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风的笑容有些古怪,半晌后他丢出个瓷瓶,语气轻快,颇像是在邀功请赏:“无色无味,见效极快,左相甚至不用担心看见他们惊恐惧怕又绝望的双眼。”
楚南接了瓷瓶,转手递到裴世新的面前。
“那便劳烦裴大人,给他们准备点像样的膳食。钱银由楚府出,裴大人只需将账册交于我的管家。”
裴世新小心翼翼地接下,忽然就觉得这端方有礼的晋宁公子一点也不比旁边这位流风使要更温和良善。
由于人数众多,膳食的准备难免要耗费些时辰。
楚南站在牢外的院子里,双手拢在袖中,一手在另一手的掌心里轻敲,默默琢磨着距离和时辰。
想来,另一边也该差不多了。
夜色深沉,而今夜,城中主道显得尤为寂静。
四名内侍抬着顶小轿快速地向皇城赶,两侧随侍的,还有四名羽林卫。
在远离市集和居民区后,一行人拐进了幽暗的巷子里。这不是回皇城必经的路,可这是条捷径,从这里走能省下不少时间。
便在他们进去后不久,两侧房檐上忽涌现七八名鬼魅的身影。但见冰冷的刀光闪过,就似天边那弯幽冷而毫无温度的银月,肆意收割。
京兆府衙内,裴世新躬着身子靠近院中的楚南:“大人,都已经送进去了,您要最后确认一下么?”
“去罢,总归都是算在我头上的。”楚南转身踏进,一间间牢房挨个看过去,遍地的尸体,毫无生机。
只有一处,还尚有名残喘的男子,见到楚南似认出了他,匍匐着向牢门靠近:“公……公子,相……大人,救救救我……”
裴世新按捺住扑通抽跳的心,悄悄抬眸看向楚南。
只见这清俊如皑皑白雪的贵公子低垂着眉眼,似温和又似悲悯的目光落在这可怜人的头上,却始终,不发一词,就这样沉默地看着。
很快,这男子便受不住了,伏地毒发身亡。至此,楚南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裴世新跟在身后默默擦了把冷汗。经过这一天,他再也不会愚蠢地认为这晋宁公子会是那软弱无力的书生秀才了。
他刚才看得很清楚,那看似悲悯世人的温和目光里根本就没有半点温度。
或许,他对这些人的慈悲就是能让他们毫无痛苦地快速死去。
一路行至府衙的正门,裴世新抬眼就看见迎头走来的楚府总管。
“裴大人,这是今日所花费的银两,您请收下。”
裴世新正想拒绝,这郑总管就已随楚南远去。直到两人的身影随着车驾都消失在眼中,他才倦怠地长叹一声。
楚南端坐在车厢内,翻开了面前摆放着的书本。
里页里夹了张纸笺,上面只有简单的两个字:顺利。
他重新合起书页,如玉石雕刻的手在扉页上细细抚过,似在清理上面沾着的灰尘。而等到他再翻开时,书页里就只剩下几抹灰白。
夜色已深,回去的沿途除了更夫的脚步声就再无其他。
楚南微闭双眼小憩,忽然就有点想知道苏颜此刻在做些什么。
然而,他失望了,迎接他的徒有满室的黑寂。
老管家瞄了眼楚南的脸色,惴惴不安地开口:“表小姐说她……她累了,所以晚膳后就直接休…休息了……”
他没有说什么,直接挥手让他们都退下,然后独自一人撑着灯笼走向卧室。
和衣上榻,总归明日他是休息的。
只是他刚躺下,一具柔软而温暖的身子便滚进了怀里,还有那娇柔的咕哝声:“怎么现在才回来?”
“不是休息了?”他低声反问,冷寂的心里蓦然泛出欢喜,如同明亮而温暖的火光,照亮了他的整个心房。
苏颜又向他怀里挤了挤,伸手抱住他的腰:“是休息了啊,那你要赶我回自己的屋子么?”
“睡罢。”他揽紧她,在黑暗中准确地寻到她的唇深啄一口。
次日清早,楚南醒来时屋中却已没有苏颜的踪迹,就连他身边的卧榻都没有一丝睡过的痕迹。
他轻蹙起眉头,眼眸里沉入了一丝怀疑。
而当他走过整座楚府都找不见她时,这丝丝怀疑便有了放大的趋势。
“苏颜呢?”
老管家诧异道:“表小姐不是去书房帮您取东西了么?”
楚南闻言,脑中随即回想起侍卫禀明的那几句话,她昨天不仅仅是见了宁泽烨,还答应了他一件事。
他眸色顿时变得漆黑,转身就朝书房走去。
推开门的下一瞬,楚南停在原地。她就在那儿,坐在他的位子上,晃着一双白嫩小脚丫,而她的手边,是一封封拆开的密信。
苏颜愣了须臾,待回过神注意到他的神色,暗道一声糟糕,忙跳下高椅,赤足跑到他面前,想解释。
不想他直接绕过她站到了书桌旁,长指划过那被她摊开的一张张信笺。
“师叔你听我……”
楚南牵过她的手,坐下后将她抱进怀里:“找到你想要的了么?”
他的声音很温柔,甚至还带了几分诱哄的宠溺,让她不自觉就想回答说没有。
可她了解他,不说有多透彻,但已足够让她分辨出他此时的真实情绪。现在的他,绝对徘徊在盛怒的边缘。
果不其然,他紧跟着就将她压上桌案,从旁边另外抽取了一封信打开,冷道:“看清楚,这才是宁泽烨想要的名单。此次大考,我鬼谷弟子共计划二十七人参与,原本预计留十人于学子监,余下十七人,分别进入六部,其中又以工刑兵三部为主。可听明白了?”
“师叔,不,我不是……”她挣扎着想说清楚,她真的不是为了这份名单才进来的!
他却不听,又道:“需不需要我再把名字念给你听,嗯?可惜,因谢氏遗孤的出现,百余名学子已被岚帝处死,这次大考废了,你的宁泽烨难道没通知你?”
谢氏遗孤?二十几年前被岚帝灭了族的簪缨世家?
苏颜一时被这个消息炸晕了,忘了解释,看在他眼里,便成了默认。
等到她的手被他抓握住,而她整个人都被禁锢在他怀里,她才意识到不对。曾铭刻入骨的疼痛再次从体内的最深处裂开,如同钝刀,将她寸寸割裂。
苏颜委屈得想哭,她撑在桌案上挣扎,想要离开,却只是一次次在桌面上留下指甲的痕迹,一次次让他更深地侵占……
她何曾受过这样的折磨,身心都无法逃脱,最终,她实在受不了,哭着向他求饶认错:“师叔,我我错了……我没想把这些告诉宁、宁泽烨……真的,你相信我!”
他却丝毫不肯放手。
“不,师叔!我我告诉你…我和岚帝说了什么好不好…好不好?”
他想听的并不是这些。
他咬着她的耳朵低问:“你究竟知不知道宁泽烨的身份?”
“知道……他是、是西陵赤帝藏在民间的私生子!”
楚南微微顿住,他没想到她居然真的知道,可紧随其后的,却是更加冰冷的愤怒。她既然知道,为何还总要去招惹?
“说,还要不要再见他了?”
她哭声娇弱:“师叔你听我解释……”
不想听。
他目光沉下,为什么总是不听话?他掌住她后脑,拉近两人的距离,在她下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真恨不得将她捏碎了吞下,这样她就不会一直忤逆着他。
这念头在他脑中越来越清晰,忽叫他生出几分惧意来。他开始收手后退,冷不防她突然伸手抱他,凝着一双泪眼雾蒙蒙地看他,专注极了。
她道:“师叔,我不会背叛你的。”
失控,放纵,除了用力抱紧她,他不知道还能再做些什么。
良久之后,他才轻拍着她的后背道:“说罢。”
“在天牢三天,我其实是最后一天才见到岚帝的。”她温顺乖巧地依在他怀里,如同一只被顺了毛的猫,“那时候已经痛怕了,又躲不过,偏还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无奈之下只好用谢氏来堵他。甫阳谢氏传承数百年,却一夕被灭族,几百族人无一幸免,我想着,楚氏既和谢氏是同样的世家,那或许会有点唇亡齿寒的担心,便说你是为了能让楚氏避免谢氏的命运才入京的。”
难怪,这次岚帝会让他来处理……
而苏颜却想起了那暗无天日的三天。
即便这次回来没有再经历一遍折磨,可仅仅是站在那阴暗森冷的地方,她就能将那一次次的鞭打上刑悉数回想起来,一如同前世的最后几月。
身子开始发抖,一寸寸变冷。
他于此时轻吻她的发心,微凉的指跟着抚上她半边脸颊,摩挲逗弄:“你可知当年主审谢氏一案的是谁?”
苏颜摇头,感激他贴心地转换了话题。
“褚相。没有谢氏流的血,又如何会有今天权倾朝野的褚相。”他唇角轻勾出讥讽的弧度,眼中清明,“本来我也没打算放过他。”
她则不忘继续未完的解释:“我与宁泽烨,是他想利用我,而我打算将计就计。”
“不必。”他眸光骤然一冷,显然是不愿在这问题过多停留,“不出两年,我会让他失去埋在南恪的所有暗棋。”
苏颜识趣地没有再说话。
她其实是喜欢和他这样亲密无间的,他的肌肤,他的体温,乃至他身上淡淡的冷香,都让她欢喜,所以也喜爱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只是每次近了后都没有什么和风细雨的时刻,叫她除了疼痛再难感觉到其他。
难得的温馨让苏颜猫起了双眼,不多时便靠在楚南怀里沉沉睡去。
楚南看着她安静的睡颜,起身将她抱去隔间的小榻上。
她知不知道,他要的是彻底的臣服与绝对的掌控,所以她这朵娇花,无论是开是败,都只能是在他的手上。
若有朝一日……
楚南俯身,细细描摹着她的眉眼,若当真有那一天,他一定会亲手毁了她。
重新回到桌案前整理散乱的信笺和其他资料,楚南忽然发现苏颜找的并不是什么详尽的名单,而是具体的某个人。
再贴切点,是个女人。
从她留下的疏落字迹,依稀可知这女人同样出自鬼谷,应当和他还有某种关系。
然而,他虽是鬼谷少谷主,但这么多年其实也只在四年前回去过一次,记忆里根本没留下什么女人,那苏颜在找的又是谁?
任楚南再足智多谋,也无法凭借这么丁点的零落线索就能猜出女人的身份。略有迟疑,他最终还是用暗语将现有的线索誊抄了一遍,确保无误后方将她的都毁去。
“公子,这是裴府送来的拜帖,意欲邀请表小姐参加两日后的茶会。”老管家敲门走进,双手将拜帖奉上。
楚南瞥了眼便将拜帖堆到一侧,却听老管家又道:“地点是西苑。”
西苑?他抬眸,询问性的看去。
老管家点头:“听闻那位夫人也会露面。可要提醒表小姐?”
他偏头向隔间望去,右手拇指的指腹擦过尾指上的伤痕,沉吟道:“不必,她自会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