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是小姐吗？”
伸手抹了一把脸，半夏扶着有些黏腻的墙壁站起了身。
四周仍是一片漆黑，可在那漆黑之中，半夏眼前却出现了一个雾蒙蒙的人影。
与她此前在梦境之中看到的那个一模一样的身影。
“半夏。”
人影轻声唤着。
“小姐……”
脚下磕绊着上前，半夏伸着手想要触摸那几近透明的人影。
可偏偏伸出了手，却又不敢触碰。
那人影看起来太过脆弱，怕只怕她伸手一触，人影便会如烟消散。
“半夏，玄冥还需要你。”
轻声说着，人影微微晃了晃。
“玄冥的亡者，还需要炼魂族的后人，为他们织补灵魂……”
含在眼眶中的泪猝不及防地砸落在地。
千年一晃而逝，连她自己都忘却了，炼魂族原本的职责，是为亡者织补破碎的灵魂。
只有灵魂织补完整的亡者，才会有重新进入轮回的机会。
玄冥只是亡者修炼的地方，却不是他们的归途。
说到底，他们还是要回归轮回之中。
而这千年以来，因为失去了炼魂族，玄冥之中的亡者不得不完全依靠自己修补灵魂。
“别哭，半夏。”
面前的身影逐渐透明，连声音都变得断续：“回家吧，回去玄冥……”
如游丝一般的身影泛着浅淡的金色光芒，在黑暗中格外耀眼。
一手遮在额前，半夏努力地睁着眼，想要看出那金色光芒中的人影。
滴答……滴答……
屋中似水滴落地的声音，一下一下。
栗麟晰站在屋外，半伸着的手有些颤抖。
低下头看着从门缝中如溪水潺潺流出的鲜红色液体，她咽了咽口水。
即使在来之前就知道，这里必然经历了一场大战。
可是这一战，竟惨到血流成河的程度吗。
“怎么还不进来？是这血腥气太过浓重，公主的娇躯受不住了吗？”
犹豫间，门内响起了带着几分开玩笑语调的声音。
“狗嘴吐不出象牙！”
看着房檐翻了个白眼，栗麟晰伸手推开了门。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连空气中都布满了血浆黏腻的感觉。
仔细再看，那一地混杂着人骨的“肉泥”，血流成河的原因不言而喻。
乌金色的房梁上还挂着奇怪的尸身残骸，滴滴答答地落着血滴。
坐在屋中，靠着大梁的赤岚脸上带着一抹有些得意的笑意，目光灼灼地看着门外的栗麟晰。
“虽然我很想说干得漂亮……”
抬脚跨入屋中，栗麟晰叹了口气：“可你这也太恶心了。”
按照赤岚此前所说，暗部包括他在内，共有二十五位高手。
若不是那被扔在一边排成队的人头，只看这一地肉泥的话，栗麟晰是分辨不出这到底是多少人死在了屋中。
“呵，活人会说话，尸体会说话，但是肉泥……”
赤岚的目光一凛，嘴角挑着有些凶狠的笑：“会永远保守秘密。”
赞同地点着头，栗麟晰道：“这倒不假，但是真的恶心。”
满地血腥的肉泥任谁看来，都会说出恶心二字。
“你接下来怎么办？”
缓慢地朝着赤岚的方向走，她小心地避开了那些令人作呕的肉泥。
“今后是希望回去少学，还是愿意与我一同去鸢国，辅佐鸢帝？”
低头轻声一笑，赤岚将喉间的一口血咽了下去。
“鸢帝啊？”
他确实有些兴趣，传闻现如今的鸢帝是天生帝王命，将鸢国在短短几十年发展得如日中天。
那样强盛的国家，他这样的人，真的可以去生活吗？
“鸢国帝后都是值得你我辅佐的明君贤后，去鸢国的话，你此前的事情我相信他们会既往不咎。”
走到赤岚面前，栗麟晰忽然皱了皱眉，抬头朝着周围又看了一圈。
怎么这跟前血腥气比周围还要浓了些？
注意到她有些疑惑的表情，赤岚低头笑了笑。
“那倒是很好。”
他轻咳两声，之后又深吸了一口气。
“只是恐怕，我这样的人没资格活在那样的土地之上。”
“怎么会……”
低头看向面前的赤岚，栗麟晰开口道。
话没说完，就见赤岚忽地呕出一口血，喷在了她靛蓝色的裤腿上。
“抱歉……”
鲜血不住地向上翻涌着，赤岚一口一口地呕着血。
短暂地震惊之后，栗麟晰慌忙使了术法，企图为他止血。
可无论她如何施展术法，赤岚口中的鲜血都像是刚刚冲破大坝的洪水一般，汹涌而出。
“怎么会，怎么会……”
各式各样的药物从她的袖袋之中被她翻出，抓着止血的药丸，扶着赤岚的肩膀。
一颗颗药丸伴着他的血，染得栗麟晰的袖管滴滴答答地落着血珠。
手摸上赤岚肩膀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今日的赤岚并不是穿了比往日颜色更深的夜行衣。
而是衣裳因为血液的浸染，显得色泽更深了一些。
许久之后，赤岚苍白着一张脸，终于停止了呕血。
他气喘着看着面前身上沾了不少他的血的栗麟晰，微微翘了翘嘴角。
“别那样看着我，公主殿下。”
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感，让他连说话都觉得有些疲累。
“你怎么会这样？怎么会伤成这样！”
眼泪在眼眶之中打着转，栗麟晰狠狠咬着唇，不肯让那眼泪落下。
“公主殿下，我这一生作恶无数，身为麒麟族却不曾做过任何麒麟族应做之事。”
赤岚敛着眸，避开栗麟晰眼中的担忧。
“如今命不久矣，能为麒麟族的公主尽些绵薄之力，我很感激。”
他抬眸笑了一下，面色释然。
“能帮我道个歉吗？”
神色中带了几分紧张的请求着，本想拒绝他，要他自己去道歉的栗麟晰看着他，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我啊……”
他轻声笑着：“这一生真的没做什么好事。”
年少失去了兄长，被仇人养大，有了陌归这样的名字。
陌归，陌归，养大他的人将他养成了魔鬼，可将他寻了回来的栗麟晰却希望他莫忘归途。
“少学的孩子们都说我是温柔的人，真蠢啊。”
嗤笑几声，他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落寞：“我这一生，从未对任何人温柔过。”
栗麟晰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出来。
“暗部的人死光了，三皇子那个杂碎就没什么能阻止你们的了。”
有些艰难地抬起自己的一只手，赤岚微微笑着。
“公主殿下，其实，我也有很多遗憾啊……”
遗憾自己没有早一些发现宋清池死去的真相。
遗憾自己没有坚持着去寻找宋清池。
如果那时候他坚持进了毒谷的林子，宋清池是否就不会死。
又或者，就算那时候已经太晚，起码宋清池不用承受成为游魂最终魂飞魄散的命运。
“可是遇到你们，我最后悔的，竟是我不是七皇子的臣。”
即使离开玄冥的时候，凌轩已经明明白白地说了自己不会继位，他仍对此很是遗憾。
“若是七皇子继位，他会是个明君吧？”
面上带着浅淡的笑意，赤岚抬眼看着面前早已满面泪痕的栗麟晰。
“会的。”
若是凌轩继位，她一定不会再放弃一次天命，一定会好好辅佐他。
可是他们却都清楚，身为冥主的凌轩，绝不会在人间称帝。
“真可惜啊……”
摇了摇头，硬生生又咽下了喉头的一口血，赤岚低声念着。
“可惜什么？”
即使凌轩不在人间称帝，栗燚也会将鸢国好好地支持下去，栗麟晰不明白这有什么可惜的。
“可惜有生之年，无缘得见七皇子君临天下。”
看着疑惑的栗麟晰，赤岚大笑几声。
只是笑过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止不住的咳嗽。
“帮我和楚玄歌道个歉吧。”
嘴角再次溢出血液，赤岚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在流失。
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那时候在毒林，我砍了她一刀。”
若不是栗麟晰突然出现，若不是栗麟晰被他劈开了封印，楚玄歌必然就死在他的刀下了。
“也算是我信守承诺，她确实没有看到我的死状。”
他曾说过他会死得比她惨，也曾说过她一定看不到。
虽然时至今日，这个看不到与往昔的含义不同。
但是确实如他所说，玄歌并没有机会见证他的死状。
“公主殿下，那时候，抱歉了。”
虚弱地耷拉着眼皮，他的气息愈加微弱。
“我助纣为虐却自以为是替天行道，如今不得好死也算是苍天有眼。”
又是一声嗤笑，他低声请求着：“只是若有缘，可否让我成为你的臣……”
“赤岚……”
眼见着他的手从腿上缓缓滑落，栗麟晰的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眶中滚落。
她听到了赤岚那几近无声的，最后的一句话。
“公主殿下，愿您，武运昌隆！”
栗麟晰蹲下身，伸手握住了赤岚满是鲜血的手。
“赤岚……”
她低着头泣不成声：“若有缘，你必定会是我栗麟晰的臣。”
隐隐闪烁的银色光芒，顺着栗麟晰的手心蔓延到赤岚全身，直至最终将他完全包裹。
片刻后，随着光芒散尽，原地已再无赤岚的尸身。
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心，将将止住哭泣的栗麟晰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暗部。
“鸩国暗部全军覆没，麒麟族赤岚，战死。”
语调带着几分哽咽，琅落缓慢地汇报着。
“鸢国与玄冥的大门处，亡者数量已不可控。”
凌轩敲在桌上的手指顿了一下。
“北国与玄冥的大门处，也已开始有亡者聚集。”
偏过头，凌轩看着窗外。
满月已经逐渐接近半月。
“琅落。”
他低声说着：“你说，下次新月的时候，她会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