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一,韬轲强渡苍江。
夏雨下了一场又一场,再过些时间,南燕的苍江便会涨水,水势渐高之后,韬轲他们准备的大船便可下水,顺江而下,直达偃都,入道后蜀,援助商帝,攻隋伐天下!
六月初一,瞿如坑杀商军二十万俘虏之事还未来得及震惊天下之前,韬轲已收信,他手指发颤,默然合眼。
两日后,韬轲定计过江,不等洪汛。
韬轲站在江岸,看着远方,内心默叹,石师弟,小师妹,你们破了此计了。
或许石凤岐与鱼非池都不知他们破了什么计,那是一个太大的阴谋,一个远远超出他们想象的遮天局,他们在无意中将此局破去,却对此一无所知。
也不知是福是祸,韬轲只能保持着沉默,他不可能去提醒石凤岐,有些事,远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复杂。
韬轲他自己被困局中,都难以逃脱,更遑论不知局已成的鱼非池与石凤岐。
他在这沉默之中反复地想着商帝的话,他想知道,为什么商帝突然有这么大的把握,为什么他面对石凤岐与鱼非池的时候,可以放心地让初止去阻拦瞿如,明知那不可能成事。
他也想知道,初止在投降的时候,将那四十万大军交出去的时候,他内心到底在做着什么样的打算。
他知道一些事,比如他第一次要强渡苍江的时候,只是做做样子,让石凤岐与鱼非池他们二人觉得自己不会等下去。
所谓商帝的圣旨与绿腰的来信,也是一道幌子,尤其是绿腰的信,不过是为了让他们两个相信,自己是被商帝止住了渡江的计划。
自己从头到尾都不曾急过,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要强渡苍江,从头到尾等的都是夏天的洪汛。
从那时候起,这个局就开始做了,师妹师弟啊,你们又知或不知?
如若你们不知,你们可清楚,你们面对的是什么?
毕竟连我,也看不穿商帝陛下此时的打算了啊。
韬轲他叹声气,耳边是江水声不休不止,心道一声,便是商帝他穷尽心力拖延这么久,终究还是未能拖到夏洪来时,终究,还是要强渡此江。
好在韬轲倒也不是只守着一个办法的人,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商帝的计划并不能完美实现,他总得要有办法过了此江才是。
不容易,会死很多人,不过听闻那杀俘之事是他小师妹的主意,连最不忍心见天下生灵涂炭的非池师妹都能挥动屠刀,他还有什么资格伤秋悲月将不忍细细念叨?
他昂首,看着大军与大江,看着空寂无人的苍江右岸,看着他长居已久的这个地方,心中竟有些隐隐的激动与期盼。
也好,不再等夏季洪汛了也好,至少可以提前些时间去见到绿腰。
人心皆有柔软处,商帝有温暖,韬轲有绿腰,或许这一君一臣最大的相似之处,便是都有其一生挚爱,便能明白对方心牵所爱时的那种不舍,不舍得死,要活下去,活着才能回到所爱身旁。
苍江两岸,左低右高,左笑寒,右韬轲,两军对峙由来已久,久到他们都快要忘了,他们也是这天下之争中的两方军力,敌不动我不动之势僵持数月之久。
石凤岐将南燕之事细细地想,密密地想,想到了所有的可能性,韬轲所有会用的战术,再给出对应之策,他要让笑寒将南燕死守,将韬轲击退,再顾不及同门之情,再不可能成双全之事,他要保笑寒,势必无法再成全韬轲。
在鱼非池定杀俘之事后,石凤岐便知晓,韬轲再也不能安心地等着洪汛了,他必将渡江,逼了这么久,他终于要动。
不害怕,笑寒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做好了足够多的准备,足够多的安排,足够能将韬轲留在南燕,留住他的人也好,留住他的尸也好,都好。
韬轲看着这一块他所留已久的地方,南燕人死伤无数,存活无几,在历经了最黑暗的音弥生王朝之后,他们已渐渐恢复了一些元气,悲然地承认了南燕已亡的事实,也接受了他们的国家一分为二的痛苦,他们把头埋起,不再理外事,只专心地经营着自己的生活。
垦地种粮,在春天里撒下了一把种子,在夏天里用心浇灌,等着秋天的金色丰收,于冬天的冷风中围着小炉煮酒。
他们两耳不闻窗外事,天下大争,已与他们无关,哪怕他们也是天下人。
韬轲偶尔会想,南燕人已经经受了那么大的痛苦,实不必再给他们心上添一道刀伤。
于是他可以等,等到夏天,夏到洪汛起,等到可以用一些稍见温和的手腕。
于是他用心用力地配合着整个商夷的局,安安心心地等着一切往最好的方向发展,他出谋划策,他潜心计算,他原本以为,他可以做到。
人有许多种悲哀,其中一项该有我以为我可以。
不管是鱼非池还是韬轲,他们都原以为,他们可以。
命运无常,他们根本不可以。
韬轲生得一张冷厉的面庞,眉目疏朗,他将英挺长眉抬起,遥望着天地,天地之间有良田万顷,禾苗青绿,鸟语花香。
六月初四,韬轲下令将江岸之人驱逐,方圆百里,不得留人,凡见活物,就地格杀,一片哀鸿。
六月十五,方圆百里之内,不见燕人,一片空旷。
六月十八,韬轲饮祝捷酒一碗,送兄弟,上黄泉。
六月十八夜,韬轲调大军五万,强渡苍江。
笑寒率军七万,借着先天地势与军防工事优势全力阻挡,占尽上风。
战至子时,韬轲加派兵力五万,支援前方。
笑寒闻风而动,调动全军,拉开战线布防,欲图诱敌入港湾,以流火石将其全歼。
两军打到天昏地暗,在浓稠的黑夜里,他们像是在墨池中挥动的两只笔毫,划动的也是黑暗。
耳边所闻的,只有江水声滔滔,挟裹着战士的怒喝与咆哮,滚滚而来。
笑寒傲立于甲板,看着对面韬轲大军悍不畏死的冲锋,只有沉默。
他是早就知道韬轲一定会强渡苍江的,石凤岐早就告诉过他,他们会把韬轲逼出来,不能让他走偃都入后蜀抵商夷,不能让商夷这只最精锐的部队成为商帝的助力。
所以,笑寒做足了万合的准备,想好了一切的对策,加上鱼非池与石凤岐给他提供的无数方法,他有十成的信心,可以守住这里。
他绝不会让韬轲从这里过江!
“笑寒。”林誉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盔甲上落着的火灰。
“嗯,此战过后,我们便可回去与公子会合了。”笑寒语调轻松,握住林誉的手。
他已经无比期待,回到石凤岐身边,是他身边大将,与他共赴战场,开辟一番不世伟业,见证这自古分裂的须弥,终得一统。
这样的事,只要想一想,便会觉得热血澎湃,激情汹涌。
林誉倚在他肩头,看着江心的滔滔水滚,看着声嘶力竭的热血男儿,她突然说:“笑寒,我们回去之后就成亲吧。”
笑寒偏头看她,将她抱紧在怀中:“对不起,这么多年都不能给你一个正式的名份。”
早年笑寒是个丑面太子的时候,替石凤岐坐镇东宫,稳着朝堂,林誉是他的暗卫,只能守在暗处,眼看着他就在眼前,却不能上前与他相拥,默默对望那么多年,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生怕隔墙有耳,被人识穿。
那些年很难过,刺杀笑寒的人层出不穷,阴谋阳谋不计其数,他们两个一明一暗无声地相互扶持,等到了公子归来,坐镇大隋,入主东宫,他们才一步步走出了黑暗,走到了众人面前,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光明正大地告诉他人,他们天生一对。
后来笑寒终于洗掉一脸的痦子麻子,露出了他漂亮干净的脸蛋来,大隋动荡,数国交战,他又拼命于大隋的安定与未来。
奔赴战场,杀敌立功,保家卫国,林誉依旧跟着他,不抱怨不多话,不擅言辞不懂表达的林誉沉默如黑影,从来不会要求什么。
在笑寒眼中,天底下再好看的女人都比不得林誉,哪怕她总是面色微寒,沉默寡言,内敛的性子让她都要失去存在感,但是在笑寒看来,这都她的可爱。
那么,便等这里结束,等回去,与她办一场婚嫁之礼。
对面起火光,火光冲天,笑寒与林誉遥望对面,看到了杀之不尽一般的韬轲大军在往前冲,拍岸而起的江水重重地打在他们身上,打湿了衣衫的男儿们身体虬满着力量,要冲过这道天堑,回到故土家乡,为自己所忠的君主而战。
笑寒看着他们目光坚定,他们要过,自己要守,本就是一场生死之战,不是韬轲死,便是自己亡。
对于他能不能打赢韬轲这件事,笑寒对自己一向有着很清晰的自我认识,凭真实本事他肯定赢不了。
世间唯一能从正面赢过韬轲的人,或许只有瞿如,甚至都未必,但是笑寒相信,他此次能赢,哪怕赢得不那么光彩,也是赢。
他的这种自信一直延续到后半夜,韬轲大军越见疲累之势,有将被打退之感,笑寒挥手,全军整肃,准备趁胜追击,将他们全歼于此,以解大隋之患。
当他的大军准备全军过江时,异像陡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