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从不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琴音。
林云素道:“你觉得好听吗?”萧蓝若仔细听了一会,觉得琴声里有股幽怨之气。他祖辈都是契丹贵族,自小就受到良好的教养,加之契丹萧氏是辽国的后族,所有的辽国皇后都出自他的部族。所以,他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和修养都是常人无法企及的。
萧蓝若笑道:“琴声固然好听,可惜多了些世俗的东西。”林云素吃了一惊,他居然能听出此曲的弦外之音,可见他定非常人,心下窃喜。
林云素轻声叹了口气,道:“秦淮多歌妓,她们大多出生悲苦,感怀身世,难免有些幽怨之气。”萧蓝若点头道:“果然如此!”林云素道:“小女子也会些琴道,如果萧公子有此雅兴,愿为公子弹奏一曲。”萧蓝若喜道:“有劳了!”
不一会,丫鬟仆佣已准备好琴具,焚香而侯。
林云素良久方才从舱里出来,浅笑盈盈地道:“公子久侯了!”萧蓝若顿觉眼前一亮,见林云素已换了一身明黄色的曳地长裙,明眸皓齿,清丽绝俗,飘飘若仙。林云素手抚琴弦,一阵琴声,如水银泻地般缓缓流淌,漫过心尖。接着,林云素轻启朱唇,一声妙音,从贝齿间飘然而出,清润肺腑。林云素边弹边唱,唱的正是南唐天子李璟的一阙“浣溪沙”。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一曲终了,余音萦绕。
两人都久久地沉醉在曲乐之中,半晌无语。萧蓝若痴痴地望着林云素,他知道,自己已经喜欢上她了。林云素轻声道:“萧公子以为如何?”萧蓝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闻。”两人就这样谈着说着,不觉月上中天。
突然,有个男人的声音响起:“云儿,夜深了!该回家了。”这个声音徐徐道来,就如同在耳边诉说的一般。萧蓝若面色大变,因为他知道,这是一门极高深的内家功夫“千里传音”。
林云素笑笑道:“让公子见笑了!是我父亲唤我呢!”萧蓝若道:“令堂好高深的功夫。”林云素道:“他的武功很好吗?可是他有时连我都斗不过呢!”说着话,“嘻嘻”一笑。父女深情,溢与言表。
萧蓝若父母早亡,他非常羡慕别人有父母的疼爱。他微微一笑,道:“那你快点回去吧!不要让你父亲担心。”林云素突然泪光朦朦,望着萧蓝若潇洒的身影,一时之间,竟然恋恋不舍。两船渐行渐远,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掏空了一般难受。萧蓝若站在船头,目送她离去,心中怅然若失。
忽然,他如梦方醒,高声呼道:“姑娘!还没请问你的尊姓大名!”林云素不由欢喜,同时又有点失笑。两人深宵畅谈,他居然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她也大声道:“我叫林云素!住在城东林府,你会来看我吗?”萧蓝若“哈哈”笑道:“在下一定会去拜访你的。”笑声爽朗豪放,无拘无碍。林云素芳心窃喜,高声道:“到时,小女子定当‘倒履相迎’。”
萧蓝若回到城西白鹭洲的宅院。
这是兄长派人在此给他购置的。此地一衣带水,风景旖旎。曾有大诗人李白咏道:“三山半落青山外,一水中分白鹭洲。”此地正是个绝佳的好住处。
他进到厅里,老仆萧让快步迎了上来,道:“少爷!今日怎么这么晚?”萧蓝若笑笑,没有回答。
萧让吩咐婢女沏了壶龙井,萧蓝若示意他在自己身旁坐下,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萧让是萧家三代的仆人,忠心耿耿。萧蓝若南下居此以来,都是他在照顾、料理。萧让不再说什么了,他知道这个小少爷虽然年龄不大,可是从小就非常懂事,沉稳练达,和同龄的少年大相径庭。
然后,他开始进行每日的“说事”。这是萧思温临行前特意叮嘱他的,他不想看着自己的弟弟镇日里无所事事,最终变成一个纨绔子弟。
萧让面无表情地说道:“泰宁节度使慕容彦超和唐兵在兖州被周兵击败,城破,慕容彦超自杀了。金陵要开进士科,听说庐山‘白鹿洞’来了不少人,还有各地的才俊,估计有数百人。礼部的韩熙载明日摆宴,宴请金陵名士,我家高邻胡大可胡员外收到邀请,顺便也给你讨了一张请柬。”
萧让呷了一口茶,接着道:“听说进驻湖南的唐兵回来了,据说得了不少金帛、珍玩、仓粟,以及舟舰、亭馆、花果等。好象他们贪得无厌,是被湖南将领刘言、王逵赶回来的。刘言、王逵已经尽复马氏岭北之地,只有郴、连二州为‘南汉’所得。蜀中发大水了,仅成都就死了五千人。咱们大辽国也发大水了,瀛州、莫州、幽州有数十万人都逃难到周朝境内,周朝皇帝郭威居然大发慈悲,赈济了灾民,倒是始料不及。还有,大少爷终于来信了。我把信和请柬都放在你的书房了。”
萧蓝若一跳而起,道:“你怎么不早说?”萧让一本正经地道:“早说?你怎么还能听我讲这么多事情?”他话音未落,萧蓝若已经钻进书房了。萧让无奈地摇摇头,很慈爱地笑了。
第二天一大早,萧蓝若就到练武厅习武,这是他自小养成的习惯。见萧让进来,他突然道:“让叔!最近给我准备一下东西,我要去周朝京师开封汴梁。”萧让一怔,道:“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要去那里?”萧蓝若道:“那里才是真正卧虎藏龙的地方。等这里的事情办完,我就走。”之后,他又补充了一句:“这也是我大哥的意思。”萧让这才没有追问。可是,一转身,萧蓝若却偷偷地笑了。
预试科很顺利,在以甲、乙、丙、丁等组里取头名。萧蓝若在丙组里异常轻松地拿到了头名,这日共取贡生十六名。三日后,抽签决定对决的对手,如此反复,最后胜出的前四名就是此次的进士。萧蓝若惊奇地发现,这些贡生绝大多数来源于庐山“白鹿洞”,他们不仅文采飞扬,而且各个武艺精强。这个“白鹿洞”有点像大辽国上京的“契丹武宗”。
“契丹武宗”在契丹诸部里挑选骨骼清奇的佳子,进行专门的训教。然后,向契丹国皇上举荐,进入军中历练。有了战功之后,再授以相应的官职。萧蓝若虽是难云禅师的记名弟子,却也是出身于“契丹武宗”之“南武宗”。而且,还是近年来,南、北武宗大较时的魁首。
萧蓝若参加“南唐”的科举,目的显而易见,若是能进入官场,无疑会给契丹带来无尽的好处,这也是萧思温一个长久的打算。契丹与中原,战事不断,契丹一直以来,都想在中原的身后弄一些小动作,以牵制这个宿敌。而出于对异族的疑忌,“南唐”始终阴奉阳违,心存戒备。对契丹主动的示好,“南唐”亦是步步为营,处处提防。“南唐”执宰宋齐丘,甚至不惜暗杀契丹使者,来嫁祸晋朝,可见汉人对契丹可谓敬而远之。
萧蓝若此时已是名声在外,享誉武林。但是,他却忽然消失在万众瞩目之下,安心地过起了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若是再在“南唐”考取个功名,悠闲地做个小吏,恐怕江湖中,再也不会有萧蓝若这个字号了。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隐身官场,逢此乱世,岂不绝妙!
萧蓝若左右无事,就去了胡大可的家。胡家是世代开钱庄的,而且是江南最大的钱庄。
胡大可的宅子和萧宅紧挨着,虽然两人年龄相差很大,但是,胡大可异常豪爽好交,所以,两人很快就成为了朋友。胡大可方面大耳、眉如刀裁、为人精明、行事果决。胡家三代单传,老员外过世后仅仅三年,胡大可就已经将生意做到了邻国吴越国和中原****。
他衣食讲究,尤其是对酒。他之所以非常喜欢萧蓝若,就是因为这个少年不但酒量好,而且对酒的品味往往有他独到的见解。还有就是这个少年迷一样的身世,他拥有的白鹭洲这所宅子,还有附近千倾良田,都非常人所能拥有。
胡大可通过多次的接触,再次发现,这个少年身上有一种大器豁如的高贵气质,与生俱来,那是一种王公贵戚,富贵人家所拥有的一种王霸之气。他绞尽脑汁也猜不透这个少年究竟何许人也?但是,这并不防碍他从心底里欣赏这个少年。
韩熙载的府第在金陵城的“乌衣巷”,这里是“南唐”达官贵人聚居的地方。
当胡大可和萧蓝若到来的时候,夜宴即将开始。
韩熙载的父亲是“后唐”的节度副使、有名的文人才子韩光嗣,因长官有罪,株连被杀,他星夜投奔了当时的吴国。吴亡而唐立,他由此仕于“南唐”。
韩熙载可谓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但是,他却放浪形骸、恃才傲物。而且生性喜欢附庸风雅、风花雪月。因此结交了不少王公贵族、富家子弟。据说,他家的门客多时居然有五百之众,仅歌妓就养了四五十人。
萧蓝若放眼四下观瞧,但见厅堂富丽堂皇、极尽奢华。宴席上肉山酒海、山珍海味,应有尽有。主位上的韩熙载笑脸盈盈,五十开外的年纪,中等身材,略显福态。颌下一丛长须,根根透肉。
待客人都坐定以后,韩熙载方才缓缓起身,向四方打拱作揖道:“皇恩浩荡!蒙皇帝陛下恩赐,赐下湖南进贡来的珍馐。韩某不敢独有,特摆下此夜宴,请各位王公、大人、友人共享之。”众宾客齐声附和。随后,韩熙载击掌唤出数十余位秦淮歌妓,各个都是名满江南的佳丽,众宾客顿时欢声雷动。然后,韩熙载又将自己的姬妾和府里的歌妓叫来陪酒。一时间,推杯换盏、欢歌笑语,琴瑟笙箫、琵琶声声、美女如云,宾主尽欢。
萧蓝若冷眼旁观,暗叹“南唐”奢靡浮华。他发现有一个三十五六岁的俊雅男子非常奇特。他一不听曲,二不狎妓,只是默默地饮酒,显得卓尔不群。萧蓝若望着他的时候,这个男子的目光也正好打量过来。两人对视片刻,萧蓝若突然对他笑了笑,他的笑容温暖而友好。俊雅男子显得有些意外,一双锐利的眼睛里渐渐有了暖意。
这时,胡大可恰好走过来,道:“萧兄弟!你知道他是谁吗?”萧蓝若摇摇头。胡大可道:“他可是我们江南的一道屏障,有了他,我们江南人才能安枕无忧。”萧蓝若惊讶地道:“难道他是江南众将的首领‘江南虎’林仁肇?”胡大可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萧蓝若,道:“正是!”
于是,胡大可拉着萧蓝若到了林仁肇的面前。林仁肇笑着对胡大可拱拱手道:“胡员外,难得能在这里见面,一向可好!”胡大可躬身行礼,道:“林大人!好久不见。”见林仁肇看着萧蓝若,忙道:“这位是我的一个小兄弟,叫萧蓝若。”萧蓝若这才上前与林仁肇见礼。
林仁肇笑道:“‘众人皆醉我独醒!’萧公子真乃浊世佳公子。”萧蓝若也笑道:“‘浊者自浊,清者自清。’前辈好雅兴啊!”两人相视一笑,颇有惺惺相惜之感。胡大可道:“难得韩大人请客,好酒不少。林大人一向好酒量,萧兄弟酒量也不错。来!来!来!我们何不好好地痛饮一番。”林仁肇和萧蓝若不禁齐声道:“正有此意!”
三人当下坐定,你来我往,酒到杯干。林仁肇酒量甚宏,萧蓝若出身极北苦寒之地,自小就擅长饮酒。所以胡大可在他们面前,可就显得相形见拙了。过不多久,胡大可已是醉意盎然。林仁肇不由另眼相看,自己是仗着一身精湛的内功,千杯不醉。可是,这个少年不过十八九岁,他凭借的是什么?萧蓝若看出了他的疑惑,笑道:“在下生长在苦寒之地,自幼以酒暖身,想是惯了。”林仁肇惊叹于他的直爽和率真,从心底里喜欢上了这个少年。
这时,斜刺里闯过一人,似醉非醉。经过他们身旁之时,突然倒向桌子。眼见他就要扑在桌上,如果他扑到桌上,后果实是难以想像。就在此人即将倒在桌上的一刹那,林仁肇蓦然出手,在此人腰间一托,左掌阴右掌阳,已将他的身子转离了桌子。此人脚下踉跄,向前走去。突然,回过头来,黠然一笑。
萧蓝若不由剔然一惊,这人目光清朗明净,哪有半分醉意?心知不妙。林仁肇看着萧蓝若,目光深沉,若有所思。这个少年,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若非绝顶高手,不能有此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