是芸芸众生里平凡的几个。花千秋又说我们这是典型案例要不一样的,我说又有什么关系,反正越是典型,越是普遍;越是普遍,越是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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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正想安安稳稳地度过高三,却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第一次全省统考被省实验中学来了个下马威,学校决定加紧补课步伐——将休息日缩短为只有每月一天。
休息时间一再被压榨的学生们终于忍无可忍,揭竿起义,充满正义感的男女主角也投身其中。先前作为被批判对象的班主任这次也加入到了学生们的队伍中,向学校发起抗议。
全剧的高/潮在于男主角小明和校长的大论辩,一边是追求自由和个性发展的学生,一边是强调管制和计划安排的学校。
“我们首先是独立的个人,然后才是学生,学校无权根据自己的意志来剥夺我们休息的权利!”
“但是你们从进入学校的那刻起,就已经同意学校对你们进行合理的管理,而且补课是出于对你们成绩提升的考虑,不是学校营利的手段。”
“我们所要讨论的不是学校如此安排的合理性,而是我们的选择权问题。”
“未成年人在这样的问题上有选择权吗?你们若想要谈,就让你们的监护人来谈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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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是高/潮,台下却安静极了,没有人在吱吱喳喳地交头接耳,也没有人在偷吃零食,仿佛一室师生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这场虚拟辩论的结论。
最终,男主角领导一干同学采取静坐、罢课等方式抗议,家长们也有感这样高压的学习并无益于身心健康,学校迫于压力,终于取消了决议。
结尾处,众声皆寂。灯光聚焦在叶凌傲身上,他徐徐张开双臂,仿佛托起一轮红日,轻启薄唇:“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他的背后黑压压的,尽是一般面孔的学生。他们张开了嘴,声音渐渐洪亮:“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一曲终了,全场掌声如潮,而评委老师们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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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16班得了第一名,李息兮如愿以偿地推动了她的大同计划。而我们班得了第四名,无缘只有前三名的作品才可以参加的全市评比。
有人如王望欢欣鼓舞,说这是目前能得到的最好结果。
有人如叶凌傲愤懑不满,说学校还是没有诚意。
有人如花千秋淡定泰然,说这全在意料之中。
而只有我感到落寞,剧本写得再漂亮,台词讲得再完美,歌声唱得再动人,终究回避不了一个事实——没有岳风流去说理就没有我们的演出。
到最后,我们还是仰赖一个救世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