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金堡庆祝龙黛岚怀孕的庆典上,龙素云和丈夫都到场了。但木蓉平日里和这对夫妇接触得并不多,毕竟彼此相隔遥远。她知道门柯到了王都后,一直应酬很多,二公主龙素云就不常出门了,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长福殿。三公主龙青莲见得更少,她几乎不参加权贵之间的活动,黛岚说这个性格怪异的妹妹非常内向,没想到,今天六指公主居然造访了金驹殿。
“夫人,灰火令人悲伤,您此刻的心情我们感同身受。”门柯领着六指公主和侍女行礼,龙素云则在轮椅上微微点头。他们显然已经知道死讯传到了金驹殿。“希望您能节哀,秦大人在保家卫国的战争中牺牲的,他是我们的英雄,他的英勇将被人民世代牢记。”
“谢谢两位公主,谢谢亲王。”木蓉想要下床来,但门柯上来拦住了她。亲王神色沉痛而严肃。
“我们也是失去了至亲的人,王国接连遭遇不幸,这是一个黑暗的时代。我和我的妻子日夜祈求吾神能降下恩宠,给他不幸的子民们,让我们在无助的漫长黑夜里能看到黎明的光亮。夫人,您要多多注意身体,现在您可是金堡的主人了。”秦硕搬来一张皮椅,放在了床边,门柯坐下来,侍女推着轮椅靠在他身边。龙素云笼罩在黑纱后面的悲哀清晰可见:“我一早起来就看到了灰火的讯息,然后托青莲妹妹告诉了大姐。大姐有话要带给您。”
门柯轻拍龙青莲的肩部,六指公主没有和她姐姐一样戴上黑纱,身上穿着孩童般的彩色绸面棉袄,迈开小短腿向她走过来。木蓉仔细端详着她,眼睛很小,而且呈难看的倒三角形,鼻梁塌陷,嘴唇微微有点歪斜,总之五官在她脸上长成了一场灾难。而且脖子粗短,双臂长得不成比例,几乎垂到了膝盖。发育不良的可怜孩子。
“黛岚……”儿媳的名字让她激动起来,她伸出手来,触碰龙青莲畸形的双手,六指公主有些畏缩,但最终还是没有拒绝她。木蓉捧起那双被视为不祥的手,用嘴唇轻吻,握在掌心里,“我无时无刻不想见到黛岚,我要带她回家。”
这个温柔的动作让六指公主受到了影响,龙青莲很明显地做了个深呼吸,脸上的表情变得轻松多了,似乎受到了鼓舞:“大姐告诉我,您是最可信任的人,什么话都可以和您讲的,因此我认为您是最值得信任的人,但下面这些话,我只希望说给您一个人听,希望您能允许。”
龙素云带着歉意看了看秦硕,给了他一个微笑。她和黛岚非同母所生,相貌差异甚大,但一样有着龙君女儿高贵脱俗的气质。
秦硕回应了一个微笑,看了母亲一眼,然后退了出去,拉上了房门。侍女也跟着他一起。
“夫人,我们出宫的一举一动都是受监视的,不便打搅您太长时间。青莲,和夫人长话短说。”龙素云说。
“我希望您原谅,大姐说这是个有些无礼的要求……”龙青莲稍微停顿了下,然后说:“大姐很想亲口和您说,但没有机会,于是要我到您这里走一趟。”
“三公主,黛岚的要求我一定会尽量满足的。”
“她恳求您在动身回金堡的时候,带一个人走。”
“是谁呢?”
六指公主意外地沉默下来,转头看了看她的二姐。
“说出这个名字前,我再次请求您的原谅。”龙素云有些不安地握住了丈夫的手,门柯扶着她的肩,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容。
木蓉尝试给了她一个最开心的微笑——真艰难——表示鼓励。
“是于坚。”龙素云吐了口气。
“啊?”木蓉怀疑自己听错了。“请二公主再说一次,是谁?”
“是我们的老师,我先父的首席护卫,于坚。”龙素云咬字清楚。她没有听错。
“他不是被……这是怎么一回事?”
龙素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在我们小时候,父王把龙神的教诲传给了我们:授受之事,恩情所系。他是我们的老师,父王的最忠诚的战士。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那样蒙受冤屈而死,因此我们想了一些办法,让他活了下来。”
“授受之事,恩情所系……先王真是贤明。车裂那天死的人又是谁呢?”
“是小志,于坚的侍从。”黑纱遮掩不住龙素云的痛苦,“小志坚持……我们或许太残忍了,同意了他的请求。我一心希望老师平安,让和这件事情毫无关系的小志承受了车裂,龙神会惩罚我的。”
“是我最先同意的,如果龙神要降怒,也是加诸我身。”六指公主说,“我不想要小志这样,但不能看着老师死。”
木蓉陷入沉默中。这是一个侍从所能做出的最大牺牲,这要多么强烈的感情驱使着,才能让一个人做出这样的决定?而值得让一个人做出这种牺牲的人,又是怎样的人?会是一个道德败坏、背誓弑君的卑鄙小人?
“夫人,您会答应这样的要求么?”龙素云满怀期待地看着她,“请相信我,相信我大姐,也相信于坚,他并没有做过任何破坏您家族声誉的事情,他是一个正人君子。”
“我相信黛岚,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如果黛岚要求我们带于坚走,那么秦家就会像保护自家人一样保护他。”
“谢谢您!我已经将他带来了,您要见一见他么?”
“请他进来吧。”木蓉回忆着于坚的模样,她见过第一武士好几次了,然而此刻浮现在她脑海里的只是一个低调谦和男人的模糊印象。她发现无论怎样回想,也想不起于坚的那张脸了。
在她脑海中浮现的只有丈夫的脸。灰火,这个早晨的灰火深深地烙在了她的生命里。
龙素云的侍女离开了,然而她回来的时候却带了三个男人进来,秦鸣走在最后。房间里的三人都感到奇怪。这三人里没有于坚,木蓉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孔,穿着做工还过得去的粗布棉衣,就像个仆人,但另外一位锦衣华服,却是她认得的。
札义摩王子,不请自来的贵客。
秦鸣说:“二公主,亲王,这位是摩罗国的三王子札义摩。札义摩王子,这两位是仁王的二公主,和公主的丈夫门柯亲王。”他介绍札义摩王子的时候,脸上表情颇不自然。
“我们此前见过了,王子殿下也是来致哀的吧,我们听说您在金堡住过一段时间,想必和秦大人交情甚深。”门柯以手按胸,行了个礼。
“悲伤之日。摩罗国为秦大人的逝世哀伤,愿大地之神接纳他忠实的仆人,赞美他的高尚品德,赐福于他的家人,溶化其悲痛。”札义摩王子深深鞠躬,英俊的脸上笼罩着悲戚之色,“两位殿下,亲王,夫人,我父王听闻此事,本要亲自登门致哀……但夫人,您知道他身体不是太好,现下悲痛至极,只能由我代他前来了。”
“国王和殿下一番深情厚谊,我代亡夫感谢你们。”坦攸柯国王曾两度渡海自光明港前来金堡作客,他患有关节炎,心脏也不太好。
另外那位陌生男子,想必就是于坚了。是了,他眼下必然乔装改扮成一名仆人,方能遮人耳目来到金驹殿。然而没想到札义摩王子恰好来访,却又不便和他相认。“王子殿下,我们不久将启程回金堡去了。恐怕没有时间去看望你父王陛下,请代我向他表示歉意。”
“秦大人丧事要紧,我父王理解的。他还有些事情要滞留在巨龙,完事之后,会亲自前往金堡,送秦大人最后一程。”札义摩看了看门柯夫妇,说:“夫人,我这次来,还有一件要事,想和您商量。但眼下有贵客在,我暂且回避,回头再和您说。”
秦硕忙说:“王子殿下,有事就说吧,二公主和亲王,是我嫂子的妹妹和妹夫,我们都是一家人,又不是外人。”木蓉瞪了儿子一眼,这小子生怕札义摩去了又来,恨不得他赶紧说完,说完立刻消失才好。
“也好。这件事和少夫人有关,两位贵客都是少夫人的至亲,确实也没什么不妥。”札义摩倒是大方,不在意秦硕的唐突,他脸上的悲伤忽然消失,转换成一脸肃穆庄严,这让木蓉瞬时感到心头一紧,也不知道他要说出什么事来。
“少夫人将在天牢里度过余生,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了。但这不是公平的结果,即使是我摩罗国人,也有听闻少夫人在金堡的种种善举,我到金堡之前,对这样一位高尚的公主是满怀崇敬的。”等你到了之后,崇敬就变成了别的感情。“我渴望见到一位如此高贵之人,而见了少夫人之后,才知道世间一切华丽的词汇都无法形容她的高贵和美丽。这样一位绝代佳人,神明该恩宠有加才对。因此,我认为她的遭遇不公平,不合理,应该被改变。”
这简直是要大胆告白了。坦攸柯国王啊,您的儿子怎能这样无礼,在这样一个日子里,竟然要说出这样不敬的话语。然而她又不便发作,秦硕脸色变了,她还只能用眼色警示。门柯夫妇也是一脸不解,不知道札义摩究竟要说什么。既然话都说到了这里,就索性让他说下去,看看他到底要说出怎样一件事来。总不是光诉说爱意吧。
“因此,我想要为少夫人这样高贵的人做些什么。海洋之神告知我,若你心怀敬爱,便要敢于付出一切来证明它是真实存在。”札义摩眼中燃烧着某种东西。渴望?狂热?木蓉感到一种疯狂的情绪像火光一般闪耀。接下来他的话证明了她的感觉。
“我已经有了一个计划,不出意外的话,可以将少夫人从天牢里搭救出来。只是这会需要一点时间,恐怕没法让少夫人赶上夫人的行程了。”越狱?这真是疯狂之言,疯狂之举!但如果他真能做到……“也许你们不相信我,但我不是说笑,等一天,或者两天。我将做到这一点。”
率先作出反应的是秦硕,他实实在在地被惊到了:“札义摩王子,你打算怎么做到这样的事?你这么做,不怕触怒龙君么?”
札义摩一脸骄傲,“三少爷,我也师从高人,一身技艺乃其亲授。平时不便展现,当下正是用武之时!”
秦鸣还来不及说什么,木蓉只听一个低沉的声音说:“王子殿下,若能救出长公主殿下,用得到小人之处,请随意差使,小人万死不辞!”
札义摩这才注意到身边那个仆人模样的男人,一脸奇怪,“夫人,这位是您家的仆人么?我好像没见过?”
“小人乃先王龙君护卫。先王归天,长公主殿下即是吾王,小人当为吾王尽心尽力,看顾其周全,能为吾王所用,那是莫大荣耀!”那男子话说得慷慨激昂,但一张脸生硬得很,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龙君护卫?”札义摩微微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之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看来你也是乔装改扮的高手。我倒确实用得上你。很好,那我就只管差使,不客气了。请教你高姓大名,才好称呼。”
男子当即屈下左膝。“小人于坚,敬请殿下吩咐。”
札义摩脸上立刻露出了古怪的表情,他上前扶起于坚,“不敢相信,拳民的第一武士还活着,而且正站在我面前。这是海神与大地之神对我青眼有加!有你相助,我们明天就能动手。”
“你说的可是遁术?”六指公主忽然接过了话头,“我听外公说过,摩罗人尤西扎的神通。”
札义摩露出惊讶之色,“没想到殿下也知道我们小国的人物。”
“不用等到明天。”六指公主的三角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来,“今天,就可以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