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索卓罗城的最中央,有一座足以被称为神迹的恢弘内城。五千名青平卫,一千八百名太监,两千名宫女,他们都只负责为那一个姓氏而活,两百年过去了,内城护城河底的沙堤中不知有多少枯骨冤魂,偷尝禁果的宫女,不知廉耻的侍卫,心怀不轨的太监。但这庞大帝国的至高荣誉和权利,始终被那一个姓氏紧紧的攥在掌心,巴彦帝国数十万国民只能在其手背的阴影下瑟瑟发抖,不安揣测着至高的天意。
巴彦帝国第五代皇帝,青盛人,联合国甚至不知道这位皇帝的名字,这么多年来,那远在北方的巴彦帝国始终是联合国心头的一根硬刺,大部分时间,当你不拨弄它时,你意识不到它的存在。但一旦你胆敢挑弄,哪怕是轻抚那一根小小的刺,带给你自己的终将是致命的痛哭。
因为虽然巴彦人历代的·五位皇帝都十分好战,但这位不同,这位不仅好战,而且百战百胜。
巴彦帝国皇宫的最中心,有一殿堂名为寥烟殿,这是历代巴彦皇帝办公会见群臣的地方,与到处彰显着现代科技和蒸汽工业的索卓罗外城不同,皇宫内始终是一百多年前的模样,没有最新的蒸汽暖炉,也没有昂贵的声谱卡留音机,或者人人都爱的映画播放机,这里只有岁月沉淀下的青砖,陈壁,老树。
就在此时此刻,青盛人眉目紧锁,表情不怒自威端坐在寥烟殿中心,摆出一个好威武的帝王之相,在他面前的案台上,一个小小女孩手持毛笔,在他脸上肆意挥毫着,之前送联合国使者觐见的紫袍文士哭笑不得的看着他们,看起来似乎有要事要奏却并不敢打扰这小小女童。
终于,大约十分钟之后,女童放下了手中做工精致的铜管毛笔,对青盛人做了个鬼脸笑了。
“爸爸,你现在可比平常的时候威风多啦。”
青盛人见女童终于玩完了,也把方才一直板着的脸一收,笑嘻嘻的讨好道。
“乖女儿,你要看老虎吃人爸爸也带你看了,你要在爸爸脸上画画爸爸也允了,爸爸是不是可以办公务了?只要你现在放爸爸走,爸爸下周就送你个新的奴隶宠物好不好?”
那女孩倒还算乖巧,一听父亲说有公务要办,恋恋不舍的跟父亲和紫袍书生依次行礼告别,这时倒全然不见平时的顽劣模样,显得颇为端庄。她缓缓退去,身边的青烟也伴着她的脚步在空气中摇晃着,更加衬的她粉雕玉琢。
看小女孩学着大人样一步三摇的摇出了青寥殿,青盛人方才松了一口气的瘫倒在帝榻上跟紫袍书生抱怨道:“你说,老祖宗学着以前皇帝样子做个龙椅多好,非要做个榻,这一天下来腰酸背痛的。”
“老祖宗说过,龙椅是前朝皇帝弄得,不吉利,那最后一把龙椅不是现在还被那女人坐在屁股下面吗?倒是壹秋公主平素知书达理,偏偏这称呼问题上”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青盛人打断,
“这种小事不要在乎了。叫父皇,叫爸爸,怎么叫我不都是她父亲?小孩子高兴就随她去吧。南人使者说的那件事,你觉得成功率有几成?”
“这国家大事还是学士们比较擅长,不过既然您问到臣这儿了臣就说几句,信中所言肯定是真的,现在就怕她撑不到那个时候。我手下的密探回报这几年她的存在感越来越低,就连之前提议给澳萨城增排援军的事儿都被六城顶回来了。就怕到时候等我们准备妥当,她已经不坐在那龙椅上了。”紫袍书生恭恭敬敬的给皇帝倒好了茶,又把一条热毛巾放在了皇帝手边。
“那个使者,应该是她故意派来做卧底的吧。毕竟这么多年了,我们的勇士已经打入他们高层,他们却连一个密探都没有放过来过。这些年你连个对手都没有,也很寂寞吧?”青盛人笑着饮了口茶,用热毛巾将脸上的墨痕轻轻擦去,衣袖挥动间隐隐露出了手腕上一抹银色。
紫袍书生看到那抹银色下意识的挑了挑眉毛,但还是滴水不漏的开口答道:“臣十分庆幸南人密探如此无能,但自从前些年那赤贼闯进草原以后”
话音还未落,他就感觉肩膀猛的往下一沉,身旁上好黄花梨的书案竟也发出不堪重负的刺耳哀嚎,他急忙附身跪地,“臣知错。”
但那重力仍源源不断的挤压着他的身体,他能听到自己骨骼已经渐渐支撑不住,但再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在这时做出任何反抗或者脱身的举动,他只能以头磕地,紧抿着嘴唇默默祈祷。
“哈哈哈哈。”终于,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被碾压致死时,肩膀上的重力瞬间一扫而空,皇帝仿佛此时才终于擦干净脸上的墨迹,将早已经冰凉的毛巾从脸上拿下。
“算了算了,是素儿自己不争气,他要是平时刻苦些也不会死在那老狗手里。该是我向你道歉才对。”
“臣请罪,臣刚刚了一时失言了。二皇子武艺高超,定是赤贼耍了什么阴谋手段。”
皇帝听完又是大笑道:“输了就是输了,我青家汉子从不给自己找借口。”
“是”
“话说回来,也不知是不是祖宗保佑,我的这位对手可算得上是一个真疯子。”皇帝从宽大的帝榻上起身,走到窗边背手向南边望去,这窗户边每一寸,每一根木头都是数百年的佳木,在时间的摧残下,它们也变得越发腐朽,青盛人却坚持不肯让铁或铜制的物品进入这寥烟殿。他的视野仿佛穿透了冰雪和群山,穿透了澳萨城外阻挡了他们几百年的黑色城墙,穿透了无数联合国的贵族和富商,直达那高悬于天空之中,承载着罪恶的城市。
“偷偷打开澳萨城门,放血战了两百年的死敌进关,目的居然只是为了让她那可笑的救世主之名重新在南人贱民的心中燃烧。不管怎么说,她都称得上一个疯子。”
“呼呼”
藏身在黑暗之中,白汜感觉自己的头部仿佛被一头牛狠狠的顶了一下,暖热的液体从头部向下滴落,他紧紧蜷缩着身体,尽量让自己贴近地面。
刚刚就在白汜想要反身扳倒柳回时,他突然受到了一记重击,那时的他甚至感觉自己昏迷了一两秒。
而现在,他能感到周围有别人的呼吸声,但究竟是托托和盖特干掉了柳回,还是柳回已经夺走了托托的霰弹枪?
他只有低下身子,尽可能的缩小自己被发现的机会。
对面的王离巷和胖子也十分聪明的没有出生。他想到了一个十分简单但有效的照明法阵,他曾经尝试过无数遍,阵法和材料都了如指掌,但他从没有成功过。
日照阵,一级法阵,极其简易的入门炼金阵,但同样需要极其繁琐的练习画阵才能做到。当有人成功释放日照阵的那一刻,哪怕只是这个最低级的一级法阵,他也将有资格被称呼为炼金术士。但白汜他至今没有成功过。
虽然他在炼金术上有些小天赋,但还远远不能和徐海烟那种怪物似的天才相比。事实上,这一届黎明堡炼金术学院的新生中,能释放炼金阵的仅有寥寥几人,大部分人甚至连炼金术是什么都没有搞清楚就被排上了战场。
好在,日照阵的材料和画笔他一直随身携带着。
白汜缓慢的从腰带上的材料包中取出材料,并从装饰着澳萨黎明堡徽章的战用笔筒中抽出了一根已经有些陈旧的笔筒。虽然这笔筒看起来并不昂贵和精致,但很明显经常被人取出来擦拭和保养,上面有点点凹痕却并无油污和灰尘覆盖。
“沙沙沙”尽管白汜极力掩盖,但还是有轻微书写的声音,他能感到在黑暗中,一双充满渴望的眼神已经锁定了自己的方向,渴望鲜血的眼神。
“喂,柳回!”就在这时,王离巷出声了。
虽然二人相识的时间实际上称不上久,但却莫名的投缘。用王离巷的话说,如果白汜是女的,他豁出命来也要将白汜追到手。现在当危险即将接近他时,也只有王离巷反应了过来,并且用自己来吸引敌人的注意。
“啊?娘娘腔,是你在叫我吗?”
一个蕴含着疯狂的声音在白汜身边响起,他们二人十分接近,白汜握笔的手开始颤抖。
“是啊,看你现在这幅疯子模样。之前的严肃和优雅都是装出来的吧?”
白汜听到身边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大概柳回朝着王离巷的方向过去了。他竭尽全力在保持准确度的前提下加快画阵的速度,只要这次日照阵成功,柳回就将以一人面对他和王离巷,托托,胖子四人的围攻。这么近的距离,就算柳回有枪也无济于事。
“小家伙,你怎么可能会理解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柳回离王离巷越来越近,白汜的手动的越来越快。
“小家伙,怎么不说话了?还是你听到了死神的叩门声?哈哈哈哈~”癫狂的笑声从柳回口中蹿出,沿着走廊向远方奔驰而去。王离巷握紧了拳头,准备挑战这一生遇到过的最强敌人。
白汜的手在飞舞,准确的描画着那一个个纹路和符文,柳回缓缓抬起了手中的枪口,最后一发子弹即将咆哮而出,收割一条鲜活的生命和记忆。
温暖,甚至有些火热。
就仿佛一双手握住了白汜的心脏和脸庞,他的全身都热了起来。
在他的面前,一个均匀,美好,散发着热量和光明的球体在向他微笑。
白汜发出了一声怒吼,同时出声的还有王离巷,他猛的扑向了近在咫尺的柳回。
接着是盖特,他挥舞着惨不忍睹的双手,鲜血从他的绷带上渗出他却浑然不知。
白汜抬头,看到托托那高大的黝黑身躯,在地面上轻轻的抽搐着。他躺在血泊之中,胸口上有一个巨大的洞口,仿佛野兽的巢穴,但里面早已空了。
那个脾气古怪,看起来有些懦弱的胖子也像黑熊一般咆哮着,向柳回冲了过去。用它的獠牙和脂肪缠住了对手,就像一个真正的野兽。
柳回仓促之间面对三人的夹击,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就是这一瞬间的愣神,让他失去了最好的反击机会。
“去死!”王离巷大吼着,一拳击向柳回的下巴。
柳回回敬以拳头,却被盖特从右边狠踹了一脚。
“你不是很强吗?长官?”盖特怪叫着发泄着,汗水混合鲜血从他身上洒落,像星星般在空中反射着光亮。
胖子咬紧牙关保住了柳回的左腿,什么贵族,什么贱民。此刻在场的只有一个为了生存,竭尽全力满身灰尘的胖子而已。
柳回重重的倒向地面,就仿佛一个标志的倒塌,众人心中都是猛的一纠。
鲜血从柳回嘴角流下,刚刚王离巷的那一拳至少让他掉了两颗牙齿。
但还不是最重要的,不,这还远不到他结束的时候。
“砰!”
这是死神的叩门声,随之而来的将是生命的哀嚎声,和一段记忆的褪色。
众人连忙散开,白汜上下检查一番,发现中弹的不是自己。
王离巷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身上虽有血迹但无弹孔。
盖特嘶哑咧嘴着将柳回手中的枪械一脚踹走,又和他厮打在了一起。
于是白汜将眼光对准了最后一人。
胖子眼神中满是疑惑,他的左手抚摸着自己那肥硕的肚子,却怎么也阻挡不了鲜血的蔓延。它们沿着衣物向远方扩散着,在这油腻的粗人身上开出了一朵红花。
“唔”他对白汜张了张嘴,似乎想表达些什么。却还是连连退后,靠着墙壁缓缓坐下。
白汜回头,看着柳回和王离巷还有盖特三人厮打成一团。柳回那惊人的体术和力量不知为什么失去了作用,他们就像三个喝醉的劳苦汉一样,为了一份生计在暗巷中拼命,拳头,膝盖,甚至牙齿都是他们的武器。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回身去扶起了胖子。
“咳咳”已经有鲜血从他喉咙中涌出,他们身上并无医疗用品,而白汜也不会医疗型炼金术
他们相顾无言,两双眼睛,紧盯着对方。
“我是不是要死了?”
胖子开口问道,已经有一层灰色覆盖了他的眼神。
“算了,我知道我怕是活不了了。”
还未等白汜回答,他就断断续续的说道。
就在这时,他做出了一个古怪的举动。他竭力抬高头部,向那三人看去。
那场旋涡的中心,柳回已经满身伤痕。他一瘸一拐的向远方走去,看起来虚弱无比。
王离巷和盖特紧随其后,像两只被逼至绝路的山羊。
“帮我个忙,小子。”
白汜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巨力拉住他的衣领,胖子拉住他的衣领,将白汜拉至自己眼前。
白汜感到一股腥甜的气息狠狠的钻进了他的鼻腔,随之而来的便是强烈的干呕感。
但他忍住了,因为他看到那将死之人的眼神。
“唔。”对方将那胖乎乎的手艰难的塞进衣领之间,当它再伸出来时,手中多了一个造型典雅,华贵的项链。
这美人在胖子那粗豪的油腻手掌中依旧散发着诱人的灿烂光辉,这将她的持有者衬托的更加不堪。
接着,对方抛出一句更加震撼的话语。
“我,我姓为海森姆,陈安·海森姆。”
虽然白汜学习成绩并不出众,但他确实喜爱看书,尤其是乡野故事等等。他自然知道海森姆这个姓氏背后的金碧辉煌。
“不要问我,我的时间不多了,听我说完。”
胖子,不,陈安拉住了面前这年轻人的手,对方是多么稚嫩,多么年轻。就像当初的自己
接下来,陈安短暂讲述了他的一生,实际上这和他将托付给这年轻人的一切毫无关系,他却浪费着生命最后的一点点时间。
可能他也不愿自己这一生就这么消失在蹉跎岁月里,或许说,他不忍这其中的某一段记忆泯灭?
是年少时在父亲膝上的那本书?还是情人纤纤柔荑喂给他的那杯黄酒?
他仿佛醉了许久,在白汜面前胡言乱语着,白汜也仿佛醉了,在陈安面前规规矩矩的听着。
“这,这项链。”终于,他似乎结束了这一生的回望,看向白汜的眼神中多出了一种渴望。
“这项链代表着我陈安,在海森姆工业的所有股份。”
光芒似乎突然间暗了下来,白汜的脸庞在阴影中浮沉着。看不清他的表情。
“它比我的姓名还要重要,他就是我,和我父亲,我爷爷,乃至于我陈氏的一切。拥有他的人,只要再知道那一段密码,便是我陈氏股份的持有人的。亿万财富的主人,海森姆工业的主人之一。”
陈安喘了口气,毫不理会已经处于震惊中的白汜,继续说到。
“现在我说的,你要牢牢记住。富贵养命,平安当福,这两句就是密码。”
白汜诡异的看向对方,心脏仿佛要跳出这疲劳的身躯,难道,幸运终于眷顾到了自己?
“哈哈哈,没想到吧。我陈氏那密码不知难倒了多少人,其实只是这两句农家对联般的粗话。谁让我祖上就是农民呢?”
伊莲娜女士也可以过上富足的生活了,自己也有足够的钱买材料和炼金阵图,不不不对,当自己拿到了陈安那笔股份,哪还需要练习炼金术?自己将是全联合国最有钱的几人之一,完全可以离开那该死的黎明堡,和伊莲娜女士搬到赛博或者汉和,甚至花钱买个官位安身!
“咳咳,可惜啊,我连一个孩子都没有,要不然也不会经历着的灾难,倒是便宜了”
我要买个什么样的房子呢?或者说,那么多钱干脆买个庄园好了,到时候也要邀请离巷来住,哈哈哈那个小子,老是嘲笑自己是个老百姓,现在自己变的比他还要有钱,我可要好好逗一逗他。
“便宜了王离巷那个混小子了”
陈安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蜷缩在门洞一角,这个曾经富家一方的天选之子,最终去将在这偏僻,肮脏,满是血腥的地方结束自己奢侈的一生。
“王离巷?我,我不太明白。”
“拜托你,把这个项链,和刚才的密码,告诉王离巷。我想来想去,他最适合继承我陈家的股份了,他虽然有些顽劣,但毕竟是个贵族,还出身汉和,他勉强配得上我海森姆的名字。”
这栋建筑的某处,响起了轻笑声和脚步声。是正在追赶柳回的盖特和王离巷?还是某个不知名的冤魂正追赶自己的回忆?
“这个,要我给王离巷?”
“对,小子。和你虽然相处不久,但我相信你是个正直的人,所以我才将股份和密码告诉你,咳咳,毕竟我现在的状态,也没法亲口告诉他了”
他看着陈安那近在眼前的眼睛,对方的瞳孔缓缓的放大,似乎正在逐渐失去意识,但仍有一丝,一丝情绪留恋着世间,不肯随身躯离去。
“好,我答应你。这个项链和密码,我会交给王离巷。”
陈安对他笑了笑,那依旧是一个,充满脂肪和令人作呕的微笑。但白汜却没有一丝心情取笑于他。
陈安·海森姆,就在这里结束了他的一生。接下来他所遗留下来的一切,都将由一个年轻人承担
承诺,契约,合同,连接着人世间的每个陌生人,他们互相之间或许并不熟悉,甚至并不相识,却用锁链紧紧的拴住彼此,而这锁链,便名为法律,和道德。
但现在,陈安·海森姆和白汜之间也做了承诺,却并无那层挠人的锁链。
于是白汜将陈安的双眼轻柔合上,将他的尸身平放,并且拜了三拜。
最后,他把那项链戴在了自己的勃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