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熊燃烧的木炭让整个房间充满了温暖,龙素云用最舒适的姿势坐在轮椅上,脸上保持着安定祥和的神情,饱含着温柔的眼睛看着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在作画,方木桌上铺开了一大张百花密城特产的密纸,纸上画的是龙素云的坐像,栩栩如生,大体轮廓已经完工,还剩下细节部分需要补充。
“将来等孩子出生,可要给他好好看看,这是他母亲还没有生他时候的样子。”门柯眼角和嘴角都挂满了幸福的笑容。
龙素云脸上飘起一片红晕,笑着说:“你又不是没给我画过,画了也不知道多少张了。”
门柯装作正经的样子,“那可有很大不同呢,现在我们日夜努力,你就快怀上了,是快要做母亲的人咯。”
“还没怀上呢。”龙素云羞得低下了头。
“素云,你真美。”门柯痴痴地看着妻子。
“好啦,做不做母亲,画出来有什么区别么?”
“当然有啦,现在你做好了准备,神态表情里自然有一份满足和期待,我想要画的就是这个。”门柯得意地看了看自己的作品,“这一幅我非常满意,就快完工了,我相信这是到现在为止,我所有的爱妻图中最完美的一幅。”
“真的?”龙素云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我好想看看呀。”
“没完工还不能给你看,保持住那种期待的样子。”门柯继续在密纸上舞动画笔。
“少爷。”门外响起了景晞怯生生的声音。
“有什么事么?”被人打断让门柯感到不开心,但他没有流露出来。
“门喜说有一个重要的消息一定要马上汇报给您。”
他开了门,看到景晞站在外面,而门喜离她隔了十几步的距离,做出害怕挨骂的样子,笑着说:“你这小子也知道怕,拿景晞当挡箭牌啦!有什么事情会这么重要啊?”
门喜是个长得颇为俊俏的小伙子,瘦瘦高高的一脸机灵相,三步并两步地跑过来,压低着声音说:“少爷,是关于张义的。”
门柯招了招手:“进来。”景晞知趣地退出院子。
进了房,门喜把门关上,然后说:“少爷,夫人,是门越送来的消息,他说张义准备进城了。”
门柯吃了一惊,和妻子对视了一眼,“知不知道张义打算什么时候进城?”
“明天,具体什么时候没有说。”
他眉头收紧,几乎要拧成一个结:“你去准备下,我马上去长秋镇。”
门喜离开后,他不住地摇头,连声叹息:“素云啊,他身体没好的时候我们是日夜盼望他早一点恢复,现在身体恢复了,又让我们又有了新的担忧。”
妻子安慰丈夫:“老师一直是很冷静的人,他进了城也不会乱来的。”
“受了那么大的苦,那么大的冤屈,再怎么冷静的人,也不会就这么算了。何况是他这样强的武士。我怕他一旦下定决心要做什么,我们谁都阻止不了。”
“他想办法把消息送给了门越,也就是想让我们知道,让我们做好准备吧。”素云推着轮椅往门口过来,“我也想和你一起去长秋镇。”
他连忙上去扶着轮椅的把手:“素云,你不能去。他现在的身份,你去只会让人怀疑。”
“我知道你不想他进城,我是怕他不听你的话。如果我去了,也许还能说服他。”
“他如果坚持要来,那就来吧。我等会就带张义回镇里去。”
素云握住他的手,说:“那你快去吧。替我告诉老师:我们都要他平平安安的。”
门家这次到王都来,带了十多位家仆,其中只有门喜和景晞被允许住在王宫内,其他人都住在群英宫的南水殿里,通过宦官们传递消息,像门家这种亲王级别的家仆,能和王宫的宦官和门卫们混得很熟,被允许进入外宫。张义和这十多位家仆住在一起,和门越同住一间房,这些天吃穿也在一起,加上两人保守着共同的秘密,关系自然会更加亲密。
门柯关照过张义,平时只能待在自己的房里,不可离开群英宫。他差门喜去叫上张义,半个时辰后,他们在马厩场碰了头,张义已经换上了门越的面具,龙青莲的精致作品一直藏在他的睡房里,门越从青莲那里学会了化妆的技巧,张义则从门越那里学。张义扮成门越,门越就再也不能出门了,藏在睡房里。张义成了车夫,驾驶马车将门柯送往长秋镇。他们在灶时过后才到镇里,门柯在等张义化妆时,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一盘铺着莴苣片的煎鳟鱼、一盘马铃薯肉泥、一盘油炸过的竹笋猪舌以及一盘油焖虾子,装在特制的保温盒里带了过来。
到了张义作坊,下了车后,门柯注意到门口有新鲜的车辙印痕,他上前敲门,依然是先敲一下,然后连续敲三下,重复两次后,于坚开了门,脸上依然带着张义的面具。
于坚朝他们点了点头,让进屋里,然后关上了门。门柯关切地问:“大人,好几天没来,看您的气色好多了。”
于坚又点了点头,拉了两张藤椅摆到炭炉边上,“请坐”。炭炉边上是那张旧木桌子,上面放着一幅碗筷,一个酒瓶,一盘炒牛肉。
“我在等着亲王,不知道您什么时候来。”于坚僵硬地笑了笑,“随便弄了点吃的,不过亲王一来,我肚子就不愁吃喝了。”
说着他拍了拍张义的肩:“好兄弟!我能活着,亲王花了好大力气,我的侍从替我受了极刑,但这还不够,没有你,我怕也到不了今天。我欠你的。”
张义笑着回应:“门柯的事,就是我的事。再说能为大人效劳,我荣幸得很。”
三人正说着话,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张义下意识地起身去开门,于坚伸手拦住了他,张义意识到现在的身份,笑了笑又坐了回去。
于坚开了门,门柯瞅见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看装束大概是哪家店里的小弟。那小弟朝于坚挤出勉强的笑容,说:“我说张大哥,总算是看到您了,我等您两个时辰啦,可苦着呢。”
于坚让他进了门,说:“我说小哥你在哪等我啊?”
那小弟一进来,看到有客人,吐了吐舌头,点头哈腰问了声好:“两位大人,几天没见了,还是这么精神哈。不知道您们在这里喝酒谈心,打搅了。小人找张大哥有点事,说一两句话就走。”
门柯笑了笑,没说话。张义看了眼,就把头侧了过去。
那小弟有点尴尬,对于坚说:“张大哥,还能是哪啊,就你这对面的小寡妇酒馆里闲坐,喝点小酒。和您说点事,我们马老板那里接了个活,要做把好剑,给个十二岁的小男孩用,下订单的是王廷里来的贵人,急着要呢,您看,三天时间够了吧?”
于坚咳了咳,露出为难的样子,说:“我说小哥你不是不知道,我这哪有力气干活啊,再说现在工人也都散了。”
“嗨,现在我们那人手紧张您知道的,您这要不接,马老板那里不好交待啊。”小弟坚持说。
门柯正想说点什么,膝盖被轻轻碰了碰,转头看,张义对他使了个眼色,当下心领神会,开口说:“那位小哥,张义这作坊就要关门了,现在什么活儿都不方便接,他就要搬到外省去。今晚就要忙着收拾,可能明天,最迟后天就走。所以你还是另外找人帮忙吧。”
那小弟听得呆住,看着于坚,似要他亲口说才能安心,于坚连忙点头说:“是这么回事,我准备回老家去,养养身体,真是有点扛不住了,还想多活几年好日子呐。”
那小弟一脸不甘心,但王廷来的贵人都开口了,他又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笑了笑:“原来老哥是要回老家了,也不早点说一声,到时候马老板肯定要和你送行的嘛。”
“不麻烦了,没帮上马老板,很抱歉。”于坚有气无力地扶着墙走了几步,坐回到椅子上。
“老哥您这病还没有好转啊,那是要多注意休息了。”小弟看着于坚这样子不禁摇了摇头,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说:“刚才在小寡妇那喝酒,听到个惊人的消息,小人愿意说出来给大人们助助酒兴,就不知大人们愿不愿意听。”
门柯觉得好奇:“小哥快说。”
“是这么回事,今天镇上有个猎户,呃,我们这镇子啊,猎户还真是少,就那么两个人,他就是其中一个,他老哥给人打铁的,他就打猎。”小弟嘴巴是热闹,但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今天他赶着马车去延平镇,想去买点东西,结果在路上碰到了件吓死人的事,说起来,嗨,好多人都不信。那件吓死人的事啊,嘿嘿,大人们,我要不说,您们说不定真是想不到。”
小弟卖了个关子,有点得意,但在王廷来的贵人面前又不敢太放肆,于是又继续说:“他说快到镇上的时候,在延平森林那里,就大路上,看到一个一座山一样高的怪物!那怪物正在往前跑,张牙舞爪的,他吓得立刻掉头,没命地抽鞭子,逃回来了。”
门柯“哈哈”一笑:“果然是酒馆里的故事,很精彩。”
“当时小人就说,这故事编得也太不聪明了。可是大人,您不知道,那猎户要和不信的人打赌,说要赌上二十个金圜,他要是撒了谎,就情愿输二十个金圜给我们,要真有这怪物,我们几个就要给输给他。”
“那小哥和他赌了么?”门柯笑呵呵地说。那猎户只怕连十个金圜都没有。
“大人,小人那几个哪有那么多钱啊,看他压这么大的赌注,我们也怕了,嗨,就当他说的这事情是真的吧,现在大家都在议论呢。反正啊,这是真是假,很快就知道了。”
“山一样高的怪物……确实是难以让人相信呐。”门柯摇了摇头,端着杯子喝起了酒。
“大人们,张大哥,小弟就走了,你们喝个痛快啊。”说着小弟就退了出去,顺手把门给关上了。于坚上去把门锁扣起来,说:“酒馆里的谈资,没几句真的,估计是看到了熊或者什么野兽。”
“喝了点酒,吹吹牛皮嘛。不管它。”门柯看着墙脚堆放着的木炭,和上次送过来的比没少多少。“对了,我看到门口有马车来过,是今天来的?”
于坚注意到了,说:“这几天都没怎么烧炉子,今天其实也不觉得冷,但我猜想你们会过来。那马车是从城里来的,您大概想不到是什么人。”
张义的面具上的表情变得僵硬而又冷酷,门柯猜想着这面皮下真正表情是什么样子。“难道是三公主?”
“不是您一下就能猜出来的人。”
“是护卫队的人?那也不太可能啊。”
“我和他们谁也没有联系。”
“大人,您直说吧,我啊,最不擅长猜谜了,脑子笨。”门柯尴尬地笑了笑。
说话的时候,张义已经将四盘菜和一壶酒从保温盒里端了出来,摆在桌上,他又从柜子里拿了两个碗和三个杯子出来。这里的一切都和他住在这里时差不多,假扮他的这个人几乎什么也没有改动过——除了壁上多了层隔板,放了几个酒瓶。
“是首席御医大人。”于坚轻轻地说出这句话,端起酒瓶喝了一大口。
“啊!”门柯十分吃惊,嘴巴张得很大。“他怎么知道……”
“他什么也不知道,如意坊推荐他过来的。”
“呼呼,原来是这样。吓我一跳。”门柯松了口气,忽然想到了什么,“我还以为……哎哟,这种事真是巧、太巧了。刚才那小哥说有个贵人来订做一把剑,莫非就是说的安庆?”
“就是他。”
真是自找麻烦。“他儿子好像是有十一二岁了。一把剑那是生日礼物了,这剑哪儿不能做,偏偏跑到这里来做。”
“这是龙神的意思。”于坚端起酒杯,淡淡地说,“所以我也没有辜负龙神的期望。”
门柯怔怔地看着于坚,一时间还不能理解。
“我不能瞒着亲王和恩人,和两位说实话,安庆已经去下界了。”
“大人,您杀了他?”他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
“我藏在他马车底下跟了出去。今天在贤王之路上为先王陛下手刃一个仇人,痛快!”于坚说着,眼中露出一丝兴奋之情。
“大人,您……安庆一定说了些什么吧。”
“他承认了所犯下的罪行,和长公主猜想的一样,先王陛下果然是被龙承天毒死的!”于坚手中忽然用力,酒瓶“啪”地一声碎裂了,溅出的酒落到炭炉里,发出“噼啪”的响声,弹出半人高的火苗。
门柯万万没想到今天能听闻仇人伏诛,立刻站了起来,走到房间中央,朝着巨龙城的方向,双手高举,四体投地,嘶哑着喉咙说:“今天终于能够确认父王的真正死因,是龙神开眼、龙神开眼呐!”
“亲王,该跪拜的是我啊。”于坚走了过来,伸出双手托住他,也屈膝跪下,说:“先王陛下是您的岳父大人,您在我面前,等同于公主殿下。于坚被您所救,欠您的,只有用这条命来还。我在先王陛下面前立下誓言,必将遵从到死。因此,只有用这条命为先王陛下报仇,以报答先王陛下、公主殿下和您的恩情。”
他到底还是要动手了,不管他目标是谁,他根本就没想过要活。门柯反过来去扶,但于坚不肯起来,只见他手腕一翻,一把短剑出现在手心,他摊开左手手掌,露出手心的一道隐隐可见的伤疤,“有幸刻上这道誓言的印记,成为先王贴身护卫,我这一生,梦想早已实现。”说着他用短剑的刃尖沿着那道伤疤又划了一次,鲜血涌出。
“血誓,本来就要用血偿还,用命来偿还。今日我在亲王面前,有如在先王陛下和公主殿下面前,立下誓言:必为先王复仇!否则我必堕入下界,永世不眠!”
说完这话,他站起来,倒出一杯酒洒到炉子里,熊熊火苗蹿出到和他一样高,门柯听到他坚定而冰冷的声音说:“请吾神用这复仇之火,助我焚烧那叛国逆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