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四,天明之际,滏口关外的山火已然基本熄灭,毕竟春日湿润,树木抽芽,山火颇难没完没了。然而,从日上三竿开始,滏口陉东段,再度有零星烟火升腾,且随着时间推移,烟火也顺着滏口陉沿线,向着西方跳跃式的推进,其间还伴着隐隐约约的喊杀声。
与之同时,壶关西门,刘畅的匈奴军再度发起了一如既往的攻城,架势比前几日倒是更大了些许,但真正的攻城烈度则依旧含蓄。而到了入夜,匈奴人收兵回营开饭之际,壶关东门外则出现了一支数万人的大军,连营盘都顾不得扎稳,便亟不可待的忙活起了进攻准备。借着炬火依稀可见,他们所打的正是石聪的帅旗。
攻城准备之余,“石聪军”也不忘派人西向联络刘畅,怎奈壶关两侧的山林早被血旗军封锁,连个人影都没能潜伏过去。倒是有艘临时扎捆的竹筏,被数名“石聪军”强撑着逆漳水擦城而上,尽管旋即便在壶关城头的投石火矢下飞灰湮灭,但多少总算冒起了丁点水泡。
诸般种种,皆被匈奴人的探哨一一收入眼中,继而被禀到征东将军刘畅的耳里。于是,刘畅大笑三声,为了鼓励“石聪军”的战斗热情,他也派出十数名敢死军兵,驾着搜罗来的几艘小舢板尝试性的顺流而下。
不过,心知这些小舢板多半是有去无回,刘畅也没让他们带去什么重要消息亦或犒赏什么的,仅是带去一句无需回应的话:“双方联手,东西夹攻壶关,各自见机行事,不见不散呦!”
自然,小舢板与其上的敢死军兵必须是有去无回的,即便偶有一艘侥幸躲过了壶关城头投石火矢的封杀,撞大运的抵达了“石聪”友军所在,所谓的“石聪友军”也不可能递交回执,更不可能让看清情形的敢死匈兵活着离开。
事实上,刘畅也根本不在乎有否回复,知道有人比他还急着夺下壶关就行。一切事态皆在意料之中,回帐在女人肚皮上发泄完精力,再塞上棉团爽个春梦才叫实在。或许,那帮令人厌烦的汉狗,今夜应当没空再派人出来玩那该死的疲兵之计了吧。
说来从匈奴军抵达壶关城下伊始,城内的血旗守军便在夜间开始了不断的袭扰。匈奴军初始也没少加以反击,怎奈论起奸猾犀利,他们真就比不起玩老了这一套的血旗军。譬如,凭借单兵踏张弩的射程优势,出城袭扰的小股血旗军,总能轻松干掉零星小股的匈奴骑哨;对上匈奴人的大股骑兵追杀,他们则总能利用战马、山林乃至漳水逃离;三日前,他们更曾一度伏击重创了一支五百人的匈奴骑军。
由是,数日折腾下来,刘畅认了,塞耳朵了,堂堂的匈奴四万大军也没脾气了,一到夜间便紧守营门了,惹不起咱龟缩着总还忍得起吧。不过,刘畅显然还是低估了壶关守军的牛皮糖精神,便是壶关东面来了石勒军的今夜,血旗守军数日来的夜间骚扰居然依旧,浑一副打不死人也要烦死人的恶心劲儿...
“嗖嗖嗖...”就在二更时分,当刘畅与他的麾下满怀着对一场好觉的希望,步入梦乡之时,蓦地,上百踏张弩矢带着点点火光,从营外的夜空中呼啸而来。顿时,十数声倒霉鬼的惨叫在夜营中经久不衰,与之相和的,则是营外随后响起的冲锋军号与呼喊鼓噪。
“直娘贼,不就是弩箭射得远了点嘛,丫有种别走,真刀真枪跟爷们单挑...狗日的,叫你现在闹得欢,赶明咱们破壶关,捏爆你的小蛋蛋...”旋即,匈奴营中,又一次被吵醒的大兵们爆发了声势几乎不亚营外的怒骂。便是塞着耳朵刚刚沉睡的刘畅,也没忍住枉顾身份,跟着冲到帐外跳脚吼了好几嗓子...
好在,如是到了三更天,正当众多匈奴大兵被又一波的营内哀嚎惨叫以及随后的营外军号鼓噪吵得破口大骂的时候,壶关东门,恰时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喊杀声,伴以更多的火光忽闪,而营外用以疲兵的踏张火弩与军号鼓噪则随之立止。不消说,定是壶关东侧的“石聪”友军迫不及待的发起了连夜攻城,从而逼得血旗守军全数收缩兵力了。
“不愧是友军,好人啊...为了咱弟兄们的一场好梦,今夜定要顶住,攻城到天亮呀...”壶关西侧的匈奴大兵们瞬间集体泪奔,喃喃祈祷声简直感天动地,“直娘贼,都五六晚没能像样合眼了,今个总算有人接盘啦...睡个好觉可真不易,娘的,哥几个快睡吧,得珍惜呀...”
便是见过大场面的主帅刘畅,此刻也不禁觉着鼻子发酸,眼皮更是瞬间重如千金,他以最快的速度恢复睡姿,不忘冲帐外的亲卫长吼了一嗓子:“本帅睡了,就让那边的石勒军自个儿打去,只要不是敌军杀进营来,谁他妈再敢吵我好梦,老子就剁了他!”
安然入眠的匈奴军上下却不知道,此刻壶关东门的浴血攻城,仅是一场千人出演的,动口远远过于动手的真人秀罢了;其所臆想的狗急跳墙与怒目仇杀,其实却是久别重逢与笑脸相迎;至于其间的兵甲耗损与火油浪费,乃至出镜津贴,却得统统记在他匈奴军的账上。
而且,就在一片夜战混乱的掩饰之下,血旗骑军接近两万的主力,已然经由梅倩的调度与纪庄的配合,悄然避开匈奴人的耳目,不动声色的进入了壶关城中。数万敌军与数万援军,两者间一进一出的巨大反差,及其对战局的根本影响,若叫刘畅知晓,只怕他今夜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
相见寒暄与人马安顿不提,西城门楼,会师双方的统帅,也是昔年同守铁谷城的统将二人组,已在眺望远方的匈奴军大营。遥看那一片静谧,纪庄不禁笑道:“梅帅果然睿智更胜当年,瞧这一手瞒天过海,直叫匈奴人睡得怎一个放心了得,哈哈!”
对于夫家汝南纪氏的这位代表人物,梅倩倒也不敢怠慢,难得的收起高冷做派,面显和煦,她不无谦逊道:“孔方(纪庄字)将军过誉了,雕虫小技尔尔。只不知将军对某交由子羽偏将转述的那条破敌之计,究竟如何看待?此前交互联络之中,将军仅仅谈及接应事宜,并未对之加以答复,莫非另有妙计?”
值得一提的是,梅倩此前让“败兵”的梅腾,先行给纪庄送了一份她对这场壶关之战所做的整体定策,也即利用匈奴探哨只能远距离观察的这一短板,诈以石勒军已然攻克滏口关,继而突破血旗军的沿途扰阻,急急攻至壶关东门,从而瞒天过海兵援壶关;此后,则可选择匈奴人大举攻城,师老兵疲且阵型混乱的机会,骤然在城头施放火炮,并遣重骑轻骑骤然出城,趁乱冲杀破敌。只是,纪庄爽快同意并执行了前一半方案,对后一半却是不置可否,难免引来了梅倩的征询。
“梅帅的破敌之计好则好矣,怎奈良机难料,且操于敌手,万一那刘畅太过拖沓,迁延日久,难免消息走漏亦或露出马脚,岂非可惜了这一场瞒天过海?”被问到头上,纪庄直言不讳道,“某也有一想法,那便是一剑封喉,直接在这个凌晨便行夜袭敌营。还请梅帅借末将五千骑军,定保大破刘畅!”
“哦?”梅倩并未因为纪庄的不同意见而有不满,双眸一阵扑闪之后,她饶有兴趣的问道,“孔方将军如此自信,定已对此战胜因有过充足考虑,可否试言一二?”
纪庄闻言一喜,尽管顾及他的感受,此番纪泽并未明令他归于梅倩辖制,但论身份与麾下兵力,他都该识相的主动接受梅倩的领导;且他想利用骑军突袭敌营,多赚一笔破敌之功与一笔献策之功,那更是必须有梅倩认同。而看梅倩的这副神情,此事多半有门。
“胜因有三,其一正是梅帅这场瞒天过海,麻痹了敌军的骄怠之心。”略整思绪,纪庄笃定道,“其二,敌军虽有四万之众,但过半为征调民壮,他们虽颇有随军作战经历,有效统御下的战力甚或接近我华国辅兵,但纪律太差,难以应急,只要从他们所在营区开始突袭,必可轻松破乳营内,甚或引发雪崩式营啸。”
“不错,民壮军兵确为敌方一大短板。”梅倩点头,不无追忆道,“尤记九年之前,大王率军西出吕梁直至北走塞北,正是源于拓跋鲜卑在晋阳城下大破匈奴军。是役,拓跋鲜卑以八千破四万,也正是从匈奴人的民兵营区发起的突袭。”
纪庄闻言笑得更欢,也愈加自信道:“其三,那便是我方已对敌营连续疲兵五日之久,非但令敌军夜不出营,还令他们五日没能睡上一个好觉,呵呵,想来他们今夜定然睡得死沉死沉吧。”
“五日前便开始了疲兵之计?”看了看静谧一片的匈奴大营,梅倩不无惊讶,继而由衷赞道,“看来,孔方将军对此战早有了更好更果断的整体筹谋,倒是某班门弄斧了。”
“呃,俺可没有那般长远的军略,梅帅万莫这么说,可要折煞人了。”纪庄不免老脸一红,忙摆手解释道,“此前俺仅是闲着没事,想起大王昔年每逢对垒就要对敌疲兵,是以学着折腾而已。呵呵,真就没甚特别目的,纯属不坑敌不舒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