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南皱眉,眼中泛出墨色,并如泼墨般迅速晕染开。
他离开苏颜,在那裹挟千钧之力的鞭风卷来时披衣而起,正面一掌对上。
也幸亏这湖心小筑还算结实,接受两波冲击仅是晃了晃,依旧安稳。
这一鞭过后再无其他动静,楚南静立在屋中,下衣完好,但上身,只一件素色外皮披在肩头。
乍眼看去,如玉的肤色几与外衣难分一二。而那柔顺的青丝慵懒地堆落在肩头,如云如墨,与他的肌肤却是近乎刺眼的对比。
他敛眉冷对,冰雪玉颜疏淡无波,就好比是由上天之手完美雕琢,只那双幽邃的墨眸里,氤氲着浓重的暗沉。
风拂发动的瞬间,楚南抬眸,直接赤手抓住了朝他挥来的鞭尾。
他不见有事,反倒是离他最近的茶案,连同上面的杯与壶齐齐碎成齑粉。
楚南握着鞭尾反向拉拽,便让来人出现在眼前。
一身暗蓝色的骑装,飒爽利落,五官若是细看,则与苏颜有三四分相像,但那气质却是长年上位者才有的冷锐。
她先是瞪了眼藏在榻上的苏颜,尔后方面向楚南,讽道:“师弟,我是将苏颜交由你照顾不假,可没说是这种照顾!我若不来,你打算这般到何时?真以为她无父无母,可任你欺侮狭玩?”
“母亲……”苏颜弱弱开口。
苏向月一个眼风扫过去,斥道:“你闭嘴,回头我再收拾你!”
苏颜立马噤声。
而楚南,却拧着眉转身,重新回到榻前,在苏颜和苏向月震惊的目光中,淡然扯下肩头的外衣,开始更衣。
苏颜又羞又恼,连忙闭上了双眼。虽然她是很想看,但苏向月在这里,借她一百个胆也不敢真的去看。再想到眼下的境况,她便忍不住怨抱楚南。也不顾着点四周,居然连她母亲靠近都没发现……
呸呸呸,她该骂的是这还没和好呢,他竟然趁她午睡玩偷袭!
就当她独自在脑中噼里啪啦骂得正欢时,楚南开口了:“这是我与她的事。”
“她是我徒弟,更是我女儿,怎么,我不能管?”苏向月冷笑道。
他面无表情:“不能。”
苏向月气得将手中长鞭啪的一声抖落开,临到出手时又生生压抑住,只嗓音愈发得冷厉:“你对她究竟是什么打算?今日不说清楚,你们也不必再见面了。”
“我自有安排,不劳师姐费心。”
“好好好!”苏向月大抵是气急了,连道三个好,“不愧是师父宝贝了二十年的好徒弟!苏颜,捡起你的脸跟我走!”
苏颜幽怨地瞪着楚南的背影,这就是她最怕见到的了。
本以为她母亲青花宴才会出现,到时先让两人见上,来个缓和的过程,哪里想到她母亲不仅提前来了,还恰好碰见他们两个在……
偏楚南这个榆木疙瘩,半点不知变通,苏向月是她母亲,他放低姿态说点好听的又怎么了!
苏颜扁着嘴,愤愤地缩在薄被里穿衣。
而不等她穿戴妥当,楚南就先一步离开了湖心小筑,这让她更加火大,甚至还夹杂了几分委屈。
“公子为何不留下表小姐?”待母女两人的身影消失不见,楚南身边的老管家方问道。
“带着苏颜,她苏向月无处可去。”
苏颜不再是个孩子了,日渐撑开的五官也越来越像曾经的那个人。不和苏向月站在一起还好,一旦并肩,便很容易叫人猜出她的身份。
苏向月不傻,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们真正能去的地方,很少。而那些地方,如今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真以为他刚才情到浓时对苏向月的行踪毫无所觉?拜曾经的二十年所赐,这世间,能接近他而不被他察觉的,大概没有几人。
他本就是故意让苏向月发现的。
老管家略一停顿,约莫也是明白了,旋即换了个话题:“宁泽烨近来被公子逼得不行,现在让表小姐去见他,可是会有危险?”
楚南顿住,半晌后方问:“翁老呢?”
“他还记着秋公公的那句江湖郎中,气跑了。”老管家回道,面上带了些戏谑。
“让他把东西备好。”
老管家颔首。
夜色如幕,渐渐将整个京城都笼罩其中。
“主子,现在该怎么做?西陵的消息已经传回来了,此次青花宴,陛下遣派大皇子作为国使。若是让大皇子发现您自南恪大考后就折损这么多人马,他绝对不会放弃这个对付您的大好机会的!”
宁泽烨皱眉,谋士的话一字一句都如巨石打在他心上,压得他无法呼吸,脸色也愈发难看。
“哪里知道岚帝会如此心狠手辣,就因为一个谢氏后人,杀了那么多人!有嫌疑的也就罢了,连无辜中毒的都杀!害我们准备的暗棋死伤过半……”
昏黄的烛火让宁泽烨此时的面容稍显狰狞,他道:“下令的是岚帝,但动手的却是楚南!你敢说这里面没他的算计?”
“怎么会?”谋士震惊道,“百余人的杀孽传出去,他岂不是自毁名声?世家公子多是清高孤傲,最在意虚名,否则当年他也不会在为岚帝夺下九城后,仍拒绝入朝为官,不就是觉得虚衔的太傅配不上他?即便如今为相,也依旧素衣,从不着官服。”
宁泽烨抬手拂过烛火,冷笑道:“撇开大考不谈,宋先生难道看不出从云尚书手里查出的谢氏名单有他的安排?”
宋先生沉默,脸色渐渐沉重。
“再加上他正在查的贪墨案,楚南他是要将我这些年在南恪的努力连根拔起!”宁泽烨怒道,一掌拍断桌角。
那份名单说的是利用前两年赈灾贪墨的官员,但从这两天接二连三递来的消息看,楚南在查的分明是他近几年内一点点收买的那些人!
宋先生拧眉道:“无论是赈灾贪墨,还是您收买的,褚相都有份参与,您要不要试试他?现如今,我们最怕的不是楚南,而是褚相这个老贼会转身小人,将我们出卖给他!”
宁泽烨沉吟片刻,后道:“通知褚相,就说我计划在青花宴上除掉楚南!找他借些人手,明天好留下苏颜做饵,看他是如何反应。”
时下已是九月底,秋意渐浓。
苏颜在出门前换上了纱帽,临近青花宴,四国中有意参选的各大商贩大多已提前赶来,街道上鱼龙混杂,她不得不防着点。
就连去神社里祭拜的百姓,都远超于她上次来时所见。
苏颜避开了正门,径自前往半山腰上的庭院。
虽然徐嬷嬷昨日便追了过来,但苏颜还是没让跟着,到底是鬼谷的弟子,就算真的忠于她,又有几人能违背少谷主的命令?
寻到上次的凉亭坐下,苏颜却开始走神,回想起自醒来后所经历的一切。
兴许是上辈子走过失败的几十年,她对和楚南如今的关系,比想象得更容易接受。
可她真的爱他么?还是说仅仅因为补偿?又或者是前世的打击让她今生无意为人妻为人母,所以不能娶她的师叔正合适?
她不知道。
也不知等了多久,恍恍惚惚听见脚步声时,苏颜收拾好情绪抬眸,对上的,却是流风一双戏谑的眼。
她愣住,随即左右张望,并没有宁泽烨的身影。
“不用看,他不会来了,至少不会在你们说好的时辰露面。”流风自顾自在她身边坐下。
苏颜下意识想到了楚南,但他和雪镜司?有可能么?
流风单手撑着下巴,尾指的指套在脸上轻点:“不用怀疑,正是你家表哥让我来通知你的。不过我自己也很想知道,这西陵人有什么好的,能让小颜儿你弃我们左相于不顾?”
早在第一句话出来时,苏颜便刷得起跳后退。
不说她刚才已经打量过四周,就冲流风给楚南带消息这点,她便能肯定方圆几里内必定没有值得在意的活物。
但她还有其他在意的,选了个相对安全的点站定,她方微讽道:“堂堂雪镜司副统领,居然会委屈自己帮别人递消息?你和我表哥若是能言和,那明日是不是会日从西出?”
“小颜儿你这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可真让人伤心。女孩子家家,对外要柔软一点,不要总蹦来蹦去。”流风故作委屈,跟着又是一脸真挚地劝道,“至于我和你表哥那更是冤枉,我向来只是听陛下命令行事,与他并无私怨,甚至相反,我对晋宁公子还非常钦佩崇慕,只恨不能拜入他门下……”
苏颜翻了个白眼,懒得再听他胡编乱造,转身就准备离开。
“恰逢他现在手里有我想要的,我自然要抓紧机会多表现表现,这样将来……”
“停!”实在受不住他满口跑的瞎话,苏颜骤然打断,冷道:“他究竟对宁泽烨做了什么?”
“这你就说错了。”流风敛笑,又成了那让人闻之生畏的流风使,“你应该问,宁泽烨打算对你表哥做什么?”
“他可是计划今天要好好留下你,以便在青花宴的时候能将你表哥彻底拔除。”
一句接着一句,如白日惊雷,闷头砸在苏颜的心湖里,骤然激起滔天的浪潮。
“不可能!”她下意识反驳,前世的宁泽烨明明没这么快出手。
流风挑眉,说出的话却是狂妄又嚣张:“除了你那次,就没有雪镜司问不出的话。”
苏颜震惊,她一心想让宁泽烨失去所有,避免前世结局,却完全没想过改变一件事后,余下的轨迹便都变了。
前世的她被算计得怨恨师叔,宁泽烨便用情拉拢她,让她倒戈换营,为他出谋划策去对付她师叔。可她那么多年下来就只是拖慢了楚南的脚步,所以宁泽烨最后才用她的安危来做陷阱。
而如今,她亲近师叔,却让自己成了饵。宁泽烨亲近她的目的,直接变成了抓饵埋坑。
不,不仅仅是宁泽烨,以后任何想对付她师叔的人,都会将目光放到她身上,包括眼前的流风。
苏颜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沼里,有无数只手正用力地拉着她向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