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杰听完他的话,缓缓地将目光转向了坐在桌前的那个所谓师兄。
“他说的是真的么?”他慢慢开口,从沙哑的喉咙中拉出那艰难的音调。
落羽看着他充满着没有说话,他没回答,也没否认。已经发生的事情,想着要去更改的时候,那才是真的晚了。
绍杰看着他的反应,轻声笑了。他已经是知道了谎言背后的东西,原来被自己所信任的师兄,竟然是潜伏在身边的最大敌人。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是不是因为心虚,你为什么要那样做?”绍杰追问,“是不是当初找子岚的时候,你就已经全部计划好了,这一切都是你算好的么?真是可笑,我竟然会相信你是师兄。”他现在恨不得在自己脸上扇几下,好让自己清醒。
落羽慢慢低头,他忽然明白了当时校长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如果现在有人为了他来复仇的话,自己也宁愿死在他的手里。
逃不开的心结是枷锁,将自己锁死的那把钥匙,会来将锁再次打开,杀死被锁禁锢的魔鬼。而自己就是那只魔鬼,这样的死很可惜,但不会留下遗憾。
原来一切都只有切身体会过,才深刻懂得。
“你杀了我吧。”落羽抬头对着绍杰说,“但我没骗你,我是你师兄。”
绍杰听到他的第一句时还有些发愣,但他接下来的话,真正激怒了他。
“你还要骗我!”他对着落羽吼着。
周围的零件开始浮空,有些则是洞穿了货柜狠狠镶嵌在墙上,而在他身旁的晞退后了几步。
那瞬间落羽感觉到身旁的空气都被压缩着,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
这就是自己所期待的结局么,一点也不差嘛。
他微笑着撑着坐直了身体,慢慢闭上眼睛感受死亡。周围齿轮的破空声来袭,贴着他的身侧砸进身后的玻璃台上,那散落飞溅的碎玻璃扎在他的背上,流出的鲜血也在空中飘舞。
绍杰始终没有对他使出致命的手段,只是不停操纵着坚硬的零件贴着落羽的皮肤划过,他看着那伤口散布在空气中的微微血滴,眼里满是苍凉的冷漠。
晞转过身去,这样的场面对他这样的普通人来讲已经是不能控制的,而且他也不是什么血腥的极端分子,不想看着有人在自己面前残忍地死去。哪怕他是一个敌人。
他不知道校长对于他们来说是多么重要,自己从小就被禁锢在书屋中,没有上过学院,也没有同学。校长对于他来说就像是自己的教书先生一样,但肯定是有所区别的。教书先生要离开,他也许只会缅怀,而校长的离开,让他见到了绍杰发怒的一面。
有人死是件非常不好的事情,他知道自己这样想不对。但事实就是校长死了,凶手就是坐在他们面前的那个青年,复仇是抉择,杀还是不杀。
对于一般人来说这个选择很容易,但绍杰却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是杀死校长的凶手,杀他理由当然。而…另外一边他又是帮助过学院的师兄,没有他的帮忙,师弟们现在可能都生死难测了。
但他是杀死校长在先的!
绍杰想着狠狠闭上眼睛,将周围浮空的一切全部朝落羽的身体射去,就当是万箭穿心,尽早结束这噩梦。
叮…
清脆的声音响起,绍杰没有睁开双眼,只是双手掩面向着他曲身坐下。
结束了,他亲手抹杀了那个善良的谎言。世间有很多事情不是说清就能平息的,最有说服力的,就是剑与血的逆流。
没有什么是说不开的,只有什么是解不开的。谁犯下的罪过,终究是要谁来偿还的,一切都有迹可循。
但他想不通,为什么这样的师兄会亲手杀了校长,为什么实力那么强劲的校长会轻易死在这个混蛋手里,为什么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反抗,哪怕是多说一个字。
叮…叮…
但那声音再次响起,同时伴随的还有丝丝拂面的微风。
绍杰把手放下,慢慢睁开眼睛,他看到的并不是落羽那破碎的尸体。
相反,在落羽的身后开启了一个巨大的黑洞,绕着他旋转上升的旋风带着鲜血飘舞。而那些飞屑也被卷起在空中,绕着气流缓缓飘动。
风旋还卷起了散落的门铃,那清脆的响声就是来源于它。
“校长…”邵杰看着那红色的旋风,抹掉眼角的泪痕,轻轻叹出一口气。
而落羽感觉到没有传来预料中的痛感,慢慢睁开眼睛,见到了眼前的一幕。
自己处在风旋的中央,看着那些血液绕着自己飘起坠落。他不明白,身后黑洞的成因,而且自己身旁的风旋,并不是自己的能力所致。
“我们走吧。”晞拿起一旁的箱子,扫了扫落在箱盖上的灰尘。
他不是傻瓜,能够看出那凭空出现的风旋,是出于什么原因。虽然难以理解,但那并不是空穴来风。能力者的来源本就是难以理解的,到现在都没有人能准确说出为什么大陆上会出现能力者,以及能力的区分。
而这些都还没得到准确的答案。
当老人从仓库里出来的时候,落羽周身的风流已经消散,他就在那看着掌心安静地坐着。
“这都是损失啊。”老人拾起一个散落的零件,走回工作台,慢慢地抱怨着。
“店里的损失,我来赔偿吧。”他握紧了掌心的那枚零件,转头对着老人说。
“那真是太好了,我就等着你的这句话。”老人坐回工作台,继续为他接假肢的工作。
“那么,损失大概是多少。”落羽回神,环视了四周。
货架和玻璃台已经是全部损坏了,大部分电子零件也是,少数的齿轮机械装置也都变形镶嵌在墙上,整家店可以说都是被毁得差不多。
“你还有钱么?”老人抬头问他。
落羽摸向自己的口袋,从里面取出一叠钞票。“这些应该够吧。”
老人向那钱堆瞥了一眼,标准的国钞来说,这样的厚度是普通家庭几年的收入。他是经常见到那些途经小镇的商户,口袋里揣着整个家乡的收入,普通商人一个季度大概也是这样的一叠钱。
“没看出来,你还挺有钱的。”老人继续手里的工作,懒懒地继续说:“不过这些只够付墙壁的装修费,你没有更多的钱了么?”
“我的家当就只有这些了。”落羽无奈的如实说。
“是么?”老人用棉签沾了一点酒精,“那就留下来帮我打理这家店,工期为五十年,五十年后也差不多能还清了。”
“到时候你还活着么。”落羽淡淡地摇头。
老人将酒精涂在了他的伤口上,语气平淡地说:“要是我提前死了,这家店就是你的了。”
“听起来是个好主意。”落羽回答,“但我不适合做这个,前半生血的经历告诉我,我只有死在血的道路上。安安稳稳对我来说是注定不能得到的奢侈品,我已经没有选择的机会了。”
老人看着他的脸,“你认为什么是选择?面对困难做出的抉择么,那你就错了。”
他弯下身将一枚变形的零件拾起,把它放在桌面上,“生命很简单,你别把它想得太复杂。所谓选择不是他人施加给你的,做决定的是你,行动的也是你。听说过莫比乌斯之环么?”
落羽摇摇头。
“那是一个永远循环的道路,有个人说过,我们就像是莫比乌斯环上的蚂蚁,不知道自己困在其中。就像是自己被无数的牵绊困在这个世界中一样。我现在给你一个题目,你来选择。”
“一只蚂蚁爬行在一圈铁制的圆环上,圆环倾斜地放在两处高低不同的平台之间,在平台之间最中的地方有两个加热铁环的装置。两块加热的电阻就在圆环的两端表面上。”
“而现在你是那只蚂蚁,要从低处的平台爬到高处,而且要赶在铁环的温度达到烧死自己之前。有三种可能会发生,你在返回低处的平台上徘徊,或是不停绕着铁环直到最后被烧死,还有一种就是越过加热的电阻到达高处平台。”
最后老人盯着他的眼睛问:“你会怎么选择。”
“我…”他还没听明白那个题目。
“时间到了,你还活着就表示返回了低处,或是死在了铁环上。无论是哪种结局,你都到不了高处,现在铁环的温度已经不是一只蚂蚁能踏足的了。”老人看着手表摇摇头。
“那么加热铁环的时间足够一只蚂蚁登上高台么?”他突然问,有没有这种结果,无论如何蚂蚁都会死。
老人咬着烟斗回答:“不够,它会死在铁环上,只会留下一具越来越焦的尸体。”
“那它根本就不需要选择,反正怎样都会死。”落羽叹了一口气,这本来就是个死题。
“如果它的身后有同伴呢,并不是一只蚂蚁呢?”他语重心长地说。
见落羽呆在原地,老人继续说:“它注定要死,但它选择趴在滚烫的铁环上。”
“有多少只蚂蚁在铁环上挣扎,它们之中有些爬到了铁环的背面,被灼烧落下,而有些则是趴在铁环上,为后来者开辟道路。也许能达到高处的蚂蚁并不会很多,但它们享受的成果,并不全是自己的努力换来的。”
“我们都像是身在铁环上的蚂蚁,一生被它所禁锢,无论是退下平台食用同伴尸体活下去的蚂蚁,还是登上高处享受食物的。一生都想着自己已经摆脱了铁环的束缚,拒绝平庸,拒绝自己变成那些被烧焦的尸骸。”
“但是,没有那些奉献的人,它们谁都活不下去。”老人从破损的桌台下取出一瓶酒和两个玻璃杯,将它们倒满。
“这就是抉择,穷其一生倒在了死亡的路上,服务了后来人。”他把酒杯推到了落羽面前,“你觉得这公平么,对那些死在铁环的蚂蚁来说公平么?”
落羽看着面前的酒杯,透过酒他看到了杯底清晰的纹路,“那是它们选择的结果,它们都知道会是那样的结局。”
“那现在你的选择呢?”老人问他。
“那些退回平台的蚂蚁,是怎么一回事呢。”落羽突然反问。
老人深呼吸了一口气,“它们选择夺取铁环上同伴的尸体而活,无论最后的结局是它们全部因为饥饿而死在原地。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想要改变它就要踩着先辈的尸骨,挣脱命运的束缚。而对于蚂蚁来说,变坏是件很容易的事,它们没有想着将来整个蚁群的命运,只是为了自己活着。”
“退回平台对每一只蚂蚁来说都容易,同样对于我们这些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变坏也是非常容易的一件事。”
“一只坏蚂蚁想要重新回到铁环,就必须走着那些已经被自己吃光的道路,它的脚每一步都会踩在滚烫的铁环上,也许会像前辈一样死在上面,但它的尸体只会被靠近铁环的蚂蚁们拖下分享。”
他的言外之意是,一个人想要变好不是不可能的,只不过要自食其果,亲自经历自己造成的结局。也许会因为愧疚被那不堪的往事所摧毁,最后落成被人嘲笑的结局。
落羽听出了他话中带有的含义,他也知道自己现在就是一只坏蚂蚁,想要改变自己就必须直面不堪的过去。他杀死了校长,这就是不堪的事实。选择逃避,噩梦会一直都在。
他不想变成必须借着同伴尸体活下去的人,但自己吞噬了无数能力者的尸体,这也是事实。
“真的有,改变的机会么。”落羽抬起头,看着老人。
微风透过歪斜的门钻入店内,被碎木屑挂在桌台边的门铃叮地响了一声。清脆的铃声在安静的室内回荡,像是游魂带着牵挂归来,微风萧瑟。
老人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举起酒杯。
这个世界坏人很多,倒不是因为世界变坏了,而是变坏太容易了。没人希望自己一生被命运囚禁,但摆脱它的方法只有两种,变好或是变坏。好人大多都死在了历史的长流中,没多少人会记得他们。
但坏人的名字,那就变得不一样了。但一切都以利益为前提条件的话,他们就都有了变坏的理由。
“我去选购一些修复店面的材料,要不要留下来你自己决定。”老人放下空了的酒杯,一步一步地向门外走去。
落羽提起了自己那只还未被接好的机械手臂,他平静地看着那平淡无比的金属。
无论是什么样的结局,自己酿成的苦酒,终究只能是自己来尝。
这对他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她总说要有一天希望他们生活在一处没有尘世间纷扰的世外之地,在那里可以自由自在的,虽然平淡,但是幸福。落羽那时候还无法体会那中幸福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自己将来有一天会朝着那个目标努力。
直到她倒在自己怀里的时候,才发现一切都是不重要的。
他起身走到桌台边,将那枚门铃取下放在手心里。
那本该活下的她,和早就应该死掉的自己。
“对不起…如果我早点知道,就不会错过你。”他喃喃道,“如果真的有重头再来的机会,我希望以现在的我,面对当时的你。”
他忍着让自己不哭,闭上双眼感受着周围的一切。已经发生的不能改变,再来一次的结局也许会是一样的,但是校长用生命告诉他自己还能有再来一次的机会,要做的只是剩下一个艰难的抉择。
这个选择可以改变他的一生,也可以救赎他一生。
他要面对的是这之后国会的困扰以及师弟们的敌意,和那本不应该背负的东西。他可以原谅自己,但不知道师弟们能不能原谅他。
偏偏之前那么恨校长,现在却…
真是讽刺啊,将自己逼上绝路的,却也是最后给自己机会的那个人。
如果一切的觉悟都需要死亡来开启的话,最终彻悟的人,是不是身上都已经背负了太多的血债。如果在到达那之前真的是需要死亡的代价,他宁愿是自己,而不是无辜的她。
他不知道,对于校长来说,那样做也是赎罪。
他们谁也不欠谁的,只不过都是徘徊在铁环上的蚂蚁而已。现在他将要踩着他刚刚堆在铁环上的尸体,去完成他一直想要完成的事,就是像其他蚂蚁一样,相互堆叠着组成道路。组成给后来者踩踏的道路。
听着结局真是凄惨。
与此同时,小镇的另一边深山里。一台漆黑色的飞船慢慢浮空旋转,船头向着南方,推进器喷出长长的尾焰带着它加速升空,快速消失。
清晨的阳光开始透过云层洒在小镇里,大地沐浴在一片温暖的光辉之中。小镇道路上的居民开始多了起来,他们走过正在敲敲打打的机械店,好奇地看着那个单手覆盖着金属机械的青年。
他扛着木料在雪地里光着膀子,手里的木刀刨动,身下的木屑层层堆叠起。
“真是年轻人啊…”路过的居民感叹着,对于那破碎的木门丝毫都不惊讶。
居民紧了紧身上的厚厚大衣,忍着寒风向小镇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