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国通往昭国都城要经过名为陶陇的边陲小镇.时值七月.正是陶陇镇一年一度的送神节.然而今年的陶陇瞧不出半点热闹气息.倒多了几分凄冷苍凉.
“今年雨水大.种旱田为主的农家本就收成不好.又遇上两国交战烽火蔓延.这里便沒了以往欢闹景象.”坐在马车里的碧目公子稍稍掀起帘帐.玉骨折扇指着外面三三两两、目光呆滞的流民.“你看.他们都是从昭国都城梁施逃难到陶陇的.一路上要躲避肆意屠杀的士兵还要忍饥挨饿.到这里能有一半活下來就已经是万幸了.所以说无论有义之战还是无义的.最终伤害的都是穷苦百姓.”
看着仿佛失了心魄一般枯坐黄土地上的流民.同乘一车的少年眼神里流露出不忍、悲悯.简单包扎的手掌紧握成拳:“如果沒有宁老板一路布施.大概连这些人都沒命逃过來吧.那些位高者只想着争权夺势.根本不会在意百姓的生和死.恨只恨我沒有能力帮助这些人.要是我能阻止这场战争的话……”
“傅兄弟是不是高瞧自己了.”宁惜醉摇头浅笑.语气里丝毫沒有嘲讽之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民莫非王臣.君主、皇帝要发兵打仗.傅兄弟这等身份的百姓如何能干涉得了.别把天下大事的责任都担到自己肩上.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在淡然从容的宁惜醉面前.傅楚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平时不能对外人说的话、不能表现出來的情绪.这时都可以尽情宣泄.或许正因如此.傅楚才会说些连自己都觉得幼稚的气话.反正宁惜醉懂他心事.会笑着反驳他.但绝不会嘲笑他、怪他.
放下帘帐隔住外面悲凉景象.宁惜醉指了指傅楚手边瓷瓶:“是不是该服药了.”
“已经午时了吗.一天又这么过去了.再不加快速度早些赶到梁施可不行.”傅楚半是自言自语.扭开瓶塞倒出两粒药丸咽下.青涩犹存的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
那日他同叶花晚一起出宫赶往昭国.才离开帝都不远就遭到不明身份的人追杀.两个人仗着脑子机灵行动敏捷一路躲、一路疾驰.好不容易到了遥国边境.却在又一场惊险追杀中双双受伤.不幸中的万幸是.两个人差点遭毒手时恰巧被路过的宁惜醉和苏不弃发现并搭救.而后脚踝扭伤的叶花晚留在一处农家养伤.傅楚则在宁惜醉和苏不弃的保护下继续往梁施赶去.
逃亡中傅楚受了内伤.柔柔弱弱的少年愈发显得憔悴.心情却越來越焦急.
“遥军三天前就开始攻城了.你现在赶过去也來不及阻止.再说五皇子是不是还在遥军大营尚不清楚.冒冒失失跑去不是送死么.”宁惜醉开解着傅楚.拧开牛皮酒囊一口口慢饮.“我在昭国境内晃了一个多月.到现在也沒能找到进梁施城的方法.不仅如此.就连放出的信鸟也被射落.可见遥军封锁力度有多大.岂能让你随随便便和太子殿下见面.”
傅楚疼得咬牙.嘶嘶吸着凉气:“可是……总不能就这样干看着啊.五皇子诡计多端、心狠手辣.如今白姐姐和殿下被迫分离无法沟通.难免要着了他的算计.我不清楚五皇子具体有什么打算.但我知道.他绝不会放过殿下和白姐姐..那样性格扭曲疯魔的人.一定会狠狠折磨对手后才给予死路.”
宁惜醉沉默片刻.沒有继续刚才的话題.弹了下傅楚额头轻道:“傅兄弟还记得离开青冥山时毒医前辈对你说的话吗.他要你向太子和白姑娘学习.至于学习什么.你可了解.”
傅楚想了想.茫然摇头.
“毒医前辈想让你学习太子殿下的隐忍取舍.学习白姑娘的冷静镇定.就如现在.你本能想出许多更好的解决之法.却被急躁与慌张扰乱.傅兄弟.试着闭上眼睛深呼吸.放松下來.”
傅楚依着宁惜醉引导闭上眼.几次缓而悠长的深呼吸后再沒了声音.
“不弃.小心点儿驾车.”宁惜醉撩起帘帐小声唤苏不弃.一手指了指靠在座位上的少年.“太累.睡过去了.”
苏不弃的脸上一如既往沒什么表情.放缓速度向远方望去.语气寡淡无味:“去了也帮不上忙.”
“啊.这次是真的不能出手.否则只会让白姑娘更加难做.”沉吟片刻.碧色眼眸里闪过一丝决绝光芒.宁惜醉放下帘帐以手托腮.似笑非笑的表情里有着某种莫名坚定:“不弃.如果梁施城破.无论如何你要帮我把白姑娘救出來..我不想再考虑太多.只要她活着就好.”
驾驶马车的苏不弃沒有回答.就好像他早猜到结果会是如此一般.平静得如同擦肩而过的清风.
车轮辘辘滚不过时间流逝.昼夜轮转、日升月落.战火弥漫的昭国土地已经遍染鲜血.城上是伤兵呻吟不断.城下是断骨残肢.雨血交融.
三天.短短的三天而已.宿将对决让战况异常惨烈.遥军四万人马损失四成以上.而昭国也沒好到哪里.一个个曾经并肩冲锋的战友都成了冰冷尸骨.静静躺在城中白布覆面.一场暴雨迫使战事中断.双方各自收兵休息清点.不绝于耳的惨叫与哭泣飘荡在阴霾天空之上.催得人心碎欲裂.
混战中.跟随易宸璟身侧冲锋陷阵的乔二河“不幸”成了战俘.鼻青脸肿地被带到白绮歌面前.
“太子妃……”还未说话.乔二河已经泣不成声.当着白家人的面抹起眼泪.“太子妃过得好吗.殿下想您想得紧.夜里做梦都叫着太子妃的名字……”
白绮歌别过头.辛酸面色不愿被家人看见.
他思念.她何尝不是.这几日茶不思饭不想.在城头看见他被一杆长枪刺中手臂后更是夜夜噩梦.那种煎熬折磨.寻常人一辈子都不会懂.颤抖着深吸口气.白绮歌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二河.别哭了.看你还活着我就已经很高兴.宸璟的伤重吗.你來我这里了.他身边可还有人照顾.”
“殿下伤得不重但病得不轻.伤口发炎带得浑身滚烫.都这样了还非要打头阵出战.还好有个绿眼睛的男人突然出现照顾殿下.不然我哪里能來这里呢.”
绿眼睛的男人说的应该是苏瑾琰吧.白绮歌知道苏瑾琰对易宸璟有着某种程度的偏执.由他保护易宸璟大可放心.只是都病成那样了.易宸璟何必继续亲自上阵.他是不要命了吗.
看表情乔二河就知道她在困惑什么.鼻子一酸.言语又哽咽起來:“殿下、殿下不肯听劝.他说太子妃每天都会站在城头.如果出战的话就能远远望上一眼.看见太子妃平安无事他才能放心……”
乔二河的声音不大却引來满屋沉默.白敬甫握着茶杯发呆.白灏城也不知想些什么愣愣出神.唯独白绮歌在笑.笑容苦涩酸楚.
他们是相知相许的夫妻啊.却连见上一面都难如登天.
抹去眼角湿润长出口气.白绮歌生硬地转移话題:“二河.还有其他消息吗.听说易宸暄也到了军中.他又想耍什么花招.”
“王爷只來的那天和殿下见了一面.之后就再沒看见人影.殿下说他拿來的圣旨是皇上亲笔写的.做不了假.所以现在殿下也在烦恼到底该怎么回应.哦.对了.殿下特地让我转告太子妃.千万不要想什么休书.那种东西殿下是绝对不会写的.”
“要写的话他早就写了.何苦拖到现在.”皇位与所爱之人如何取舍白绮歌无从衡量.更不可能干预易宸璟的决定.然而她沒办法阻止自己去想.是不是写下休书从此分离会更好.
一切事端因她而起.易宸璟的困局也是她做了死棋.恩恩怨怨从权谋争斗演变成两国之战.她真的可以安安心心享受他的痴情忠诚吗.
江山何辜.
百姓何辜.
“乔兄弟满身的伤.去擦些药休息休息吧.之后是留下还是回遥军大营再商量.”白灏城命人带乔二河下去.看着白绮歌茫然失措的目光微微心疼.想要开口相劝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能说什么.让她狠下心与易宸璟分离而后看她枯槁至死吗.还是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告诉她沒事.天塌下來还有他顶着.
都不是小孩子了.那些可笑谎言毫无用处.
围城三日.水断粮绝.站在王宫内亦能听见外面闹事的百姓呼喝之声.谁都看得出都城正在动乱.白家的地位正在动摇.或许正如白灏城极力避免去想的那般.昭国.白家.都要亡了.
“白将军.宫外百姓实在挡不住了.怎么办.”匆匆闯进的士兵灰头土脸.面上还有几处抓伤.狼狈而又无奈.
白灏城回头看了眼白绮歌.在家人忧虑目光注视下走出门外.唇边笑意忽地变得轻松.似是卸下了沉重包袱一般.
“绮歌.你记着.天无绝人之路.无论如何你都要坚持下去.为了自己好好活着..这是二哥一生最大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