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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们……”我连忙松开安翔的手,站到一边支支吾吾。
苏老师哭笑不得:“你现在松手有什么意义呢?我都看到了。我只是想听听你的解释,不要有什么误会。”
我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安翔却替我先说了:“没什么误会,诚如您所见,我们是男女朋友关系。”
要辩解什么呢?安翔也不需要辩解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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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老师环视了一下在场的诸位,又把目光定格在我们身上,苦笑着说:“看来你们都是早就知道的了,诸位可是瞒得老师好苦呀!”
大家面面相觑,不敢出声,也不敢移动。
苏老师又说:“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老师,您能不能不像拷问我们一样说话?”安翔有些不悦。
苏老师却仿佛没听到一样,问了另一个问题:“你们父母知道吗?”
安翔愣了一下,摇摇头。
苏老师说:“你们自己都不敢理直气壮地告诉父母,凭什么觉得这件事很光明正大?”
能辩解什么呢?安翔也不可能辩解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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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老师又问:“你们还想瞒下去多久?”
我终于忍不住了,也顶了一句:“老师,我们有没有告诉父母是我们的事,我们没有义务告诉你,你也没有权力这样拷问我们。”
苏老师却仿佛没听到一样,问了另一个问题:“如果我把这件事告诉你们父母,你说他们会觉得这件事与我这个当班主任的无关吗?”
我一时语塞,竟无法辩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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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老师依然没有放过我们,连番追问:“你们还想继续这样下去?”
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了,于是说话的语气也强硬了起来:“老师,我们父母是否觉得这件事您有无权力干涉,和我们本人是否也如此认为无关。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情,我们不是父母的附庸。”
苏老师却笑了,直勾勾地盯着我问:“你穿着父母买的衣服,吃着父母买的食物,拿着父母的钱来旅游,凭什么到了谈恋爱这件事上就敢理直气壮地拒绝他们的参与了?”
我无话可说。说到底,我们这样躲躲藏藏,瞒天过海,也不正是因为我们不是完全的自由身吗?年龄,是我们最大的硬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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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您这话有所不妥,现在早已不是‘无财产即无人格’的时代,子女恋爱属于他们的人身权利,父母无权干涉。”岳风流出来救场。
苏老师依然不紧不慢地回应:“你要诉诸法律,父母自然是没有这个权力。但是从伦理层面上讲,作为子女真的能全然摆脱父母的干涉吗?这种观念是为世人所认可的吗?子女恋爱父母不能干涉,这是公理吗?是事实吗?你们问问自己,认同吗?”
我们都无话可说。是的,连我们自己都不认同,不认同父母完全不能干涉,他们的话语是有分量的,这是事实,比一切观念、律法都更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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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如此,但是老师……”岳风流还要再说,却被苏老师打断了:“好了,你们不用再说了,这件事我们回去再从长计议吧,大家是来看日出的,我也不想打扰各位的雅兴。”说罢,他也没给我们协商的余地,兀自向别处走去了。
还看什么日出呢?天已澄亮,我心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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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北煤的火车上,大家都沉默不语。安翔紧握着我的手,不断地安慰我“没事的,没事的”。我紧张得胃痛,蜷在他的怀抱中,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抱着他。
“校园剧那次,苏老师敢那么公然跟学校对抗,他一定不是思想保守的人,只要说清楚,一切都会好的。”叶凌傲突然这么说,打破了沉默。
“对啊对啊,你看苏老师平常那么器重你,你说的话他一定会相信的。”王望也跟着说。
“是啊,他又还那么年轻,不会不理解的。”安鸡酉也不落下。
“小兰别怕,就算出了事哥罩你!”花千秋挺起胸脯,豪气干云。
“败类怕什么?我陪你度过难关!”李息兮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
我的目光看向岳风流,只有他什么也没说,端坐在一旁,紧抿唇线。
我知道他没有安慰我不是因为不关心,而是因为他足够的清醒和理智,从方才短暂的对话中已经摸透了苏老师的立场,以及我们的胜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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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北煤的第二天,苏老师就把我叫到学校去了。
我和安翔进入办公室,苏老师看见我们,不禁笑了:“我不是让你一个人来吗?怎么还拖家带口的?”
“老师,你想各个击破,我们还是有所了解的。”我话说得像脸一样紧绷绷的。
苏老师让我们俩都坐下后说:“你们不要这么有敌意嘛,老师不是阶级敌人,不用搞得这么紧张。”
“你不是吗?老师。”我盯着苏老师问,丝毫没有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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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老师回敬我的目光,缓缓说:“我没有要下结论说你们该在一起还是不该在一起,我应当做的只是让该知情的人知情而已。”
“如果您不是已经做出了判断,为什么要告诉他们?您明知道这样的结果是什么。”我的话语很清晰,但实际上我的手抖得一塌糊涂,如果不是安翔紧紧地握着它,我怕是连椅子都要打翻。
苏老师摇头,说:“你们不是说我是局外人吗?所以我不做判断,让局内人来做判断。看来你们也知道,你们的父母会做出什么决定,这还需要我来下什么结论吗?”
“那您的态度呢?如果您觉得我们不该就这样结束,为什么要那么死板?为什么不能撒一个善意的谎言呢?”我还是据理力争,然而我能感觉到自己并不是那么地有道理。
苏老师笑了:“你们说我是局外人,却又要我来判断;你们说你们要自由,却又要我来独/裁;你们说恋爱是自己的事,却又要我隐瞒你们的父母。你们什么都想要,但是这一切都要依靠别人来给予,既然你们本就不独立,凭什么拒绝别人的干涉?”
苏老师的每一个字都戳中了我们的痛处,让我们根本不能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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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然是不死心,大家各说各的道理,最后不过是争执着相持不下而已,于是我转变了话锋:“苏老师,即便你说得有道理,但是凡事不能认死理呀。为了促成一桩好事,稍微变通,手段上有些瑕疵,不也是可以容忍的吗?”
“可是,我也不觉得这是一桩好事。”苏老师冷冷地说。
我看着他的眼,如坠冰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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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我们不说话,苏老师便准备下逐客令了:“既然你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么我把这件事告知你们父母,你们也该是服气了吧?”说着,他就要去拨通电话。
“等一下。”我倏地站起来,松开了安翔的手,坚定地说:“老师,我想听听您的判断。”
苏老师想了想,放下电话,双手手指交叉,手肘拄在办公桌上说:“老师虽然工作时间不算长,但是早恋的学生也见过不少,无一例是能锦上添花的。他们基本都会因此成绩下降,有的甚至不务正业,结交社会青年,辍学斗殴,走上堕落的不归路。澄梓,你也希望那样吗?”
听到苏老师举出这样的例子,拿我与安翔的感情如此作比,我不禁冷笑,说:“他们和我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早恋而已。老师,您也是学文科出生的,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总不陌生吧?他们什么样的背景,与什么样的人恋爱,经历怎样的过程,和我们都不相同,您如何能得出同样的结论?”
苏老师依然从容不迫:“那你要不要试试分开这一年,看看自己是不是因此而上了好的大学?”
“老师,请您别乱用‘因此’这个词来断定因果联系,您这儿可没对照实验,怎么知道不分开是不是也能上好的大学?”安翔从旁提醒。
苏老师终于皱了皱眉,说:“你们这是要作对到底了?”
“我们难道不是一直在进行控制与反控制吗?”我深呼吸了一口气说,事已至此,谁又惧怕说得更赤/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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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老师长叹了一口气,凝视我的眼眸说:“澄梓,你让老师很失望!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
一层雾气漫上了我的眼眶,一股委屈的感觉直冲我的心头,要从我的喉咙里迸发出来。我用颤抖的声音对苏老师说:“老师,我知道您对我寄寓了很多期待,可是我不认为我辜负您了啊!过去的这一年里,我一直记着您的话,一直在努力,不!是倾尽我的全力!我自问摆出来的成绩也是可以于心无愧的。我没有因为恋爱而受到什么损失,安翔也没有,这您都是可以看到的啊!”
“过去没有,就意味着未来没有吗?你们知道高三有多少变数吗?那些一直名列前茅的尖子都会因为一些小事造成成绩波动,甚至最终高考的时候名落孙山,况乎是早恋这样的大事?!”苏老师激动地说,时不时拍着桌子。
“苏老师!”我带着哭腔,近乎是央求:“您就不能成全我们吗?您的这一个决定,对我们、我们的家庭,对高三这一年、大学这四年、我们这一生,都会产生不可磨灭的影响啊!”
“是的,所以我要对你们、你们的家庭,对高三这一年、大学这四年、你们这一生,负起责任来。”苏老师声如磐石,狠狠地砸入我的心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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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老师见我不说话,又百般不解地拧着眉说:“你们凭什么觉得万千早恋的人都失败了,而自己会是那个奇迹?”
苏老师这样不屑的口吻和鄙夷的话语像是根尖针般直戳我的心窝,让我很恼火。如果低到尘埃里只能被湮灭,我又为何不在沉默中爆发?
我像是连发炮弹般发出了一连串反问句:“老师,你调查过万千个像我和安翔这样成绩、这样家庭背景、这样人生态度的人的恋爱吗?别说是万千了,你教过的学生里有那么十例八例吗?没有的话,又凭什么说像我们这样的情况不能正常地走下去?你一定要无视我们已经正常地交往了一年并且双方各方面都没有因此受损这个事实吗?我们才不是什么奇迹!我们是事实!”
我这样肆无忌惮的反驳,也让苏老师很恼火,他腾地站起来说:“你有那么多道理,跟你父母说去啊?看看他们能不能接受啊?我现在只是作为一个班主任,把学生的真实情况反馈给家长而已,有什么错吗?难道擅作主张替你们隐瞒父母,就没有错了吗?”
我盯着苏老师半晌,最终一字一顿地说:“没有错,怎么会错呢?你们大人掌握了一切资源,你们是规则的制定者,你们是异端的裁决者,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们都是你们的提线木偶,谁敢说你们错了?”说完,我摔门而去,只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你想说就说去吧!你失望?我才失望呢!失望透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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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发突然,安翔不知所措,看看苏老师又看看我的背影,最终向苏老师飞快地说了句“对不起”后就出门追我去了。
“不愧是我家橙子,说的一点也没错!”安翔看到蹲在墙角的我,跑上来说。
我抱着双膝,红着眼看他,紧咬住下唇复又松开牙关,颤巍巍地说:“奶奶,我是不是太冲动了?我是不是不应该这么顶撞老师的?我是不是只要好声好气地低头妥协还是有商量余地的?我是不是应该现在去跟他道歉?我是不是……”
安翔突然抱住我,以吻封住了我没完没了近乎神经质的问话。他轻轻拂去我的泪水,认真地看着我说:“别怕,别怕!我跟你在一起呢。我们没有错,凭什么要低头!你很勇敢,没有什么可道歉的。就算与全世界为敌,我也不会和你分开!”
我张开双臂紧紧地回抱住他,放声大哭。能够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我怎么会错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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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完以后,我捶了一下安翔,埋怨道:“我刚才说了那么多,你怎么都跟块木头似的楞一边,都不多说几句给我助威呀?”
安翔无辜地眨着眼睛说:“我不懂那么多大道理嘛,怕说了还让老师抓住话柄。”稍顿了顿,他又把我的头靠往他的肩膀,轻轻在我耳畔说:“我只知道,和你在一起,我的生物钟才会准确无误地走动。”
我把脸贴在他的怀里蹭了蹭,大笨蛋,你只要说这一句,谁敢反驳?谁又能反驳?
我其实也并不雄辩,只是坚信自己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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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许久,我看着安翔,安翔看着我,双眼皮瞪单眼皮的,也不记得是谁先起哄了,最终两个人彻底抛开了包袱,向斑斓盛夏的校道上跑去。
我们肆无忌惮地奔跑在空荡荡的校园里,笑着,哭着,哪管明日有多少张脸孔要面对,哪管未来道路有多曲折,哪管它天是不是要塌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