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岚后起初只是不满修太子的态度,心底却仍笃定他不会真的因为苏颜而来忤逆反抗她,那么他第二天的举措就足以让岚后彻底陷入疯魔。
什么叫没有他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擅闯锦绣宫?
什么叫太医必须先当众试药,确认无毒方可送进去?
她单纯的傻孩子,白天不能进,到了夜里那些黑衣死士闯宫还会提前知会不成?他又知不知道,不是无毒的药就一定安全,他难道忘了还有相克一说?
苏颜必须死!
不,还有奚楚南,只有奚楚南死了,岚帝才不会继续偏袒苏颜,那个贱女人,会彻底沦为一颗废子!到时候再想杀,还不是易如反掌?
对此还毫无所知的修太子满心以为自己帮了苏颜,却不料,在他想进去看看她时居然被流风拦了下来。
“殿下止步。”
修太子面有怒色:“本宫只是想进去探望,本宫是让你拦着其他人,没说连本宫都一起拦!”
“殿下,陛下如今不在,而皇贵妃的年岁比殿下还小上一些,殿下若单独探望,让皇后娘娘怎么想,让其他人怎么想?”流风唇角轻勾,“有些事,适合当众做,有些事,适合放在心里,殿下的孝心,皇贵妃定是明白的。”
修太子缓缓敛了怒意,他不是真的蠢,当然知道流风的意思。
“这些日子可安生些了?”修太子后退几步,表明不会再进锦绣宫后方问道。
流风唇边的弧度不变:“除了每夜都有想偷跑进来的老鼠,其他尚且安好。”
修太子脸色一沉,却没有像上次那样冲动地跑去找岚后质问。
他算是看明白了,自己公然帮着苏颜,只会让岚后更动怒,更加地想要折腾弄死她。
兴许流风说得没错,有些事,只能放在心里。
而这一切的当事人,苏颜,才是真正的毫无所觉。
她此时已经到了南恪和东沂接壤的谯城,来时的一路都是扮作小厮陪在楚南身边,彼时坐马车不觉有异,真的落脚了方察觉到不便之处。
所幸最后他们弃了客栈,改换成一片或租或买的小院,仍是扮成商户,在城里相近的地方各自安定。
如此一来,苏颜留在楚南的主院里便没任何问题了。
而在先锋队伍的士兵外出刺探东沂的消息时,苏颜也终于有机会问出了一直藏在心底的问题。
“师叔,你真的要帮岚帝对抗东沂么?怎么说,那都是你真正的故土。”
两人骑马停在紧靠着城门地势颇高的一处山坡上,坡下便是护城河,楚南的目光顺着河流向东,似在盘算彼此的地形条件。
过了会儿,他方道:“若当真能依我的计划,那这一战中得利的自然不会是南恪。但这仅是我自己的选择,和东沂无关,即便换成西陵北涪,结果也一样。”
“可……”
“我是我,无关南恪,无关东沂,最终停留的地方只会是鬼谷。”他骤然打断,连嗓音都冷冽了几分。
在苏颜的印象里,他这样急进的次数并不多,而她其实只是想问,他真的就不打算再回东沂了么?
不等苏颜再出声,原本守在山坡下的士兵便突然闯了上来。
“大人,请速速回城!有疑似东沂的刺客正向这里杀来!”
但话音刚落,就已经有寻常百姓装扮却拿着刀剑的人冲到跟前。
偏楚南对外不会武,苏颜又是伪装的小厮,两人都不可动用武功,只能随着护卫的行动而闪躲避让。
可苏颜怎么都没想到,在这一片混乱之中,竟有南恪的士兵趁乱反水偷袭楚南,而拼命救他的居然是被称作刺客的人!
于是这场面就变成本该护卫的士兵反杀,本是夺命的刺客救人,余下不明所以的则继续围攻刺客,愈发混乱。
苏颜顿时就想起了岚帝在秋猎时说过的那番话,不禁心生怀疑,这些人莫非又是明帝派来找他的?
但此地毕竟还是离南恪更近,且对方来的人并不多,渐渐地就显出了几分败势。可想杀楚南的却已经红了眼,比方才更加的丧心病狂,连冲上来保护的南恪士兵都不放过。
眼看一人已经迫到楚南跟前,似乎除了暴露武功别无他法,苏颜几乎是本能的选择,拽着他的胳膊就将他拉开,自己上前顶了一刀。
刀锋划裂她的衣物,溅出血色,所幸伤口并不深,只是迎面另一个人拍出的掌风,她根本来不及闪躲。
本就伤到的肩头再落下一掌,苏颜站不稳地朝后退去,却一脚踩空,直接滚落山坡,坠入护城河中。
尚带着冬日凉意的河水呛入口鼻,叫掩藏在心底深处的水刑记忆瞬间翻滚而出,苏颜挣扎着向上扑腾。奈何从前世到现在,她生活的地方大多都是多土少水的北涪和西陵,这水性实在算不得好,没几下便失去了意识,只能被河水带着一路往下游而去。
夜色如幕,将这座边境的城池沉沉笼罩。
大抵是因为知道了战事将近,入夜后的城中街巷凄清又荒凉,鲜有百姓出没。
而今夜,又尤其压抑。
楚南一身黑衣立在城郊,垂眸盯着自己的右手。
直到现在,白日的那幕还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回放。
他没能抓住她。
如果不是为了能让他继续遮掩,她也不会就那样莽撞地挡上去。
可是……
他宁愿她好好地留在他身边,暴露武功又如何,即便他们都知道他不是楚氏公子也没关系,将看见的知道的全杀了就是。这污秽的一生,他根本不在乎再添多少人命鲜血。
多简单的事。
为什么她就不能相信他能处理好?
楚南合上了浓墨如夜色的冰冷双眼,在那细微的风声灌入耳中时,宽袖震荡,阴寒更甚于冬日冰雪的气息铺陈蔓延,直叫他脚下新生的草叶都瞬间枯萎。
于是刚刚从附近赶来的琅琊骑几乎都在半跪时憋了口血,更别提那些再弱一点的普通鬼谷弟子了。
“找到她,尽快。”楚南说完便转身。
琅琊骑中为首的那人却道:“公子,明帝已经赶到对面的苍南城,似乎有意与公子见面。”
“与我何关?”楚南冷声讽道,再不停留。
两日后,对面苍南城,同样是在僻静的城郊,不过因为靠东,不与谯城直接接壤,所以还没有显出紧张的局势来。
苏颜醒来时只觉得浑身冰凉。
而睁眼后的第一件事,她甚至没来得及打量这屋子,便摸到了铜镜前去看镜中的脸。
待见到仍是那刚熟悉不久的陌生五官,她才松了口气。
不是担心暴露了原本容颜会有人认出,而是她根本没那样神乎其技的易容本事,想再回楚南身边就麻烦了。
苏颜深呼吸,这一放松那凉意便更明显,她捡起榻边放着的衣物套上,转而将这陌生的环境打量。
铜镜妆奁,衣柜屏风,连茶具上的图案都是浣衣,苏颜粗略扫了一圈,确定是女儿家的卧房无疑,只是这摆置都很粗糙,少了几分精细,只怕不是什么大家小姐的院子。
不过,这倒让苏颜更放心了。
此时此刻,不认识什么人的乡野村妇,明显是要好过博闻强识的闺秀千金的。
正想着,便有人推门走进了。
“姑娘醒了?正巧,也是吃药换药的时辰了,姑娘是看自己来,还是要我帮着?”
苏颜看了眼女子朴素的装扮,心中稍稍宽心:“多谢这位小姐的救命之恩,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也好,那我将东西放下,这碗口服的要趁热喝。”女子将托案放下,随即却笑道,“不过姑娘可是谢错人了,并不是我救的你。”
“那是谁?”苏颜下意识接了句,却对上女子转头看来的目光,“……我只是想亲自道谢,并无其他想法。”
女子抬袖掩唇笑了:“待你换好伤药,我可以带你去见她的。在这里,大家都是姐妹,你不用拘束。”
女子很快离开。
不知是不是习惯性地多想了,苏颜总觉得那句“大家都是姐妹”透着股怪异的感觉。
一边琢磨着一边给肩头的伤换好药,苏颜另从妆奁里寻了个发钗收进袖中,这之后方推门走出,下一瞬,即愣在原地。
她总算明白方才那女子的意思了。
她在的这间屋子算是偏僻的了,而周边,还有很多一样的,这不是关键,关键是这大院子里全是女子。
有在井边浆洗的,有晾晒的,有在树荫下做女红的,还有三三两两看书品论的,可这么多人,居然连一点声音都没有,至少她刚才在屋中没能察觉到太大的动静。
苏颜偏头,透过圆形的拱门向外看,庭院深深不见尽头,裙裾红粉如花,堆满枝头。
心中蓦然一沉,漫出几分不安,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姑娘好了?”之前给她送药的女子走了过来,满脸喜色,“你来得可真巧,今日我们青衣使者要过来呢,正好让她见一见你,瞧,她过来了。”
苏颜顺着女子指着的方向看去,心底的不安陡然加深。
还真是熟悉的青色衣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