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她也晓得,他会说尽任何拒绝她的话语,可便是任何拒绝她的话语,也皆是不能令她妥协。
良久,姜期淡淡摇了摇头,细雨中带了些湿意的发丝垂于额角,隐隐约约能见到一丝憔悴,待其微微启唇,却是已然看不清他的神情。
“聆欢姑娘,在下前来鹿皇是为求师学艺,山中居住两年以久,心无他意,恐早为姑娘所知。无法予姑娘满意的回答,还请成全则个。”
他这一番话说得甚是疏离客套,恍若自身不过一个旁观者,冷静的分析着他人的故事罢了。
她垂眼定定望着他,眸中看不出情绪,只点点雨珠随着眉角滑下。
良久,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缓缓响起,一贯清脆的音色此刻全然成了清冷,如天地间降下的细雨般,从内至外透着凉意。
“你以为,便是这样,我就会放弃么?”
她转身离去,一步步踏于石板路上,落得极响,甚连嘴唇亦是咬得几欲滴出血来。
姜期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却终是无话,良久只俯身拾起地上的油纸伞来,唇间轻叹出一丝微不可闻的叹息。
抬头望向一带灰蒙的天色,望不到尽头。
是日雨停,山中的气息分外清新,夹杂的青草绿叶的香气,于整个雨后鹿皇中飘绕着。
“小依,慢些儿,雨后湿滑,你腿上的伤尚未痊愈。”一片翠油油的草丛中,那男子今日着了一身素裳,向着不远处的女童唤道。
女童回过头来,向其招了招手,露出皓白的牙齿来,笑得甚是欢快,“知道啦,大哥哥,我在房间里的闷了好久了,好不容易出来玩会儿,现在腿也快好了呢。”
男子带了些笑意,向其颔首后复又移开目光。
远处依稀可见些微虹光,淡淡的色彩于天幕中微微发亮,折射出一片水雾光芒来,他微眯了眯眼眸,像是在望着遥不可及的远方。
“师尊,你究竟何时归来?”
他细细提笔,将一字一句书写进眼前的手札,忽而低眉停住手中的动作,默然半晌略一轻转复又将笔落下。
烛火微明,于书笺上投下昏暗的影子,依稀记得是两年前,亦是此般深夜,他亲眼目见了眼前的蓝衣尊者,于天机匣中所观望出的一切。
那一夜正巧是月蚀,原本是疏星朗月的夜空中毫无光亮,只余下一派暗淡的死气,白日里,那姜家的嫡子又一次拜见了师尊谭清,却终是未得其应允,不过眉目淡淡,施以婉拒。
主殿里,细小兽炉中正飘漫着淡淡熏香烟气,眼前的姜期仍施着跪礼,虽是垂眸,彼时望着却乃是一副年少气盛,胸有成竹的模样,乃至于对于谭清的婉拒,仍存着莫大的疑惑,便是自小家中长辈皆道他天资聪颖,若是修习秘法必将得才,他不晓得,为何眼前的蓝衣尊者却是全然不予他任何机会。
一遍一遍诚恳的求拜,终是只得谭清淡淡一句,“谭某生平不过愿收徒二人,姜公子还是请回罢。”
彼时他正立于主殿内的偏座旁,望着眼前此番景象只淡淡摇头,身边的小师妹苏聆欢正低头无聊的摆弄着自己的发辫,不时抬头好奇的望向眼前虔诚的男子,眸中带了一丝丝兴趣。
姜期终是垂眸,却仍有不甘,竟是前日里便已然于鹿皇山边结庐,更是由了今日这最后一次拒绝,返庐潜心修习起秘术来,约摸是望能以自学之能,得谭清青眼。
却是还未来得及得到谭清青眼,谭清便已先行离开了鹿皇。
那日谭清不过寥寥几句,便离开了鹿皇山宫,未同二人道明何时归来,亦是两年内皆是毫无音讯。
“师父,你怎么突然要下山?”一旁的苏聆欢很是不解的问道,记忆里师尊每日不过炼药修法,近来亦是未曾有何大事发生。
谭清淡然的摇了摇头,“不过下山云游罢了,你们俩且好好待于鹿皇宫内。欢儿,你更是切莫再惹祸上身。”
苏聆欢虽是不再开口,眼神里却带着半信半疑,谭清转过头去,正对上眼前的人的目光。
“朔儿,是有何事?”良久,他开口道。
孔朔摇了摇头,垂眸一礼,道,“无事,望师尊早日归来。”
那日他们目送着谭清下山,夕阳的余晖映于鹿皇山的山道上,远远仍能见到谭清的身影,渐如漆黑一斑驾鹤而去。便如他们初时拜师学艺一般,身着蓝绸长裳的男子立于两人跟前,面容上的神情一派淡然,眉宇间如印吞纳天地之息,令人渐生肃意,那时,他第一次晓得,什么叫仙风道骨。
他起初不晓得什么是秘术,只因了谭清收养,便随了他一同钻研秘术,一步步,似是在走着一条与常人截然不同的道路,无数个夜里,他都会想着,倘若某一日秘术有成,最终能得到的,又是何物。
有时想着,不如于宫内修习医法,至少福泽山下苍生。
那一日,他口中道着无事,心里却是明了,师尊为何下山。
月蚀,鹿皇山一如既往的安静,他自卧房中走出,手中提了一小小的丝编袋子,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夜空。
姜期虽是遭了拒绝,却丝毫不放弃,一整日下来潜心修法,他望着虽是可叹,却也不知该不该帮姜期些什么,师尊的性子有时很是怪癖,他委实觉得,其实他资质尚不如姜期,若是师尊收了姜期,约摸有一日这鹿皇山上名闻天下的秘术师,当非姜期莫属。
师妹苏聆欢才放下书卷未有片刻,便又兀自去寻了那姜期,想来自姜期第一次上山,她这些日子便对姜期颇是有着兴趣,他亦甚是无奈,也不知人家当如何想,却是随她罢。
想起前些日子里,下山为师尊寻了些安神香,听闻是诸多熏香里品种最好的,孔朔掂量了手中的丝编小袋一会儿,想着此刻师尊约摸是在丹房内,未有犹豫便向了丹房而去。
行至丹房前,却未如往常般见到灯火,房内乃是漆黑一片,他于丹房前驻足片刻,移开目光,倒是侧室内可见微微光亮,丹房周遭的左右两侧室虽也是布有用具,却皆是很少使用,此番师尊倒是于侧室内做什么?若是炼药,大可不必。
孔朔微迟疑了会儿,终是轻移步子走了过去,若是如往常,再如何他的动作也皆是会被师尊察觉,此番,屋内之人却未有任何动静,只静静观望着眼前的檀木小盒,于盒里映出一派光影。
当他知晓那小盒名为天机匣之时,亦是几番春秋后的事情了。
庚申夏时,以天地间生魂火缚,魄袭赤焱,命相远离无常凡道,落世之日,终将降灾于斯,以得永灭。
他从未见过师尊那般严肃的神情,知晓那一段文字时,始才惊了一惊,却是很快镇定下来,他不晓得他现在将要如何。
生魂火缚,何以生魂火缚?世间凡人,不过肉体中魂魄一缕,于尘世间存憩,却是这平凡的魂魄,成就了天下苍生,虽是修习秘术,却对秘术并不敏感的他,不知生魂火缚,究竟是怎样的情形。
亦是无法想象,世间怎会有魂带火缚之人?
那夜里谭清与丹房侧室里立了一夜,他亦是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的房中,一路上漆暗无光,脑海中仍然是那个捉摸不透的问题,修习了十余年秘术,却是悟不出,魂带火缚,究竟是何等命相?
降灾于斯,又是哪般情形。彼时他未曾听闻过天灾这一说法,便是修习秘术,他也不曾信服世上竟有天灾此等状相,却又是隐隐约约中,只觉得那檀木小匣并非一般,此中言语当时不容忽视,可所谓降灾于斯,那究竟是……
直到那日师尊下山,他恍然才晓得,那言语的重量。
一封手札书尽,他抬头望向窗外的夜空,今夜的月光仍是略显低暗,淡淡银辉覆于他眼睫之上,显尽一片凄楚之色。
“师尊,我究竟,当是不当劝诫师妹?”
忽而低头喃喃自语,唇边带了一丝苦笑。
帘外微微有些动静,细碎声响很快便落了下去,他终是未有何动静,缓缓将脸枕于双臂之上。
宋将离靠于窗外的夜合欢树下,此番合欢花并未盛开,她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扯着叶子,等着沈庭燊归来。
终是望见眼前人影,她起身微有些紧张的望向他,“怎么样?”
她看不懂沈庭燊此刻的神情,眉峰紧皱,眸中带了肃意,她心口蓦地一紧,她不喜欢他那样的表情,会让她很是不安心。
不晓得他在那名男子的梦魇中见到了什么,但她总觉得,当是甚为不妙的状况
沈庭燊未语,半晌终是摇了摇头,眉目间神色恢复如常,淡淡开口道。
“两年前的旧事,明日里细细说与你听。”
“好。”她略有些迟疑的应声,心里仍是紧张不改。
良久,他伸出手来轻抚了抚她发丝,温声道,“去休息罢。”
望着他的赤眸,她点了点头,随了他一同向着南边的客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