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疤觉得鼻子很堵,眼睛很酸,偏偏不能让季貊察觉出来,他拼命吸了口气,“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不让你吃苦。”
“我来这,就是为了吃苦的,八叔你不要嫌弃我是累赘才好。”
换作以往,季貊绝对不会讲这样的话,他做什么都按着心意来,失意时如此,得意时更是如此。
以后,他就在这地藏王菩萨庙住下了,后半生就不曾离开过,无论王朝更迭还是天下一统,他都在这儿,诵诵经,种种菜,老疤在世的时候就跟老疤讲讲话,把老疤送走了,他没人说话了,大部分时间就听听鸟鸣声,听听蝉鸣声,从不去打听那个人的消息。
一年后,在一个很平常的日子里,他也走了。暗卫报给李商言的时候,说他跪在地藏王菩萨庙前跪了两天,等他们察觉异常后,才发现他的尸首都硬了。
手里攥着十枚石墨一般的东西,又黑又硬。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临死前还抓着那些东西。也没人知道这个满身罪孽的人每每午夜醒来,抱紧自己蜷缩在一个角落,心里反反复复叫着同一个名字。
上苍从来没关照过他,他从出生起就不受欢迎,没有爹娘的疼爱,没有兄长的爱护,连亲近的师父也是出于利用,唯一一点点温暖来自那个绚烂如春花的女子。
日后有人这么评价他的一生——
风流自赏,晚景凄凉,日暮穷途暗悲伤。
浪迹半生,艰苦备尝,一身傲骨福难享。
季貊,南伽国最有天赋的国巫,一生炼制傀儡无数,在天下大定后,留在了荒漠。他杀戮太重,无妻无子,残年之时拖着残躯,岁岁守在地藏王菩萨庙,妄图洗去满身罪孽。
没有人知道,他守在地藏王菩萨庙不是为了洗去自己的罪孽,他每日诵的经文,每日吃的素斋,都是为了一个女子,为一个女子祈福,祈求上苍保佑那个女子幸福康乐,无病无灾。
十日后,李鹤雅真的彻底康复了。
连她自个儿都觉得不可思议,傻姑更是高兴地抱着她瞎嚎,“苒苒真的太好了!太好了!”
李鹤雅也露出真切的笑容,只有失去过的人才明白拥有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珍贵,活着是那么地幸运。
“对了,李商言的信,这回你自己看吧。”说真的,之前给李鹤雅读信,她听不清楚,就要读得很大声,偏偏有的话她根本难以启齿,而且乾帝的字龙飞凤舞的,她又很多不认识,干脆随便讲两句大概,然后就存着让李鹤雅自己看了。
所以这次,干脆抱了个匣子出来,里面全是李商言写给李鹤雅的信。
“不过有个不好的消息,”傻姑挖了一点药膏,让她合上眼,慢慢擦到她的眼皮上,“你虽然看得见了,但这几天还是少看东西好,药还得接着喝一个月。”
“放心吧,有你傻姑神医,我肯定不会出事的。”
“我才不是神医。”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当时答应过季貊,血蛊这事就烂到他们肚子里的,赶忙接了一句,“也是运气好,当时差点都没命了,幸好活过来了。”
李鹤雅也没有怀疑,等她擦好膏药后,才抓住她的手问,“我哥怎么样了?”
傻姑摇了摇头,“信上没有提,那些暗卫也没有讲。”
那就是还没救回来了。李鹤雅心口沉甸甸的,抱着侍卫从焊城带来的工具箱子,“我明日动身去乾国。”
“苒苒你想好了,你才康复,可别再把自己给折腾没命了,你知道为了救你……”
“好好好,我知道,你为了救我劳心劳力,傻姑,谢谢你了。”
傻姑张了张嘴,又只能默默地闭上了,她想说不是她救了她,救了她的人早已离开了,从苒苒康复到现在,她连季貊的名字提都没提过,好像这个人就是她生命中无足轻重的过客一样,她就很难受,可人心总是偏的,比起季貊,总归是李鹤雅更重要点。
傻姑又一次沉默了。
“我去给你配药,你带在身边,不管怎样,药丸一定要吃,药浴要是没条件,就算了。”
“好的,我的傻姑大人。”
“少贫嘴。”
不管怎么样,至少现在的苒苒就像重生了一样,比以前更活泼了,有时候看到的笑容,都觉得舒心愉悦。
“对了,衣服也要多带点,还有吃的。”
李鹤雅低头看着未拆封的信,胡乱应了声,傻姑回过头,就见她拿着信封坐在那儿发呆,叹了口气,进屋忙自己的去了。
反正她自己这辈子是不打算嫁人,药王谷谷主又生死未卜的,她只要把宝宝拉扯大,再多收养几个孤儿,把自己这医术传下去,也算是功德圆满了。至于别的,她是不想了,人那,活得那么纠结干什么。
李鹤雅慢慢拆开信封,这是最近的一封信,李商言三天前写的。
苒苒,听傻姑说你的身体正恢复,我就放心了,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我知道你担心大哥,这事我正在交涉,这回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看完之后,李鹤雅面无表情地合上了。
午后的阳光一如往日地温暖,晒得人心里都亮堂堂的,她的怀里还抱着平日装工具的箱子,好久没用了,都快生疏了。
她静静坐了一会儿,磨墨,提笔,一笔一划在纸上写下,阿言,我有件事一直没有问你,如果我这次死了,你会怎么样?
最大的可能是找个心仪的皇后,生个太子,他们之间唯一的牵扯,就剩史书上写着——元后夏国公府女夏初晴。
她轻笑了下,揉揉酸疼的脖颈,不管了,先把大哥救出来才是要紧。
直到晚上,李鹤雅才想起来要去看看季貊,傻姑闻言怔了怔,“你不知道吗?季貊已经走了,他说要出家当和尚。”
在傻姑看来,去庙里的都是当和尚的。
“当和尚?”
“是啊,我还以为你知道了,我就没说。”
李鹤雅秀眉紧蹙,“什么时候的事?”
“好像也就两三天前吧,”傻姑不在意地说,“他当时想跟你道别来的,可你也知道的,你当时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他就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傻姑了解李鹤雅,知道怎么说她才安心,“怎么了?”
这就走了?
“他有说什么吗?”
“没有,老疤一直在催他,他走得挺匆忙的。”
李鹤雅依旧不解,“到底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