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表姐我找到鱼姑娘了!”苏游几乎是冲进的苏于婳房间,连门都未敲。
苏于婳放下手中的笔,缓缓抬头,淡声问道:“她在哪里?”
“正前往与瞿如会合的路上!”苏游兴奋地说道,“石公子也在那里,他们会遇见的!”
“哦,是吗?”苏于婳轻声反问。
“难道表姐不这样觉得吗?”苏游奇怪道。
“难说啊。”苏于婳起声笑了一下,“石师弟若是还长着脑子,就应该回去与韬轲师弟对战,而不是留在瞿如那里。”
“要不,我们把消息告诉鱼姑娘?”苏游急道,这两人之间眼看着要接近了,怎么好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错过?
“怕是你还未近小师妹的身,就已经被老七杀了。”苏于婳笑道,“你以为是什么原因,让你一直找不到小师妹的下落?”
苏游一怔,掂了掂自己的武功身手,又想想迟归与南九,的确没把握能接近得了鱼非池,于是心中有些焦急。
“什么也不用做,一直保持知道她的行踪便可,有缘他们自会再相见。”苏于婳重新握起笔,她忙着呢,韬轲在大隋作乱,石凤岐蜷在瞿如那里一动不动,鬼才知道最后这事儿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但苏于婳可以确定的事情,是石凤岐已有心要争天下,那么她就会给石凤岐足够多的力量支撑,兵力,粮草,一切都将重抵当初的大隋鼎盛之际,有了这些做保障,才有可能支撑这场争夺天下的盛举。
所以,他们能不能相见,并不重要。
如果鱼非池依旧是个无心恋天下的人,见了也没多大用处,不过是徒添事端,他们二人之间依旧是互相折磨。
这样想想,不如不见。
鱼非池的马车行在西行的路上,大雪依旧。
现在这马车已经走得很快很快了,不再像以前,迟归反复做干扰,鱼非池的身体也渐渐养过来了一些,不说复原,至少外伤已经好了,就是她经常夜不能寐,需要靠着安神香才能好好睡一觉,可是安神香这种东西用久了,总归对身体不好。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南九打开车门,说:“小姐,前面过不去了。”
“怎么了?”
“前面就是一个叫安乐城的地方,现在已经沦陷,满城都是商夷的驻兵,如果我们贸然进城,恐怕……”南九有些迟疑道,他真不确定,商夷国的人看到鱼非池,会不会万箭齐发,直接杀了鱼非池。
鱼非池听了南九的话,走下马车。
距离武安郡那场惨烈的战事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安乐郡这地方是韬轲攻伐过后的一块领地,只派兵驻守,他不在这里。
这块地先前应该是作战之地,望过去尽是萧索。
安乐城,平安喜乐,喻意极好,只是这里的衰败与惨状与它的名字不相符,这里不再是安乐窝,是个如同地狱一般的地方。
鱼非池走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上,她干净的鞋子踩在鲜血浇灌过的大地,闻着空气中数月未散的血腥味,看到了地上倒着的残兵锈剑,将旗半截埋在土里,半截露在外面,残破不堪。
从这里一直到大隋的另一端,十座城,将大隋分割成两边,左边是沦陷之地,右边是大隋旧土,就像是一道狰狞可怖的伤口生生地撕开了大隋的国土,纵贯在大隋的肌肤上,淋着血,浴着烟。
鱼非池走着走着,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双手,或者说,是一截白骨。
几个月过去了,这里的尸体早就腐烂了,那只手向上伸着,像是要控诉质问着上天一般,带着不甘与绝望,凝成了永恒的姿势。
呜咽的寒风像是幽幽哭泣的声音,卷着的大雪将这里半掩,如同披了一层缟素,鱼非池抬目四望,仿乎看到了当日这里的那场厮杀,无数的人在这里殒命,仿乎听到当日这里的战马嘶鸣和将士怒喝,带着满腔的恨意与悲壮。
她曾经坐在宫中,高贵优越,一句话,一声令,便会让无数的人前去赴死,她跟那些养尊处优的贵人们一样,从来没有亲眼看过破烂的大地是什么样子,没有亲自体验过战场上的悲吼有多么令人绝望。
在更久以前,她努力地回避这一切,逃离这一切,她知道自己是无法承担这样的重责,这样的罪孽的,她讨厌一切战争,讨厌一切将人命当作赌注去搏一场盛世王朝的残忍之举。
不管是最开始的鱼非池,还是后来的鱼非池,她都不是很愿意面对这一切,她始终承认自己的弱小无能,她不觉得自己就是上天选中的那个人,要来终结这个乱世,她没那么大本事,没那么大野心,她面对不了千军万马踏尸而过的伟业,也承受不住尸骨铺路淋血浇花的帝业。
鱼非池甚至迷茫过,不知道自己做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她强迫自己违背本性去做一些不愿意做的事,是不是真的会得到好的结果,她曾不舍,曾为难,曾痛苦,她的内心最深处,始终排斥着这一统天下的盛事,如果可以,她愿意永远蜷缩在自己的壳中,不愿醒过来。
直到今日,她走到这里,看着这片荒芜的大地。
极目四望,她像是看到了整个须弥。
挣脱白衹旧地枷锁的瞿如正顽命抵抗,死守着白衹数月未让韬轲得逞,那片已经与大隋彻底分开的地方,孤悬在外,无依无靠,没有补给,没有援兵,一无所有,凭的只是瞿如的一腔悍勇,带着不屈的傲骨,苦苦死撑。
正攻打商夷的笑寒仍在抵死而行,要洗涮大隋的屈辱,与庞然大物一般的商夷殊死搏杀,艰辛地拿下一城一池,哪怕会有战败之时,也从不退缩,哪怕肝脑涂地,不曾怕过。
退回大隋的石磊正重整兵力,赶赴前线,哪怕石磊已经一败再败,仍未败去他的忠诚,他仍在为了这个国家咬紧牙关,不惜一死地前进。
远方的苍陵,后蜀,南燕三国战火纷飞,百姓流离失所,悲泣声彻夜不息,绥江与苍江的江水被鲜血染红,被战火照亮。
须弥大地,遍体鳞伤,支离破碎,狼烟四起。
她看到了先帝背负一世昏君骂名,只为大隋基业永固,天下太平。
看到了上央的今日身殒,何所惜哉,只为大隋内乱平息,同仇敌忾。
看到了韬轲荣辱不惊,胜败看淡,带着坚定的信目向天下。
看到了挽澜不过十岁余,手握刀剑,拼死杀敌,保家卫国。
看到了卿白衣割舍自己,为后蜀不惜出卖情意,只愿百姓安康。
看到了商帝放下温暖,心有天地,雄才大略,只为结束乱世。
看到了书谷病弱之躯,不舍昼夜,呕心沥血,护后蜀不被侵吞。
看到了音弥生终于放下他的清心寡欲,肩负起南燕之责,天下之任。
看到了商向暖,看到了苏于婳,看到了温暖,看到了绿腰,看到了豆豆,叶藏,燕帝,大师兄,季瑾,白帝……
她看到了,所有为了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天下而拼尽一切绝不回头的,那些可爱的人们,她深深眷恋的人们。
她看到了无数的人,熟悉的,陌生的,年轻的,年老的,她甚至看到了已作白骨化成灵位的前七子们,他们有同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里饱含着对这片天下的热忱与希望,他们用死,用血来铺就一条须弥太平的大道。
看到了天下豪杰与英雄应运而生,迎义而起,背负着苍生的性命于沉默中发出怒吼,于绝境中向死而生。
最后她看到了自己,在痛苦中绝望踽踽独行,频频回首,不忍告别过往的自己。
在这一刻,鱼非池醍醐灌顶。
她俯下身来,以双唇亲吻这片大地,以双手抚摸这片大地,以眼泪浇灌这片大地。
未曾有过这么一刻,鱼非池觉得自己的命运与这片大地紧紧相连,她站在此处,融于此处,不再是一个异世来客,她被这片大地哺育长大,看过这个世界的悲欢离合,也看过这个世界从桃花灼灼,雨雪芬芬化作战火滔天,金戈铁马。
她的血脉中流淌着这个世界的风月雨雪,她的双眼中盛满了这个世界的河流山川,她与这个天下,息息相关。
破而立,置之死地而后生,她于绝境处,重获新生。
以前那么多的人逼过她,从无为学院的艾司业与鬼夫子开始,到上央与先帝,再到后来的她自己,曾有那么多的人逼她低头,逼她扛起这副重担,她被逼着前进,被逼着去做一些事,她的内心从来不曾真正的心甘情愿地为这个天下付出过。
被逼迫着去做这些事,即便是做成了,也总是会有很多的不如意。
除非,她真正地站出来,真正地勇敢而坚强地面对这一切,不为任何其他人,不为任何不甘心的原因,真正追上那些人的步伐,大彻大悟。
她决意,护佑天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