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疤站在门口,一直等到浑身冻僵地不像话的季貊出来,慌忙给他围上厚厚的棉被,将他嘴唇都冻紫了,神智瞧着也不大清醒的样,老疤叹了口气。
唉,何苦呢。
是啊,何苦呢,何必在别人折磨你之后,你还要折磨自己呢,对自己好点不行吗?
老疤跟季貊的爹是朋友,甚至还有点亲缘关系,季貊的爹长得很好看,而且出生世家大族,成亲嫁了个年轻漂亮的女子,那女子虽说身份低一点,却很温柔,而且身边连个小侍都没有。
本来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结果那女人也不知怎么的,成亲三年都没身孕。
当时季貊的爹就让他过来给那女人把脉,他也没查出什么,便让那女子吃点温补的药,宽慰道孩子一定会有的。
果不其然,第二年,那女人就怀孕了,但季貊的爹不知怎么的追了女皇,他们一家人被打入天牢,最后流放到关外。
关外条件太苦,别说自小娇生惯养的人了,那女人还身怀六甲,更是无法忍受,差一点孩子都要没了,也幸亏他去关外采药碰上了,替她保了胎,一个月后生下一个男孩。
当时,南伽国的女孩已经很少了,也不知怎么回事,就连每年新生儿里,女孩都没以往多。
当时夫妻二人都巴望着这胎是个女儿,生了女儿的夫妻,不管犯了什么罪,都能被赦免的,他们还指望着这个孩子让他们回去呢。
不过儿子也好,季貊的爹当时还是想着,辛苦吧,辛苦点把孩子养大。
可那女人不愿意啊,关外生活本来就艰苦,他们自己活下去都不容易,何况还养一个孩子。
最后,那个孩子送给了他。
老疤叹了口气,将季貊扶到屋里之后,便立马去厨房给他煮姜汤。盯着锅里往外跑的气泡,老疤又想到了那一年。
那个孩子是季貊的大哥,当时他也就是个游医,又是个男子,如何会带孩子,好不容易将孩子养到五个月大,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当时他正在乾国,都听闻护国寺的有个年轻的和尚,心善地很,他就把那个孩子扔下了。
“也不知道那个孩子活下来没,若是活下来……也该有孩子了吧……”
将煮好的姜茶盛了出来,躺在床上的季貊已经开始说胡话了。老疤知道季貊这个小崽子的,折腾起自己就跟折腾别人一样狠,要是没有他,他这条小命都不知道断送多少回来。
“唉,算我欠你的,来,把姜汤喝了……”说着将季貊扶了起来,结果牙关紧闭,怎么就不松口。
老疤只能放下勺子,盯着面颊通红的季貊,“你说你,好好活着不好吗?反正都吃了那么多的苦,再忍耐一会儿,说不定就有转机呢?干嘛跟自己过不去……”
“李……”
“什么?”老疤凑近了些,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模糊的两个字“李鹤”。
“公主?”他坐直身子,盯着依旧牙关紧闭的少年,瞬时什么脾气都没有了,“来,先喝药,等身体好了再去找她……”
想到如今也是在风口浪尖的李鹤雅,老疤又想叹气了,这一个个的,怎么都这么背呢。
捏着季貊的下巴,好不容易灌进去半碗姜汤,老疤累得都出汗了,“真是欠了你这个祖宗。”又往他嘴里塞了粒药丸,季貊才总算安静了下来,不过睡得不安稳,死死地皱着眉。
其实季貊自小身子骨就不好,他也是早产,当年那个女人为了早点回去,偷偷吃了催产的草药的,等他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季貊提前两个月出生,生出来的时候甚至不会哭,就跟个小猫崽似的。
季貊能有今天,一半靠的是他不服输的性子,另一半就是遇到了个厉害的人,也不知道那人算不算季貊生命里的贵人了。
“你可要快点好起来啊,比我老头子活得长,不然谁给我养老送终啊。”也就在没人的时候,他们会这样亲近,在外面,他跟季貊就是主仆。盯着国巫府的人太多了,他不想给季貊添麻烦,他就想在这里待一辈子,看着季貊成亲生子。
半夜的时候,季貊的烧总算退了。他察觉到身边有人,猛地睁开眼,等确定床边的人是老疤后,才放松了下来。
可心口堵得慌,就像灌了水银一样沉甸甸的,他知道后半夜肯定睡不着,在做出更可怕的事情之前,他很干脆地坐了起来,看了眼趴在床边的老疤。到这么大,会趴在他床边守着他人的就只有老疤,季貊冰寒的眼神回暖了些。
但猛地目光一冷,动作快得好像方才的柔和了眼神的人不是他一般。
呵,可惜了,这份关怀只是出于愧疚。
想到自己落到今日这番田地,有一半是这人造成的,他立马恢复那副清冷淡漠的样子。
这样的好意,不要也罢。
理智尚存的时候,他还是很爱惜自己的身子的,毕竟他也就这张脸跟这幅身子有点用了。他穿得很厚,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开门时看了眼依旧趴在床边的老疤,最后在他身上盖着的棉被停顿了数息,又飞快地挪开,就像干了坏事心虚地怕被抓包一样。
帕子床边的人毫无所觉,睡得香甜。
而季貊已经出了国巫府,径直往地藏菩萨庙走去,他走得不块,如果忽略时辰跟阴森森的街道的话,倒是挺像在散步的。
褪去国巫黑色金边大袍,只披了大氅,褪去眉宇间的戾气,面无表情的样子,真的就像一个弱冠少年,无害的,冷淡的。
地藏菩萨庙好久没人打扫了,自从那次在这里遇到李鹤雅之后,他就没有半夜过来诵经,推开门,伴随着吱呀一声,灰尘到处飞,他浑然未觉,走过长满杂草的庭院,径直走到了大殿,撩起衣摆,跪了下来。
经文早就刻印在脑海里,即便他一个字都不识,也能默默念出来。
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来这的,也没人知道,是谁教他念经的,毕竟,在人前的季貊,可是南伽国女皇眼前的红人,南伽国建国以来,最有天分的傀儡师。
东方破晓,诵经声还在,少年白皙的面庞是平静的,虔诚的,连他自己都想不到,在未求心安诵经的时候,他的深情会是那么虔诚,就像他一直瞧不上的那些和尚……
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不想成佛,他只是希望,不要冷,不要痛,不要至死都只有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