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其实我是个很简单纯粹的人,做的也是简单纯粹的生意。丰饶商会不会在黑灯瞎火的巷子里谋划什么黑暗的勾当,不会在汹涌人潮中拿着尖刀去划开他人的口袋盗取里面的金圜、银铢或铜子,不会在月黑风高的晚上翻过富贵人家府邸的高墙绑架他们的漂亮女儿然后索取赎金,您知道,我们从来也不干这些事。我们不这样做,同样也不希望别人对我们做这些事。我只是想要赚一些来路正当的钱而已,您看,我是多么简单而又纯粹的人哪!”易非左手抓住水烟壶,右手摊开,一脸哀伤和无奈。
简单纯粹?渊界的恶魔都不信。然而郑宽依然笑眼常在,“这正是我们欣赏你的地方。我们都喜欢诚实、踏实做事的人,而你一直没有令我们失望。”
“我只是汪洋中的一艘小船,一边找准方向,一边勉力平衡。若是风浪太大,也会倾覆的。”
“你的远见尤其令我喜欢。你知道,未来谁会成为摄政王,绝不会是邱德。疤面人不如你聪明,但也不算太迟钝,正是因为洞悉到了这一点,他才走回了正确的道路。”
“我们都为龙君效忠,竭心尽力。大人,丰饶商会的忠诚和夜晚的天火星一样不可置疑。”
郑宽往后靠了靠,以坐得更舒服一点,“我们都为龙君办事,做错了要被惩罚,做对了就要给予奖励。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公平,但我们可以创建相对公平的规则,这就是我说的一视同仁。我知道你的船队远航到飓风洋,从骄阳之地带来很多珠宝黄金,这是一条利润很大的航线。从下个月开始,你们从那儿过来的船可以减免两成入港税。这是内阁对丰饶商会服务的特别嘉奖,我可是提前通知你了,回头司户大人的正式文书会交到你手里。”不管是给予惩罚还是施加奖励,*办者是内阁,而不是龙君。
易非脸上的哀伤稍稍平复,“令人振奋的消息,大人。我们每一次撒下去的渔网里都有大人们的恩德,丰饶商会将记住这样的慷慨。”
没人真正在意狐狸的慷慨,正如没人喜欢狐狸在背后玩诡计和耍花招。“大将军不久后将从泽地凯旋而归,这毫无疑问。但这不表示战事就宣告结束,游牧潮还在向南奔流呢,骑士们破旧的马鞍得换成新的,长矛手们需要更锋利的武器,射击队总不嫌箭矢多。”
“说起游牧潮,可真是让人害怕。这是怎样的暴行啊!上一次爆发的时候,我才学会走路不久,对它的记忆虽然模模糊糊,但我仍保有悲天悯人的情怀。这就是时代的印记,大人。”易非脸上也是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
“所以我们多做祈祷吧。祈祷金驹的军队早日把蛮人打回龙墙之外,祈祷我们的百姓少受灾厄。”郑宽说,“有件事你要记住,你所有的作坊都要保持过去两月来的效率。如果这方面让未来的摄政王不满意,我可不能保证他除了砍掉铁匠们的胳膊外还会砍下什么别的东西。”
大将军对无法按时提供军需品的处罚历来十分严酷,既然胳膊挥舞起来也完不成任务,那这胳膊留着也没什么用。无能之人和无用之物是没有价值的。和他相处的每一个人,都会很快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每一样事情都要做到尽善尽好,特别在龙颜之日即将到来之际。
和易非的会面只是开胃菜,大餐在晚间月时之后才开始。刑阁和金针会的联系,实际上比和丰饶商会更早。但后者容易应付,前者是真正的麻烦。就如易非说的那样,他们不乏午夜行动的绑匪、藏在人群里的扒手、潜伏在小巷子里的抢劫者,和这些人打交道要涉及很多事关法典的问题。
但是金针会在情报网络上的成就不容置疑。某些夏全和刑阁猎手们解决不了的案子,交给金针会,他们会展示他们的解决之道。他们甚至比王都武卫团更熟悉巨龙城及周边六镇的一草一木,一街一巷。对于他们而言,情报就是立足之本。
易非关注的是每一条贸易线路上支付的代价和应得的收入,以及能有多少条赚钱的线路,而疤面人关注的则是农夫粗汉、长舌妇人、达官贵人、旅客商贾的每一句咬耳私语,每一道随风而来又随风而逝的消息。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但都有很大的利用价值。对于那个隐秘计划的最后环节而言,疤面人是更关键的棋子,他的作用是易非所不能替代的。
要做好那件事,整个王都恐怕也只有疤面人才能胜任。要说服他并不容易,但郑宽已经胸有成竹。如今疤面人已经连花蛇都舍得交出来,想必他本人已经做好了准备付出更多。
龙神在上,那尤物完全就是专为床笫之事而生的!一想起她,他的某个部位就硬得难受。他恨不能跳过和疤面人的会面,直奔甜蜜的夜晚而去。
入夜之后的码头区才真正进入了属于它的时刻。龙齿路比过去更加热闹了,易非这条老狐狸收购龙齿酒馆后,将它经营得比牛天赐时代更出色。他从蔚蓝海峡对面的波茨岛、飓风洋那头的骄阳之地引入了颇具异族情调的节目,像舞蹈、魔术,当然,声名远扬的波茨岛性(和)奴(谐)是最吸引人的新卖点。龙君陛下禁止奴隶交易,所以在这个新卖点上少不了郑宽的援助。当然那些好的性(和)奴(谐)郑宽都品尝过了,和花蛇一比都显得十分平庸,不过据说最好的性(和)奴(谐)十分难得,这些还只是次品而已。
易非进驻龙齿路后,谜锁的压力又大了一点,扫夜街的风采比之过去略微有些黯淡。但金针会在别处也得到了一些补偿。两条繁华街巷中夹杂的棉衣巷,也沾染了一些财气。不过棉衣巷主要是卖春为主,红月酒馆本身也是如此。衣着暴露的妙龄女郎穿梭其中,姿态撩人,动作挑逗。
二楼走廊尽头的那间岛民风格的房间里,郑宽站在圆形的玻璃窗前,看着棉衣巷里来来去去的人,他们像是忙着搬家的蚂蚁,在夜晚的街道上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其中只有一只是无声的。有如幻影,难窥其形,有如微风,难辨其声。
郑宽没有看到那只蚂蚁。那只蚂蚁有一种特殊的本领让自己和暗影融为一体。
疤面人和易非不一样,不是个太准时的人,和他约会需要更大的耐心。而就当你以为他终于失约时,他悄然而至。
当他终于推门进来——他有意将声音弄得足够让房里的人听到,郑宽回头,才发现那只蚂蚁已经到了他眼前。
这只统管金针会的蚂蚁穿着一套黑得发亮的烫金皮衣,衣领、袖口、腰边上都滚着金边,皮衣皮裤皮靴虽然都是黑色质地,但上面画着相当复杂的图案,如果仔细辨认,就会发现那是各种武器交叉在一起的怪异图画。在那顶黑皮兜帽下的皮肤是灰白色的,让人想起即将入殓的死尸。脸上那条标志性的疤痕,从左眼一直划到下巴上——下巴上还留了一层浅浅的粉色胡渣子。刀疤穿过了他的唇,这让他的脸孔看起来有种奇特的邪恶感。
他拥有降低气温的本领。每次看到他忽然出现,郑宽都感到一种寒冷的颤栗扫过全身,就像秋风拂过平静的湖面荡开一圈圈涟漪。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他都比易非要危险得多。狐狸玩弄文雅的诡计,把人骗得团团转,而黑暗中不可捉摸的魅影则暗藏利刃,掩其锋芒,随时准备给人致命一击。
郑宽一直很庆幸,他们并非对头。
“你来了,坐。”郑宽盘膝坐在竹席的软垫上,侍女随后送来了茶水,疤面人很少喝酒。那文静的小姑娘看着疤面人时,藏不住眼中的恐惧。退出这间房一定让她有如刑满释放般轻松快活。
疤面人坐了下来,无声无息。动作轻如羽毛,带着一种邪恶的优雅。他灰色的瞳孔里没有表情,静静地注视着郑宽,等待即将开始的对话,像是神殿里的泥石雕像。
“我们的计划还剩下最后一步,庞大拼图再填一小块碎片就宣告完成。”郑宽观察着疤面人的反应。但什么也没有。“这一步将由你来完成。”
疤面人静静地听着,如龙咬湾边一块岩石,无视拍案惊涛,总是岿然不动。
和他一同用餐非常无趣。所以郑宽没有选择在灶时会面,往常这种重大事情他都会在餐桌上解决。人一吃饭就得打开嘴巴,撑大肚子,如果有酒湿润喉咙,那么一切将会更容易。眼前这个人总给他油盐不进的感觉,但这正是他的优点之一。他足够冷酷。
大将军也是冷酷的人,这两种冷酷是截然不同的。大将军军令严苛,一旦有人触犯决不留情,不管是贴身侍卫还是立下功勋的将领。但大将军同时也赏罚分明,和他的龙君哥哥一样,他和下属之间开得了玩笑,摆得出笑脸。虽然翻脸和翻书一样容易一样快。
但眼前这个疤面人,更像一块岩石而不是一个人。无暇之海冲刷了千万年之久的岩石,不在乎停留在其上的是海鸥还是渡鸦,亦不在乎浪潮何时到来,何时退却。对他人冷酷,对自己亦如此。你看不到他起伏的情绪,喜怒哀乐的变化,春去秋来他都是一个样。夏日之海不会令他变得更温暖,冬季冷潮也没让他结冰。
所以大将军认为,只有这种人才适合做这件事。即使山崩地裂,他依然不为所动。不为所动,足够冷酷,才可能成功。对于这一看法,郑宽完全同意。
“形势有变化,我们的计划也在调整,但目的不会改变。下个月九日,是传统的拜龙日。那个节日不会是所有人的,但一定是我们的。这一切取决于你。”郑宽在某种程度上欣赏这个人的特质,但说实话他很不喜欢这个人本身。“你是不是已经明白,你从现在开始,要做的事情就是:做好所有准备。”
“我时刻都准备好了。”疤面人的声音沉稳而冰冷。
郑宽不禁开始想象这个怪人和花蛇在床上的情形。他也会炽热如火么?被那个天生的尤物撩拨得狂野激荡?或者他就是静静地躺着,把主动权都交给女人?即使在这种场合下,郑宽发现,这种想象又让他硬如钢铁。
他必须尽快完成这次会面。于是他用最简练的语言向疤面人交待每一个细节,对所有可能出现的麻烦他都考虑到了应对之策,这一次计划就如大将军所说,是万无一失的。因为他们为拼图挑选的最后一块图片从不犯错,冷如坚冰,沉若岩石,无声无息,绝对致命。
即使是石头,也是有欲望的。他也需要女人。他也有他的要求和条件,所有一切都是建立在满足他的要求和条件之上的。石头并不是真正的石头,他依然是一个人。
欲望燃烧典正大人的身体时,他脑中还萦绕着这么一个念头。只要是人就可能出错,即使是疤面人,暗影之刃,他也有可能在阳光下暴露踪迹,出现差错。
而任何差错都将是致命的,会将他们所有人送入绝境。从来没有怀疑过大将军判断的典正大人,在这个情欲喷发的晚上,把脸贴在身下尤物的饱满的乳峰上时,脑海中忽然反复涌现一句话来。
败则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