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我们师徒四行已走出了伤心林。
我继续走在最前开路,沙僧依然在最后挑着行李。
唐僧重新骑上了白马,但这匹不再是从前的小龙马,而是白骨骨所变的白骨马。
我走在马前,始终不敢回头望,但已能感受到背上被一双炽热的眼睛看着。我突然想到了那个“在一起”的愿望,如现在的我和她,算是在一起了吗?
同往西天行,相伴在身旁,可是……可是……
唉!
你和我虽然在一起,可你偏偏只是一匹不能说话的马,而且还被人骑着。天底下最遥远的距离也莫过于此了。
我是多么多么的希望,能骑你的,是我!
走着走着,不觉艳阳渐沉,西面天空已被染成了火烧一般的红。
沙僧问:“师父,那太阳落下的地方,可就是我们要去的西天极乐?”
唐僧道点头道:“是的。”
沙僧道又问:“那么西天会不会很温暖的呢?”
唐僧又点头:“会的。无论谁,只要上了西天,就再也不会感到寒冷了。”
两僧闲话间,我们已走进了一个小镇。
道旁竖着一块木匾,匾上刻着“乌乌镇”三字。木匾为红木所制,但上面沾着一片片漆黑的油污,与“乌乌镇”这个名字十分相称。
此时天还没完全入黑,镇上的街道已空无一人,四处一片寂静,连一声半声鸡啼狗吠也没有。
街道的地面也如牌匾一样的脏,遍是泥污杂物,又乱又臭。
我回过头,避开白马的目光,看着唐僧道:“师父,这可能是个死镇。”
唐僧道:“八戒,你先到前方察看,如果真的是个死镇再另做打算。”
“沙僧你留在这里看好师父和白……白马。”
我留下一话便转身前行,搜过几间民屋,但未寻到一人。
最后我到了一家客栈前,推开虚掩的大门,见客栈内摆着几张圆形木桌,所有桌面上都无摆设,但其中一张木桌前坐着两人。
两人为一男一女,男的已入中年,女的却正值妙龄。但两人的穿着一样,都是一身灰布麻衣,而且两人的眼睛都用纱布蒙着,不知是失明还是得了眼疾。
那少女听到推门声,便对中年男子道:“父亲,好像来客人了。”
男子点头道:“是的。”
少女转而面向我,问:“客官你是来投店的吗?”
我往客栈内打量了一周,见除了这对父女外就再无他人,便问:“你们这里真的是客店?”
少女道:“开门迎客,自然是客店。”
我道:“但为何店内不见有其他客人?”
少女道:“地处偏凉,生意难做。”
我道:“可是你们……”
少女打断我的话,道:“我父女二人的眼睛虽然不便,服侍客人却绝不落下。”她说话的同时已慢慢站起,走到我身前,她虽然蒙着双眼,行动竟与常人无异。
她把鼻子靠近我身上嗅了嗅,微笑道:“客官你身上出了不少汗水,你很热吗?”
我道:“这鬼天气是有点热。”
少女呵呵一笑,便开始用双手拉开我的衣襟,她一对冰凉的手掌还趁机在我两面胸肌上各摸了一下。
我吓得后退两步挣脱她的双手,道:“你这是干什么?”
少女依然微笑,道:“你不是说热吗?我帮你脱下衣服,你就不热了。”
我道:“我只穿了一件衣服,脱不得。”
少女道:“这又何妨?我眼睛不方便,就算你脱得赤条条、光溜溜,我也是看不到的。”
我道:“还是脱不得,脱光了容易招蚊子。”
少女捂嘴笑道:“客官你这么风趣,肯定很招姑娘喜欢了。”
我道:“我不是开玩笑的,姑娘喜欢我,但蚊子更喜欢我。”
少女道:“客官你身体里的血多,自然会招蚊子。”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身体里血多?”
少女道:“刚才我摸了你一下,知道你的肉多,肉多了血自然也会多。我就特别喜欢肉多的哥哥,肉多了才会有安全感,呵呵。”
我心里道:但我并不喜欢乱掀人衣服的瞎妹妹。
少女又道:“客官你可是一个人住店吗?”
我道:“不是,另外还有两个人和一匹马?”
少女开心道:“好极了!人多了才热闹!”
我回到出发地,把唐僧他们也引到客栈来。
这时那中年男子也走出门来迎客,他站在门侧躬身道:“各位客官有请。”
唐僧下了白马,对中年男子作揖道:“有劳施主了。”
男子一听,微微皱起眉道:“几位客官都是大和尚?”
唐僧道:“不错,贫僧自东土大唐而来。他们都是我的徒儿。”
男子依然皱着眉,不再说话。
那少女却道:“我父亲是担心你们住店不付钱,以前我们这里住过几个大和尚都是这样子的,还说什么佛祖会保佑我们。但我父亲并不相信佛祖,他信的只有银子。”
我二话不说,便往中年男子手中塞了一锭白银。
男子掂了掂手中的银子,脸上才恢复笑容。他把银子收进腰间,道:“各位客官请进!”
唐僧道:“我们这里还有一匹白马。”
男子对少女道:“小环,你帮客官将马牵进槽枥,记得多喂点草,莫饿着了客官的宝马。”
我心中担忧:这将会是白骨骨第一次吃草,她会吃得习惯吗?
少女把马牵走了,中年男子将我们引进了客栈。
刚才我离开只有半炷香的时间,但此时客栈内的一张圆桌上已摆满了茶点,而且都还腾着热气,显然是现烧现做的,我不禁对这对父女的办事效率心生佩服。
再看桌上的糕点,都是些素食。
按男子刚才的反应,他事先应该不知道我们是和尚,为何却能想得如此周全只准备斋素呢?又或者是他这家小店太穷以至于根本没有荤菜储备?
男子邀我们在桌前坐下,道:“各位客官请用茶点。”
我和沙僧也实在是饿了,坐下就狼吞虎咽起来。唐僧却在装斯文,依然细口的吃、细口的喝。
男子站一旁,听我们吃了一会又道:“糕点合客官们的口味吗?”
唐僧把口中米糕咽完才道:“味道可好,却不知这些美味糕点是出自谁的手?”
男子道:“店里就只有我和小女,糕点就是我们自己弄的。”
唐僧上下打量了男子一会,最后目光停在男子蒙眼的纱布上,他正想说话,男子却抢先道:“客官为何看着我呢?”
唐僧吃了一惊,道:“难道你不是……”
男子微笑道:“客官莫要误会,我和小女都是货真价实的瞎子,而且都是天生的。但天生的瞎子一般都能看东西的,只是我们看东西用的不是眼睛,而是心。”
唐僧道问:“用心如何看东西?”
瞎男道:“用我之心看别人之心。刚才我就看到了客官你的心,你觉得瞎子不可能做出如此精细的糕点,所以你会怀疑我在装瞎。你为了确认我是否装瞎,因此你就会盯着我绑在头上的这条纱布。”
唐僧道:“所以用心看东西其实就只是用心去聆听和思考?”
瞎男道:“不错,而且瞎子的心一般会比常人灵敏许多。”
唐僧又问:“如何灵敏呢?”
瞎男笑道:“这个我不知该如何描述,或许只有我们瞎子自己才能体会,哈哈……”
唐僧道:“无论如何,施主你能做出如此美味的糕点已十分了不起了。”
瞎男道:“我听说过有人断了四肢依然能够写字,瞎子做糕点又有何了不起呢?”
这时瞎女喂马回来了,她匆匆走入客栈,嘟着嘴抱怨道:“那匹白马的脾气可真臭!”
我连忙放下手中的茶杯,问:“它的脾气如何臭?”
瞎女走到她父亲身旁,道:“我喂它吃草,它刚吃两口就吐了出来,吐得我满脸都是碎草唾沫。我想伸手去打它的脸,它却张嘴咬住我的手。吓得我马上抽回手,丢下草就跑回来了。幸好那马的牙齿不尖利,不然我的手早断了。”说到最后瞎女偎依到父亲身上,扁着嘴,似乎想哭了。又或者她其实已经哭了,只是纱布遮住了她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