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去怀湖的路上百里汐很是痛快。
洺竹变成这么个小东西,简直比灭了他还解恨。
御剑而行不过二日里程,钟毓一人御剑,寂流辉捎着百里汐,百里汐前面坐着,肩头趴着狼妖,耳边风声呜呜而过。
抵达怀州城后歇下脚,百里汐一口气买了二斤烧野鸡和五个牛肉锅盔,在茶馆大块朵颖。
小二见一名器宇不凡的道士,一名出尘美丽的仙女,一名红衣张扬的姑娘,不知是何等组合,又望见百里汐肩头的灰色小东西,疑惑道:“道长,这是……”
寂流辉道:“狗。”
狼崽瞬间炸毛:“是狼!”
小二惊道:“原来是道长麾下灵兽,甚能言语,小的有眼无珠,多多见谅……”
寂流辉道:“无碍,栓桌角。”
狼崽道:“你欺人太甚!”
百里汐嚼完嘴里烧鸡骨头一扔,小狼崽嗷呜一声扑过去,嘎吱嘎吱啃。
小二:“……”
没歇一会儿,窗外听见一声仙鹤鸟鸣,屋檐上头露出小红一节翅膀,又是来送信的。
寂流辉出了门,小灰狼趴在桌子下面,翘起了一只耳朵。
“才二日,已经第四回了。”洺竹打出一个呼噜。
钟毓道:“这些天来寂月宗事务繁多,宗主大人日理万机,愿抽出空来,钟毓心中感激。”
狼崽哼一声,懒懒眯起眼睛。
百里正是吃茶,那头茶馆台子前说书的钟时到点,一位先生上去即刻入戏,滔滔不绝。竟又是一出白首魔女如何如何心狠手辣的戏。百里汐仔细一瞧,还是去年被炎长椿狂揍的说书先生。
“话说白首魔女众叛亲离,蛊惑炎家长子炎景生走火入魔,一手将炎暝山庄推向毁灭,数年后又将炎羽骅庄主仅剩的子嗣炎景旗弑杀,可怜那炎景旗庄主,运筹帷幄,少年英雄,在道中名声是极好的。也因炎景旗庄主一死,引得道上众多世家公愤,不到一年,各路高手大师齐聚一堂,带上自己弟子们一并朝南疆离笑宫进攻去了,发誓要将此等魔教铲除干净!”
“那时门派中即便十四五岁的少年都要参战,这一去就不晓得回不回得来,可悲,可惜。届时离笑宫也是作恶多端,邪魔鬼道里离笑宫第二,谁敢排第一?里头的人哪一个都不逊色于白首魔女,尤其是宫主离歌笑,可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那各路高手举力攻打离笑宫,守城第一人就是白首魔女,一人立于城墙之上,手持一把七骨寒梅红伞,伞上飞出千万只血蝶,刹那间遮天蔽日,天上天下都变成血腥地狱,教无数英雄大侠沦为枯骨!”
说书先生声情并茂、绘声绘色,好似亲眼见过似的,前头人们听得津津有味,百里汐也听得津津有味。
狼崽扫扫尾巴,“百里前辈真是声名远扬。”
百里汐喝茶笑道:“过奖过奖。”
“若换做说是我,非打穿这人烂牙。人都死在棺材里,还拖出来七七八八,你们人类,真的很无聊。”
“悠悠之口,不堵何妨,任他人说去道去,剥不得我一点皮肉。”
冬季的白昼短,太阳已西沉入坠,城镇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
新年伊始怀州的夜里还是热闹的,街坊人家前挂着的灯饰和红花都未卸下,夜市摊内出夜宵的叫卖吆喝,百里汐望向窗外,侧颜被描摹成洁白隐约的象牙色,睫毛也缀上橘黄的灯光。
她望着街对面的青袍男子,他在一条幽深的巷子口,手中摊一纸文书,他手指之间流泻金光,凌空写字,墨迹随之浮现在纸面上。
小红乖巧站在一边,偶尔用嘴巴啄啄身上的羽毛。人来人往,所有人都好像虚幻。
百里汐不知为何想起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寂流辉好看,出离平常的好看,那是多好看,她文辞学识粗俗浅陋,说不出明细,脑子里除好看思考不了其他的东西。
说书先生耳边唾沫横飞,“幸好那金袍祖师出面,才将白首魔女捉拿回中原,在天谶寺天谶台上处以极刑。这才好将当年江湖乱世拉下帷幕……”
看街头对面寂流辉将书信放入小红脚踝上的信筒,目送小红远去,她这才缓缓收回心神,将嘴角那抹笑意拉大,站起身来:“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她觉这样挺好。
流转不绝的长河传说流言里,炎景生干净足够。
夜里山中雪化了大半,依旧是寒冷的,月光铺照在怀湖如镜的湖面上,宛如银河白练。
三人一狼站在怀湖岸边,百里汐道:“寂宗主,你打得过老巴前辈么?”
寂流辉答:“不知。”
百里汐:“……寂宗主您别这样实诚您可是寂宗主。”
钟毓低头看着湖水,秀眉蹙起,面容忧虑,“师父……”
寂流辉伸手握诀似开启玄水诀,洺竹呼噜一声,在百里汐肩头抬起小脑袋:“不劳宗主费心了,这点小事还是让我等小妖来吧。”
小狼跳到地上,用尖尖小牙蹭过毛茸茸的手臂,一滴血滴入湖面荡漾开,湖水出现个可容一人的漩涡,“跳进去,这可直接抵达水宫。”
百里汐道:“说是二十多年来怀湖只有我和寂流辉全身而退,你却有这本事。”
小狼道:“这片怀湖,这怀湖水下的上古巴蛇,以及这座水宫,都是许久以前我一任主子的,荒芜百年,我本可随意进出。二十年前,空蝉那老头想寻一处无人精辟之地炼制阎罗花,找我要来此地位置,铺张新的结界,将整个怀湖变成他的地盘,这血能引出残存的旧结界一丝灵力,放出缺口,只得使一次。”
百里汐好奇道:“狗狗,你到底几岁了?”
小狼嗥叫:“是狼!……哼,反正比你们三个加起来都大。”
自从伶牙俐齿的洺竹小和尚变回小狼,整个人都变味儿了。
钟毓望着湖面漩涡,几分迟疑,狼妖嗤笑道:“二十年花期已到,7事到如今,还怕我坑你不成?我们妖怪,有仇必报,有恩必还,没有你们人类那么多坏心思。”说着已率先跳进漩涡。
进入漩涡后眼前涌过翻滚水浪,果真瞬移到水宫入口,正是百里汐头回入湖时醒来的地方。石宫昏暗,湖底隐隐的幽光从石壁的缝隙间透进来,水声滴滴答答。
三人走过漆黑的地道,穿过一线天的栈道,眼见抵达紧闭的石门面前。
百里汐原本心中是打着算盘的,即便打不过,也可届时溜之大吉,只当打探敌情,回头再去搬救兵。
忽地,好似有一层无形波浪从石门里荡漾开,胸口被人狠狠踩上一脚似的,潮湿的空气中,弥漫出一分异样的味道。
“……血腥味?!”
钟毓脸色微变,连忙伸手拈诀引出鸣光术查探四周。
昏暗依旧。
钟毓呼吸微微急促起来,幻出拂尘,复又打了一个诀,什么也没发生。
她忍不住望向百里汐肩头的小狼。洺竹绿眼睛微眯,瞳孔变细:“不好,早了一个时辰。”
百里汐张开手,动动手指,不止钟毓,她的血蝶也召不出来,“灵力消失了,这是圈套?”
“百里前辈真是抬举小妖。”小狼盯住石门,血腥气渐渐浓了,“是阎罗花花开了。”
“阎罗花开?”
“阎罗花过于阴邪,传说里为争夺阎罗花相互杀戮,自古花开过的土地必定腥风血雨不断,你们人类很久以前有个厉害道士,不去成仙,用自己的命布下咒术。阎罗花被摘下之前,这方圆五十里灵力遏制,道法妖法皆使不得出。”
狼妖低沉沙哑的嗓音回荡在寂静的水宫石道中。
寂流辉将腰间白夜提出鞘一寸,露出一截光辉,照亮大半紧闭的石门,几人都看得清楚,血正从石门的地缝间缓缓流出来,快要流到他们脚边。
钟毓倒吸一口气,百里汐眼珠子转溜道:“看来有人比我们先来到这里。”
百里汐趴在石门山去听,什么也听不见,去推,也推不开,“封死了。”
钟毓将门摸索一番道:“此门厚重,非一般花岗岩打造,内含灵力,坚固非常约十吨之重,该如何是好?”
刷啦啦——
数道剑光眼花缭乱,如漫天飞雪,石门顷刻被切成十来截,碎成一地,硝烟弥漫。
寂流辉衣袂飘动,手中白夜剑散发淡淡的光辉。
百里汐压根没看见寂流辉出剑,直接眼睛一闭喊道:“寂宗主驾到啦!”
寂流辉破门而入,冰窖森森寒气迎面刺进四肢百骸。冰壁十二支冰蓝色的火把灼灼燃烧,冰棺椁被打开,棺盖扔在一边,棺椁里不是晶莹剔透的薄霜泉水,而是鲜艳夺目的血。
而地上,墙上,也是血。
歪歪斜斜尸体数起来有十来具,脖颈与四肢皆被折断,甚至有一具被冰锥钉在墙壁上,胸口一个大大的窟窿。
显而易见的屠杀。
满屋鲜血里,一个三大五粗的胡彪汉子,顶着一头邋遢乱毛,趴在棺椁旁。
尸体血腥的浓烈味道叫钟毓捂住口鼻,“师父!”她虚弱叫一声,大汉分文未动,痴痴望着这一棺椁的鲜血,眼珠子瞪得老大。
钟毓咬咬牙,“师父!”
大汉这才抬了抬眼,露出血迹斑斑的面庞,“小钟?”
他脸一歪,整个人不见了。
钟毓一惊,大汉的声音出现在她背后,“小钟,你咋来啦,好,好。”不由分说将她胳膊一抓,拽到血棺椁前面去,“你瞅瞅,你瞅瞅,老子把它养出来了,你说好看不好看,你说好看不好看,多好看,是不?”
钟毓脚踩在血泊中,脊背发凉,美丽的面庞上惨白一片。她不得不去看那棺椁,她看到一朵花,一朵冰雕似的彼岸花,盈盈矗立在鲜血之中,洁白中泛着透明,张开绚丽璀璨的花苞,仿佛世间极美的景致,魂魄被吸引而去似的。
大汉血污的手脏了仙子洁白的衣袖,百里汐将屋里尸体一扫,虽死壮可怖,依稀能瞧出他们身着统一宽大的黑色衣袍,衣袍上刺绣古国文字一般的诡谲花纹。
她趁巴扎黑拉着钟毓说话,弯下腰摸了摸就近门口一具男尸的肌理、肩骨和手臂。
是兵家高手。
她撩开袖口,男人手臂上盘虬咒符一样的刺青,拉开领口亦是如此,想必这刺青布满全身,暗暗惊奇,这些人虽被巴扎黑杀掉,但身手必定不凡,又能进入怀湖之中,行头还几分诡异,出自哪家门派,她竟半点头绪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