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了,阳萌发芽了。
阳萌侧身对着卫生间的镜子看自己的裸背,一个浅浅的乌青色胎记从尾椎骨处攀爬至瘦弱的肩胛骨处,形成一株类似藤蔓的图形。尾椎骨处,那图案的底部,一枝小小的藤蔓,似有新芽破出皮肤,皮肤下形成一个凸起,麻痒无比。
阳萌擦干净身上的水珠,拿了一支药膏抹在患处,肯定这处伤又是自己干活的时候不小心撞在哪里了,可形状奇怪了一点,居然仿佛一片春天里新抽的嫩叶。伤处有点暗红色,按上去骨髓深处一点隐约的痛,用力将药膏抹匀,空气中又有了清新的植物味道,她满意地拿干净衣服穿上。
阳萌的家在南水县城老街区青枝巷,巷尾三间青砖瓦房便是她的地盘。这三间瓦房少说有五十年的历史,但盖得极结实,青条石为基,老白沙砖为墙,瓦脊上还有些雕刻的瑞兽,天气好的时候,阳光从云上撒下来,这小小的房子便显得十分雅致。
这样好的房子在城中已经十分难寻,阳萌很珍惜,在屋檐下种了一株爬山虎,已有无数新叶羞羞答答冒出头来。
“萌萌,在家吗?”
阳萌湿着头发从窗户探出去,笑嘻嘻道,“小爸爸,你来啦!”
阳洁看她脸颊上的水珠,“怎么一大早洗头,太阳没有出来,头发干不了,小心头痛。”
阳萌不在乎地甩头,香喷喷的水珠甩了阳洁一脸,阳洁嗔怪,又笑道,“萌萌,今天还要出摊吗?”
“对呀——”阳萌缩回屋里,踢踢踏踏跑去开门,端了木头凳子出来,“小爸爸,坐吧。”
阳洁坐上去,看阳萌转回屋里搬了摆摊的家什出来,一辆干干净净的小吃车,几个不锈钢阔口盘擦得铮亮。阳萌不足十八岁,正是少女抽条的年纪,白白的皮肤,细细的腰,走路的时候十分轻盈,像一阵小风一般穿梭在屋子中间,不断端出各种调理好的调味料,嘴角一直含着笑,仿佛世界上没有苦恼的事情。
阳洁清了清嗓子,犹豫道,“萌萌,你有去找房子吗?”
阳萌端着一杯水递给阳洁,天真地看她,“有的,小爸爸。”
“有合适的吗?”阳洁接了杯子喝水。
阳萌低头,粉嘟嘟的双颊带着婴儿肥,表情有点小小的不开心。
“萌萌,别怪你大伯伯追得着急,她现在家里正是用钱的时候。这个老房子,当年老太太走的时候说你可以住到成年,让大家不许在那之前打这个房子的主意。你那个时候年纪小,我和你大伯伯也担心你住外面不安全,所以就把这个房子留在手里了。”阳洁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坚持道,“谁能想到世道变得这么快,房价飞涨。哎,娶媳妇的花费也大了,人家女方的人说,没有新房子,你青松哥哥就别想去领证。有什么办法呢?都是穷了一辈子的人,也就只有这个老房子,还能卖一点点钱——”
“小爸爸,我懂。”阳萌抱出一个褐色老瓦罐,从里面夹出榨好的萝卜条,浇上用热油酥香的辣椒粉,最后点上一点香油,拌匀,颜色鲜亮的一大盘下饭小菜就成了,喷香的味道散在空气中。
阳洁视线随着阳萌纤细的手腕动,“萌萌真乖。哎,小爸爸看你弄这个萝卜干,口水都要出来了。当年老太太这一手做榨菜的手艺,全家人就只你学会了。”
“奶奶最好了,要不是她捡了被丢在路边的我,我就没有啦——”阳萌尾音挑了一下,“小时候我最喜欢和奶奶一起出门卖榨菜了,每次卖完,她就给我买一个发糕,又香又甜,我最喜欢吃了。”阳萌打开干净袋子,装了满满两袋递过去,“小爸爸,这是给你和大伯伯的。我现在还年轻,没有挣到多少钱,等我发财成富婆了,肯定给你们买大别墅——”
阳洁有点红了眼圈,推辞道,“小爸爸来找你说这个事情,才真的是不好意思,怎么还拿你的东西?你做的是小买卖,也挣不到多少钱,别糟蹋了。”
阳萌笑眯眯道,“都是自己做的,就是多费些功夫,哪里就差这十块八块了?拿着吧,回去给大伯伯说,再等三个月吧,等我在这个房子满了十八岁,就搬出去,好不好?”
阳洁接了袋子,眨眼忍住泪珠,“好好好,有什么不好的,如果她再有不满意,我就去说她。”
阳萌转身锁了门,又坐回小吃车驾驶位,用力蹬车轮,“小爸爸,我先去摆摊了,你快回家去吧。”
“哎——”
阳萌闷头用力蹬车,摆摊的地方在城边菜市场出口处,每天得早早去占位置,要去得晚了,黄金地就被别人占去了。
南水县城地处盆地,又在江边,常年潮湿,此城的人吃食上便爱点重口的辣,尤其喜欢各种蔬菜制作的榨菜拌得辣辣的佐餐,所以只要做出来的东西好吃,每天都是不愁卖。阳萌人漂亮,嘴巴甜,手艺不错,所以生意一直都很好,许多老客户每天认准准了只要她的榨菜。
阳萌穿过大街小巷,太阳的光一点点亮起来,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全身血气涌动,皮肤有点麻麻的,尾椎骨的位置除了一点痛,还开始有点痒,阳萌在车上蹭来蹭去,三轮车歪歪扭扭。
阳萌到了地儿,小吃车还没完全摆好,就有等着人的开始围过来。
太阳升起,忙碌的一天又开始了。
阳萌忙到中午,榨菜卖得差不多了,她在隔壁小摊买了一盒白饭,夹了一点剩下的榨菜,又将一顿饭糊弄过去。她从车上取下小凳子并一本书,背对太阳的方向坐下,阳光晒在背上,又暖又舒服。
阳萌翻开书看一会儿,眼睛迷糊,书上的小黑字变成一个个长着翅膀的小鸟飞来飞去,冲出纸面,在空气中漂浮着,攀着她雪白的皮肤。阳萌笑嘻嘻伸右手去碰鸟的羽毛,鸟依恋地在她的手指上啄,不轻不重,有趣极了。阳萌想要逗一下那鸟,不料指尖被啄的位置钻心地痛起来,一点新绿刺破皮肤喷射而出,扎入鸟身体中,赤红的血喷涌而出。
阳萌慌张极了,忙用左手去阻止疯长的枝条,想要解放被束缚的鸟,哪里料得到左手手腕动脉处又射出一根锐利的枝条,又将那鸟扎得更透。树枝扭动着吸那鸟的血,因吸饱了血由浅绿变为浓绿,带着一些诡异的金属色泽,逐渐变得坚硬而玉化。鸟扑棱着翅膀,垂死挣扎,一双小黑眼睛望向阳萌,带着哀求和湿意。
阳萌无法,用力扯出双手,玉化的树枝脆断,她无声尖叫,却猛然发现自己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
阳萌小心翼翼举手看手腕处的断面,光滑如镜,垂头看鸟,鸟的伤口肌肉抽搐着生长,肌肉和骨骼发出咯咯的声音,一点点诡异地吞噬刺入身体中的树枝。鸟的身体逐渐变大,发出朦胧的光芒,黑眼睛变亮,诡异地看向阳萌。阳萌瞪大眼睛,感觉到危险,转身便跑,心里记挂着要去报警,却怎么也找不到手机,急得满头大汗,回头看那怪鸟却拖着满身鲜血一步步走向她。她尖叫一声,双手奋力一挣,只觉身体一轻,仿佛挣脱了什么壳子一般,自由而轻快起来,眼角余光瞥见无数藤蔓铺天盖地缠上了那鸟——
“萌萌,萌萌——”
阳萌身体抽搐一下,惊醒,膝盖上的书掉落,她懵懂地揉一下眼睛。
“你怎么了,一直大喘气,还在尖叫。”男子关切,递出一张纯白的手帕,“额头上这么多汗,快擦擦吧。”
阳萌眨了眨眼睛,一个黑影迎着阳光的方向俯身向她,她又揉一下眼睛,黑影逐渐清晰,一个温和的男子对着他笑,她立即高兴地跳起来,“易哥哥,你终于回来啦?”
易方笑着摇摇头,将手帕交给阳萌,弯腰捡起掉落的书,“不是给你说过很多次了吗,要看书去我办公室里看,太阳底下对眼睛不好。”
阳萌擦干净额头的汗水,“我喜欢晒太阳,好暖和呀。”
“刚才做噩梦了?”易方的眼睛又黑又亮,皮肤光滑异常,整个人有种光华内蕴之感,配修长的身体,扣到颈项的纽扣,颇有些君子之风。
阳萌皱一下鼻子,“最近好奇怪,老是梦见自己变成了树,怪怪的样子,好吓人。”
“哦?”易方接过阳萌递回来的手帕揣衣兜里,“什么样子的树?”
“没看得清楚,和普通的不太一样,枝条活物一样能动能跑。”阳萌端了凳子回小吃车,耸肩道,“还有一只鸟来,我想去摸摸他啊,可是树对它有敌意,总想杀它。我舍不得它死掉,就让它跑,可是它居然回头来追我,我一着急,身体好像就脱出一个壳子一样——”
易方听得很认真,帮阳萌收拾小吃车。
“易哥哥,你说我怎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啊?”阳萌圆溜溜的眼睛看向易方,“从你的科学技术方面能解释吗?”
易方看向阳萌的眉心,语重心长道,“我们萌萌,长大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