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云山在猎场的北面约二十里处,山为东西走向,已经深入到大兴安岭的山谷之中了。由于庆云山在大兴安岭的外腹部,因此格外的凉爽宜人。加之这里漫山遍野的花丛树木,俯首皆是的清泉幽壑,放眼可见的麋鹿山兔,更增野趣。
此时,早已有人在朝阳的坡顶搭建好了锦帐,辽穆宗上坡就进帐憩息了,他老早就感到了困乏。萧小人就坐在锦帐的外面,望着满目的美景,却没有一丝兴致,他还没有从感怀中走出。
“萧哥哥!我能坐你旁边吗?”一个女孩怯怯的声音道。萧小人从癔梦中骤然惊醒,收回远眺的目光,侧目看去。只见身旁俏生生地立着一位蓝白花裙的小女孩,一张令人禁不住心生怜惜的小脸上,一双如梦如幻的大眼睛,充满了忧郁,正是契丹“南府宰相”耶律沙最小的女儿耶律蔓儿,她今年只有六岁。在“国子监”里,她是最乖巧、最懂事的一个孩子。
萧小人亮晶晶的黑眸望着耶律蔓儿的双眼,露出一丝有些牵强的笑容,道:“蔓儿!你怎么不跟他们去玩?”耶律蔓儿羞涩地笑道:“他们在一起老是打打杀杀的,我不喜欢。”萧小人轻轻地叹口气,伸手拉着耶律蔓儿冰凉的小手,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道:“这世上,可不到处都是打打杀杀的吗?”耶律蔓儿忽闪着迷人的大眼睛,道:“可是,你就不同,我知道你也不喜欢打打杀杀的。”
突然,耶律蔓儿就哭了起来。“蔓儿妹妹!可是有人欺负你了,告诉我是谁。”萧小人略显诧异地说道。耶律蔓儿摇摇头,哭得更厉害了。萧小人搬过她的肩头,用衣袖擦拭着她的眼泪,道:“好端端的为什么哭呢?”耶律蔓儿泪眼婆娑,道:“萧哥哥!我看见你哭了,所以我就很伤心,就想哭。”
萧小人心下格外感动,道:“那以后我不哭了。”耶律蔓儿哽咽着道:“你是想你娘了吗?”萧小人看着耶律蔓儿天真无邪的面孔,点头道:“还有爹爹、姐姐和外公,我真的非常想念他们。”耶律蔓儿拭去脸颊上的泪花,仰着小脸,异常郑重地道:“那你到我家来吧!我家里有爹爹、娘亲、哥哥、姐姐,还有好多人,大家在一起可开心了。”
萧小人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再一次投向远方,越过千山万水,回到了令他魂牵梦萦的烟雨江南,那里有他朝思暮想的至亲骨肉。
天渐渐地黑了,呜咽的北风,唤醒沉睡的山林,漫山遍野的翠绿,摇曳生姿。
“谁?”一声清喝响自耳边,暗处闪出数十位劲装的武士。耶律蔓儿唬了一跳,手中青瓷小碗,立时跌在草丛之中。“退下!”萧小人闻声而出,高声喝止。
“蔓儿妹妹!这么晚了,你有事吗?”萧小人见众武士一闪即没,如鬼影一般,心下暗赞。耶律蔓儿泫然欲泣,蹲下身子,在草丛中捡拾着散了一地的食物。“这是什么?”萧小人上前两步,也蹲下来捡起一块热乎乎的东西问道。
“这是我娘专门为你做的鹿脯,娘亲烧的可香了,任何人也比不上,可惜都洒了。”耶律蔓儿说着说着,一滴滴泪珠儿,滚下脸颊。萧小人将捡起的鹿脯吹了吹,放进嘴里,慢慢咀嚼,黑眸闪闪发亮,由衷地道:“真香啊!”说着,又捡起一块放进嘴里。
“不要!萧哥哥,都脏了,我再让娘给你烧。”耶律蔓儿握住了萧小人再次伸出的手。萧小人凝视着耶律蔓儿的眼睛,反手将她的小手握在掌心,心痛地唤道:“蔓儿!”耶律蔓儿抬眼看着萧小人,嘴角弯弯,露出一抹甜笑,晶莹的泪花儿还挂在脸上,却是满心欢喜。
辽穆宗在帐帘后静静地看着两人,默默地念着一个人的名字:“耶律沙!这个老狐狸,你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辽穆宗慢慢地转过臃肿的身子,向床榻前走去,烛光下,他的面容显得格外阴沉而诡异,一丝冷笑,在他脸上渐渐弥漫开来。
“走!蔓儿,我送你回去。”萧小人拉起耶律蔓儿,帮她将空碗包在兰花方巾里。“萧哥哥!你回去休息吧!不远,我自己能行的。”耶律蔓儿推推萧小人。“不行!这是野外,万一有个蛇儿、虫儿的,吓着你,可不得了。”萧小人这一说,倒真把耶律蔓儿吓得不轻,伸手拉住了萧小人的衣襟。
“走吧!”萧小人轻轻揽住耶律蔓儿,向坡下灯火阑珊、星罗棋布的营帐走去。行不多远,就见前面有两名护卫和一个十来岁的丫鬟在路边相候。“怎么不让他们一起过来?”萧小人侧头问道。“他们粗手大脚的,能当什么大用?”耶律蔓儿不屑地道。
萧小人微微一笑,道:“是啊!谁有我们蔓儿这么有用呢?”耶律蔓儿听到萧小人的揶揄,小脸不禁一红,讷讷道:“萧哥哥这是在取笑蔓儿?”
萧小人目送着耶律蔓儿一行人走远,方才回转身,眼底多了一抹忧伤。
忽然,左面山道上亮起一盏灯笼,倏忽而至。萧小人侧头看去,微弱的光晕下,显出来人婀娜的身姿,却是一位黄衫女子。“站住!”萧小人四周刹时闪出数位黑衣人,厉声喝道。萧小人饶有兴味地驻足观瞧着对峙的双方。
黄衫女子“咯咯”一笑,道:“你们都是‘凌云阁’的武士吧!我可是和‘凌云老祖’很熟哦!况且本法师是应陛下之请而来,你们真的要拦住我吗?”黑衣人目光闪烁,能知道“凌云老祖”的人,除却黄龙府“凌云阁”之人,可谓凤毛麟角,她既然知晓,定是与“凌云阁”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他们职司所在,恐怕难如你愿。”萧小人“嘻嘻”笑道。“你就是萧小人?”黄衫女子闪动着长长睫毛下的一双媚眼看向萧小人。“你知道我?看来我的名气蛮大的嘛!”萧小人兴趣大增。“小鬼头!跟谁说话呢?我是你师姑。”黄衫女子笑骂道。
“师姑?”萧小人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呵呵!谁说不是呢?蓝若虽说是难云禅师的记名弟子,可当年‘闲空居士’可也没少教他武功,如此算来,她的确算是你的师姑。”说话的正是伴驾而来的“契丹武宗”大长老耶律旺。
“萧古见过大长老。”黄衫女子上前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礼。耶律旺微笑道:“说起来,你和蓝若还是族兄妹吧!虽说远了点。”萧小人眨着慧黠的黑眸,上前道:“小人见过师公!见过师姑!看样子您这姑姑是当定了的,想赖都赖不掉。”萧古发出清脆的笑声,花枝乱颤。
“闲空居士”一生只收了三个弟子,且三个弟子的年岁跨度很大。如今,大弟子“明月心”姜落花已是半百之人,二弟子“净水柔”萧古只有二十五岁,而关门弟子“空相无”云馨只得一十六岁。
“闲空居士”半生漂泊,追寻佛道,广结善缘,契丹庶民视其如神明。她唯一留给韩氏的是自己精绝的医术,传与了四子韩匡嗣,并叮嘱他世世代代,要以医者之心待天下。“闲空居士”三大弟子的绰号源于她悟禅的三大境界,当她收下仅有七岁的三弟子“空相无”云馨时,竟是心有所悟,已知自己去日无多,吩咐大弟子“明月心”姜落花,教导这个关门弟子。之后,未足三月,魂归极乐。
萧古此来是接受了辽穆宗的册封,以“太巫”的身份,前来皇宫行走。大辽皇室历来就有供养“巫师”的祖传惯例,大凡诸部要事,都经由“巫师”占卜、祭祀,方可行事。现下,皇宫中的“巫师”人数大约百人,但辽穆宗却对他们甚是不满,总觉他们道行浅薄,不堪大用。
大辽的“巫师”几乎都来自契丹回鹘部落的“摩尼教”,回鹘人称之“摩尼师”。由于回鹘国被其属黠戛斯部灭国,“摩尼教”乃回鹘国之国教,亦随之西迁。但是,尚有许多回鹘人不愿西迁,遂归附于契丹,“摩尼教”由此传入契丹。
当年,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建国,尚需借助回鹘部的势力,娶了回鹘酋长的女儿述律月里朵,并封其为皇后,就是有名的“断腕皇后”述律平。“摩尼教”做为回鹘人心目中的“圣教”,自然而然地融入进了契丹诸部。大凡契丹贵族都或多或少的受其蛊惑,趋之若鹜。仅从契丹贵族“敬日崇东”的习俗,就可见“摩尼教”对契丹的深远影响。
翌日清晨,辽穆宗升座锦帐,设宴款待“太巫”萧古。
“萧太巫!你来的正是时候,这些日子,朕常觉身子疲乏,坐立不安,不知何以教朕?”辽穆宗目光热切地望着萧古,语气竟是出奇的温煦。萧古美目流盼,环顾四侧,嫣然一笑:“陛下身边供奉这许多大巫,难道他们都素手无策吗?”
一石激起千冲浪。立时,座中几道不善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萧古那妩媚妖娆的面孔。
“‘净水柔’无意冒犯在座的各位,不过食君之禄,与君分忧,身为大辽的供奉,连起码的君主病患都无法化解,却是枉为人臣。”萧古此言既出,目光渐显清冷。
“萧太巫!休要张狂,老夫当年行巫之时,你还没出世呢!况且,老夫侍奉契丹三代君王,劳苦功高,岂是你一个娃娃家,所能一语盖棺。”一头白发的众巫之首,“大巫”莫只里霍然站起,怒目而向。
萧古淡然一笑,却招手唤过一名鹿人,低声吩咐一番,鹿人海里望向辽穆宗。辽穆宗微微颌首,开口道:“海里!照萧太巫之言行事。”海里跪拜,倒退着出了锦帐。辽穆宗“呵呵”一笑,道:“今日难得众巫聚首,来人!上酒!”
立时,掌酒使亲自上前,与八名酒人,捧着酒坛,一一给众巫案前酒盅中添满酒水。
萧古眉宇微锁,妙目望向辽穆宗座旁站立的萧小人。殿前都点检耶律夷腊葛正站在萧小人身侧,被萧古魅惑的眼神扫过,莫名地心下一跳,呼吸竟自粗重起来。
“陛下!萧古感念神明赐予,素来酒不沾唇,心明如镜,始悟天地之玄机,盼解众生之忧患。所谓巫者,发大志愿而修天地鸿蒙之术,灵光一闪,偶窥天机,然终是逆天行事耳!吾辈行事,宜常思天道之因果。萧古常自深省,愈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怎敢忘乎所以哉?”萧古目光清澈,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圣洁的清辉,令人莫敢仰视。
“不识抬举!”莫只里“嘿嘿”一阵冷笑,将手中的酒盅重重地放在几案上。辽穆宗顿时黑了脸,正待发作。“陛下!萧太巫之言,发自肺腑,酒乃助兴之物,何必强人所难。况且,巫者以天道为基,岂能为了这区区杯中之物,亵渎了神灵呢?”一个清亮的声音适时响起,却是萧小人站出来说话了。萧小人言罢,对辽穆宗躬身一礼,退回辽穆宗身后。他对莫只里的挑拨之言,甚是反感。
“正是!正是!殿下所言极是。”耶律夷腊葛随身附和道。辽穆宗脸色稍霁,望向萧古的眼神,渐显温和。辽穆宗素来喜怒无常,若不是萧小人及时出言,恐已酿成祸事。
正在这时,鹿人海里双手托着一个托盘,高举过顶,低头走进帐来。辽穆宗拿眼望去,却见托盘中摆放着一个血淋淋的物事,顿时霍然站起,勃然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