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硕跟着哥哥秦立从金驹殿出来,走向在王宫和群英宫中间的马厩场。新近下了雪,一地的洁白,鹿皮靴踩在没过脚背的积雪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金堡的积雪现在想必是压过膝盖啦。”小巨人披着的白羊毛斗篷十分长大,上面绣着麦穗和骏马的图案,银色滚边外还包着一圈红色的绒毛,头上的兜帽显得略微有些大,遮过了他的眼睛。不过好在他本来就生得高大,看人也是垂着眼。
“真想回家了?”秦立拍了拍肩上的碎雪,他穿着和弟弟同款的斗篷,身高却矮了半个头。
“真的啊,难道你不想嘛?”
“我还以为你想多待一阵子呢。”
“其实啊,二哥,给你说实话,我是想回去,但更想留下来。就这样离开,我不甘心。”小巨人满心期待能接着嫂子一起回金堡去。他喜欢小孩子,渴望嫂子肚子里那个小侄子早点出世。
二哥秦立和他不一样,不轻易把心里的想法流露出来,有时候看不出二哥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父亲对二哥的这一点称赞有加。大哥秦鸣常年跟着父亲处理外务,金堡内的很多事情就落到了二哥身上,像诸侯之间、贵族和平民之间的一些小摩擦、城镇扩建引发的一系列问题,以及省内各区的税收调整,这些事务他处理起来已经驾轻就熟了。
“留在这里没有意义,还是早点回到金堡去吧。”听他闷闷不乐的语气,秦立开导说,“你不是想帮助父亲和大哥早点结束那场该死的战争啊?”
“想,我早就想上战场砍掉那些蛮子的头了,就是因为我没去,这场战争才拖得特别久!”说到这里,小巨人的眼神变得兴奋起来。
二哥“嘿嘿”笑了一声,领着他走进了马厩场。
马厩场是一大片院落式的砖木建筑,占地广阔,用高高的灰色石墙围着,形成很多设有木门的隔间,地上铺着厚厚的草料,一排排的木柱子支撑着屋脊高耸的顶篷。马厩场分为内区和外区,每个区都有马房和车房。车房的面积相对小一些,存放和修理出行时的马车。马房占有马厩场大部分面积,又分为军马房和内马房,军马房蓄养着数千头战马,主要是供护卫队和王都武卫团使用,内马房则是平时王宫出乘时用的马匹。马厩场属国相直接管辖,设有御马司一职,负责管理马厩场,马房和车房又各设马头和车头各一名。内区供王宫使用,外区则是给其他省份和国家使用,也停歇着来宾们自带的马,秦家的马匹和马车就在外区。
外区的马房有御马司安排的专门马夫负责,但通常来说,外省的访客们更愿意用自己的马夫来照料马匹,不同地区的马有不同的食物喜好,马厩场虽然草料丰富,但并不一定能让所有人感到满意。
小巨人远远看到秦实,秦家的马厩总管,一个年过三十的精瘦男子,他也看见两位少爷,赶上来打了招呼:“两位少爷,我们的马这两天都喂得很足,带来的黄豆和麦麸给它们吃了一大半了,还留下一小部分,混在苜蓿草里,留给它们回程吃。”
“苜蓿草里加了蜂蜜么?”秦立走过一个又一个隔间,检视着自家的马匹。
“回程的那批饲料里都加了,肠子绝对通畅,跑个上百龙步都不会拉不出货来,二少主放心。”
“不要放玉米,另外再多加点燕麦。”秦立拿起一根木棍,翻开马槽里的饲料,然后又看了看马匹用的防寒毛毯和皮带,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我们要尽快赶路,马儿们得能撑住。”
“两位少爷,按照计划,是今天动身么?”
“是的,一个时辰之后。你要立刻做好准备。”
“小人早就准备好了,一想到就要回金堡去,小人心里别提多高兴啦。”秦实憨憨地笑着,小声说:“说起来两位少爷别生气,这王都小人还真待不惯,就是人多点,可是人多有什么用,小人是个爱清静的人,不管从哪儿说都没我们金堡好啊。”
秦硕一听笑了起来,“和我想的一样。”
秦立也笑着说:“你们说话可要注意些,王都到处都是耳朵和眼睛,要是给什么人听到了,传到陛下那里,恐怕要引起麻烦。”
“那是、那是,小人不多话,管好这嘴。”秦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
“回金堡再痛痛快快地说个够。”秦硕接口。
“夫人让我们来看看马匹的情况,准备得不错,我们就先回了。记住,一个时辰之后。”秦立说着转身就走,秦硕拍了拍秦实的肩,跟了上去。
回群英宫的路上,大概是二哥那句提醒的话奏效了,秦硕保持着沉默。纷纷扬扬的雪花下得越来越密,双眼看前方都有些模糊,路上寥落的人影来去匆匆,这种天气,没谁会出门闲逛。神沐广场上圣王雕像还是隐约可见,圣王手握长剑指向前方,积雪将剑包裹起来,还在剑刃部位结成了冰柱,这一幕让秦硕感到有些滑稽。他跟着二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披着的羊毛斗篷上已经覆上厚厚一层雪,不过都是白色,看着也不明显。
不知道现在嫂子怎么样了。他很想就这么直接冲进去把人给救出来,那些呆笨的狱卒没人能受得住他的重拳。要真能这样多好,他们可以把嫂子立为真正的龙君,去对抗那个大逆不道的伪王,想必全国诸侯也有很多人支持的吧。伪王目前有十余万军队是不假,可父亲也有这样的兵力,只不过……游牧潮还没结束,而伪王的军队却包围了他们。十余万大军,唉。
秦立回头看了看他,“看你这难受的样子,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说呗。”
“没难受,就是风刮在脸上不舒服。”
“嘿嘿,陛下上午在宴会上发布的通告,我不信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妈妈跟我说了,不要对这件事发表任何看法。”他嘀咕着说。“不然我早就开骂了。”
“你心里骂了一百遍不止了吧。”二哥说。
“那是当然。”他朝雪地吐了一口唾沫,“我想起那些人就觉得恶心,他妈的一个个都不是东西!我恨不得把他们抓在手里像捏一只蚂蚁一样捏死!”
二哥默然,走了好几步,才说:“他们的确都不是东西。但我们在他们眼里,大概也差不多。昔日的盟友,已经快成为对头了。”
秦硕捏了捏腰畔长剑的剑柄,“我想把嫂子救出来。”
秦立停步不前,反手扯住他的袖子,“我说,你可别做傻事。”
“想都不能想嘛?”他不满地抱怨。
“想都不能想。”二哥在训斥他,“我还不了解你么?脸上遮不住,嘴里藏不住,你脑子里这么想,给那些老狐狸瞧上几眼,指不定就瞧破了。”
“你办法多,那你说,怎么办?”
“等妈妈见到嫂子再说。现在我们要谨慎行事,什么也不要做是最好,做什么都是帮倒忙。”见他不吭声,二哥语气和缓了下来,“我发出去的信,希望足够幸运,能送到爹爹的手上。”
“或许那鸟儿会被大雪冻死在路上。”
“你又胡说,冻不死的,不过确有可能到不了凜风谷。风太大了,现在金驹的雪也很大了吧。我没办法,派信使花费时间太长,爹爹需要尽快知道这些情况。”二哥抬起头来叹了口气,雪花穿过白雾。“这一切可能会影响军心,爹爹要是不能比士兵和将领们更早知道,那就麻烦了。”
“但凡我北方的好男儿,真汉子,又有谁会相信那种恶毒的谣言?”他又吐了口唾沫,骂道:“只有那些不要脸的龟孙子才会干出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咱们北方人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会怎么说。”二哥接道,语气中颇为无奈,“众口铄金,谣言一个人说是谣言,一千一万个人说,就成了事实。你知道,有些人会往里面添油加醋,唯恐还不够乱。”
“那些天杀的混账,胳膊肘往外弯!愿他们都去下界!”他越想越窝火,之后他回归了沉默,二哥也不再出声,两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他们回到金驹殿时,发现罗循也在,正和木蓉聊着什么。北漠省省督大人是秦家的老朋友了,彼此间早已十分熟络。秦硕跟着哥哥行了礼节,准备退下,罗循却招呼说:“两位少爷,过来坐坐吧。”
他看了看妈妈,没见她有反对的样子,就和二哥凑了过去,四个人围坐在圆木桌旁,仆人端上泡着热茶的瓷杯。房里壁炉燃着火,驱散了两人身上的寒意。
“准备得怎么样了?”木蓉未施粉黛,皮肤保养得很不错,身穿银灰色的狐狸皮裘衣,里面是一件淡蓝色的束腰碎花棉裙,看来就和他小时候记忆里的一样美。
秦立回答:“一切妥当,我们可以按时出发。”
“很好。我和罗爷刚刚聊起了你们,正好你们就回来了。”木蓉笑了笑,法令纹还是遮不住,妈妈不再年轻了。“你们的事,等会再说。老哥,我们继续。”
岁月在妈妈脸上留下了痕迹,这段日子里她会老得更快。秦硕第一次发现自己是这样多愁善感。不过他感到高兴的是,妈妈准许他们兄弟俩旁听——这无疑是一次很重要的讨论。
“妹子,少爷们,现在情况很糟糕了。”罗循那张严肃的脸孔上眉头深锁。来王都后,谁也没见他笑过一次。“龙承天比我们所想象的还要了解我们。他的策略很成功。我们到王都这才几天,他就成功地瓦解了北方联盟。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很难对付的人。”
“只能说那两个混账东西太没有立场了。先王在世的时候,他们两家是怎么表忠心的,现在完全变了。”他捏着拳头,愤愤地说,“两根墙头草,谁强往谁倒!”
木蓉瞪了插嘴的他一眼,罗循却说:“三少爷这话没说错,是有些无礼,但和那些墙头草,妹子,你还讲究什么礼节?你拿他们当自己人,他们可不稀罕!”
“老哥,我们自己也许也有问题。其实尤家很多年来都盼望着王室确认他们的血脉传承,这是我们都很清楚的。而对于甘家来说,我们恐怕还是停留在甘振的时代,我们对甘长胜的了解有多少?您和我夫君以前和甘振可以把酒对话,聊到半夜,现在和甘长胜呢?”
罗循闻言长叹了一声。
妈妈这番话似乎很有道理,他此前并没有从这样的角度去考虑过。小胖子甘长胜的父亲甘振,是父亲和罗爷的好朋友。父亲和他们兄弟说过,三人当年一起抗击过穿越龙墙的蛮子们,一起在寒冷的漫漫长夜里偎着炉火咬着羊肉喝个大醉,那是男子汉之间的友情,经历过血与火,寒风与冬雪,深厚绵长,没有半点虚假。而甘长胜呢?对父亲和罗爷来说,恐怕只是那个胖乎乎的小侄子,继承他老爹家族的无能小子吧。
问题也许就在这里。不管是父亲罗爷,还是他自己,或者大哥、二哥,谁也没有把甘长胜看成是能和甘振相提并论的人物。也许甘长胜确实是一个没有什么本事的后生小辈,但他也确实是冷泉省的省督,要说在王国的地位,甘长胜和父亲、罗爷都是相当的。小胖子也希望得到相当的名望和相应的尊重,谁又不希望呢?但他在北方联盟得到了么?
在上午开始的那场宴席中,篡位者说得很清楚:二公主龙馨将成为甘长胜的妻子,尤家的王家血脉也被正式承认,从尤昊开始,尤家的领袖将得到“亲王”称号。
秦硕暗想,即使笨得像我这样的人,也看得出来,北方联盟的四个省份,现在有两个都倒向了篡位者那一边。金驹虽然是北方最强大的省份,但一样需要盟友,这个世界里靠单打独斗可很难成事,父亲为此训诫过他无数次。但我们的盟友如今只剩下了北方最弱小的北漠。这样一股力量,能和篡位者抗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