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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狐狸(一)(1 / 1)

翔龙纪元年第一千年第二个月的第五天,王都巨龙城西边寺庙区的长明殿里,迎来了一具尸体。这种事本来不值一提,但是这具尸体来头很大,尸体背后所牵动的事情也在接下来的好几天里引发了王都的大肆讨论,所有的酒馆旅店里,这具尸体都是闲聊的中心话题。

这具尸体就是刚刚上任一个月的国相大人郑宽。

这些涉及死亡的闲聊中,夏全听到了不同的版本。他的前任不管是担任典正还是后来作为国相,都不是受喜爱的角色。好色和冷酷是郑大人的标志,男人和女人们都怕他。一则坊间流传的恶毒谣言说:国相大人是死在女人肚皮上的,他在欢爱的时候,被身下的那个女人刺杀。据说女人暗藏了一把尖刀,趁国相大人忘乎所以,一刀划开了他的咽喉。另一个版本则说这位女凶手将毒针藏在留得很长的涂着彩色花纹的指甲里。这些传闻被描述的绘声绘色,有如亲眼目睹。

总之不管怎么说,人们都相信一生热爱美女的国相大人是死在美女手里无疑了,这倒是死得其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国相死了就死了,王国千年来,死的国相又不是区区几个,死了一个,又会有一个新的上任。但是病死的也就算了,偏偏郑宽死得这么蹊跷,死因又这么吸引人,也难怪街头巷尾的聪明人们就开始揣测那位美女凶手的杀人动机。

老百姓的想象力是非常丰富的。有人说,郑宽在刑阁干了很多年,得罪了不少人,仇家很多,这是一次报复行动;有人说,郑宽在房事上过于变态,那女人无法忍受才痛下杀手;有人说,郑宽女人太多,这只是寻常的争风吃醋所致,不值得大惊小怪;有人说,郑宽这是被前太子殿下龙紫星的亡灵所杀,有些人相信郑宽参与了谋害太子殿下的事件,如今太子殿下是被谋害的说法不胫而走;还有人说,老国相死了,谁受益最大?当然是新国相了!看看新国相是谁,不就知道了……总之各种说法都有,一时间众说纷纭,真相到底是什么,平头百姓们没有一个定论,内阁自然是没有说明。这种事情背后就算有什么阴谋,王廷也不可能公之于众,内阁随便找个什么理由,就把这件事给搪塞过去。家丑不可外扬,这王廷里的丑事,当然也一样。

不管真相丢不丢人,人都是死了。老上司的死给夏全带来的不是悲痛,而是一种淡淡的感伤。国相会死,典正也会死的。说不定,未来的某一天,他的死也会成为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人们为此唾沫横飞兴高采烈。“铁判官”大概也不算是一个好称号。

“国相之死,果然达到了轰动效果。其实这王廷里的事,真是难以名状。不是亲身参与其中,便无法洞悉其中奥妙。”门外的会谈开始了。在巨龙城商业区高高的七星塔上,铭刻着麦穗与金圜图案的石墙内,民阁审书陈达在感叹。

七星塔是易非的老巢,夏全并不喜欢这只光头狐狸。他这辈子都在和不喜欢的人打交道,为不喜欢的人鞍前马后的效劳。人总是会做一些自己不喜欢又不得不做的事情。陈达的来访不在计划之中,易非自然不想陈达知道,他正在和一位内阁大员密会,因此夏全就暂时藏到了这间书房里。

“现在你知道了,你不但可以亲身参与其中,还能主导它。”易非的光头顶着水晶灯橙黄柔和的光芒,有如一颗圆润的熟鸡蛋。坐在这间书房里,夏全可以看到外面,但外面却看不到里面。这真是奇妙的设计,易非虽然不讨他喜欢,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只狐狸的品味独特,行事风格也独特。

“这要感谢老板的栽培,不是你给我机会,我还是一个看客。”陈达穿着用料平常的天蓝色滚毛边短袄,内里是一件淡黄色的立领长衫,看来就是个晚上闲暇时分出来走家串户的小本生意人。这人原本就是易非的人,夏全对此做过调查,刑阁的猎手们消息来路很广,获取一点小秘密也非难事。易非在和他联系之前,已经在王廷里安插陈达这么一号耳目了,所以七子厅里的风声,偶尔也会因此传到外面来。卫斯那家伙,并不是很靠得住的人,有些话是不该和审书说的。如果有朝一日由他夏全来安排职位,内阁得大清洗才行。

“大人,你如今贵为民阁审书,身份尊贵,不比寻常之人。不说定要穿金戴银打扮得非富即贵,总不能穿得粗俗平庸,让人视若等闲。”易非一向很重视装扮,虽然不求奢侈气派,但却是走的一条标新立异的路子。王都仍在雪季,他外面套着件银色的短袖丝衣,袖口饰有金色的流苏,里面衬着红黑相间的精致棉袄,下身套了双长到膝盖的棕色鹿皮靴,把一条浅绿色的马裤裹在里面。这么一套行头,如果走在外面,任谁都猜得出来是丰饶商会的龙头老大。

“老板的话,我谨记在心。”陈达谦卑地点了点头。这长相普通的男人其实并非一个普通人,他足够谦逊,但也拥有足够的智慧。他出身贫寒,如今却在权贵阶层里如鱼得水,这并非仅仅是靠运气。

别人都说光头狐狸狡猾阴险,他们只说对了一半。狐狸最大的本领是善于判断。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摆在什么样的位置上,狐狸都知道。一件事情该在什么样的时机去做,做出来了又能达到何种效果,狐狸也知道。

就如国相郑宽。他是龙君陛下的一枚棋子,其他人可驾驭不了。但是狐狸有狐狸的办法,只要方法正确,国相也可以成为狐狸的棋子。这一次,狐狸又成功了。

“好消息来得慢,坏消息跑得快。大人今天没有事先预约,如此匆忙前来,让易某人猜猜看,多半是个不那么动听的坏消息。唉,北风带来寒冷,我身子有些虚弱,夜里睡得也不怎么安稳,这颗疲倦的心啊,早就习惯了冰凉的伤悲和愁苦。人生就是这样,可不是有钱就万事大吉。”要说装模作样,这老狐狸还真是老手。

“这件消息乃是内阁绝密,廷臣里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卫大人信任我,我才能获悉这惊天大事。”陈达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一件极其重大的事件将从他嘴里吐出。

审书大人你有所不知,这已是旧闻了。这桩内阁绝密不劳你来泄露,光头狐狸已另有门路得知。但狐狸就是狐狸,明明都知道了,还装得十分期待。

“消息不管好坏,都是内阁绝密。要没有你的相帮扶持,易某人的路哪能走得安稳。大人,这又是恩惠一件,易某人牢牢记在心里了。”

“那无边渊界传送门被开启是真有其事。老板是消息通达的人,但恐怕你也万万想不到,开门人究竟是谁。”陈达不住摇头叹息,但他也没打算卖关子,随即又说:“不久之前国师大人前往赤山,不论陛下还是我等臣下,都没想到他的真实目的竟然是这样可怕。我们的铁拳寺大长老,竟然就是开启界域传送门,将渊界恶魔送到凡界来的人!”

“啊……”易非惊得嘴巴张得老大,上颚有几颗金牙都能看得到,闪闪发亮,手里端着的茶杯跌落在地,碎成一片片。“大人,这种事可不能说笑……”

装得真像。夏全心里暗骂。不久之前他把这消息透漏给这老狐狸时,没现在这么夸张的反应。

“这样的事情说来确实是很难让人相信。但这是尤昊亲王亲笔书信说的事,信是他的随侍送来,就是赤山省那个有名的朱彦。朱彦本人亲身经历了这件事。我们的国师大人,现在已经……说来我到现在都无法相信,国师大人已经不在凡界了。”

“那就是说,我们尊敬的国师大人未能得逞,被阻止了。那么,这些不可思议的英雄壮举都是谁干的?”一个仆人上来把一地的碎瓷片打扫干净,换了新的杯子,重新倒上茶水。

陈达抬抬眉毛,撇撇嘴,似乎不知道从何说起。“这个嘛,老板,我说实话,这听来像是一个故事,内阁大人们也不怎么相信。但朱彦确实就是这么说的:朱彦被国师大人带到殷奇拉摩山脉那头的荒凉原野,国师利用一柄神奇的法杖打开了界域传送门,那柄法杖有一个用五彩绒布包裹的杖头,朱彦趁国师不注意,把绒布重新包了上去,法杖威力失效,传送门被关闭,而国师就被那张门吸了进去,也不知道是去了哪。”

“直觉告诉我,朱彦在撒谎。”易非冷笑了一声,“我看,国师说不定是在赤山遭人陷害,这朱彦编了这么一个故事来骗陛下。”

“卫大人也这么想。不过陛下说,只有最蠢的人才会编造这样一个完全无法置信的故事来骗他,朱彦敢冒着被砍头的危险来送信,陛下决定相信他。”

确实如此。龙君陛下确实接受了朱彦的说法。从个人情感上来说,夏全不相信荀舟的叛教行为,但他不得不承认陛下的判断可能是对的。不管是尤昊还是朱彦,在赤山过得好好的,为什么非要无事生非来编造这么一个愚蠢的谎言?嫌自己命太长了?尤昊绝不是那种人,他为了得到亲王称号已经等待了很久,甚至都背叛了北方联盟。这样一个人不会做得不偿失的事。

门外的谈论之后并没有持续多久,民阁审书陈达表示还有要事告辞了,易非夸张地感谢着将他送走。等到旋梯上陈达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后,夏全才推开了门,回到了不久之前他坐过的那张椅子上。

易非笑眯眯地看着他,继续他们之前的话题:“典正大人,我希望您知道,易某人不把您当外人看待。我们之间的珍贵友谊来之不易,应该好好把持,像这瓷杯,不小心掌握就会摔到地上,跌个粉碎。唉,那多令人难过啊。因此,牢不可破的关系,才是最好的,对我们都好。”

夏全看着他,只是微笑,但不回应。光头狐狸是个很难敷衍的人,有些时候他宁可不说话,反正这只狐狸会自己表演节目,像戏班子打扮得五颜六色的伶人角色。

“大人是知道的,陈大人和易某人有旧交。但易某人交朋友,并不看职位高低,权势大小。这年头我们要建立真感情,就应该交心,用真诚来换取真诚。虚伪的友情是赤裸裸的交易,是过了雪季就会融化的寒冰,互相吸引的两块磁石注定会碰到一起,旧朋友和新朋友一样珍贵。”易非说得十分诚恳,好像他和陈达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易,只是纯粹的友谊。

只有傻子才会信这种鬼话。但他夏全到这里来,也是有求于人的,有所图,就要冒这样的风险。所有风险中最大的一种就是泄密。“郑宽贵为国相,也会死于传言。易老板,食物不能乱吃,话也不能乱说。秘密之所以是秘密,是因为知者甚少。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学会管住自己的舌头,避免制造不必要的麻烦,友情就会历久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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