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犹如一潭死水,左侧关押着村上的男丁,右侧则关押女眷。
压抑而狭窄的过道里飘着腥臭,掩盖不住的恶臭。呜咽着,压抑着,抽泣,就如同深潭中破裂的寒冰,凉意直沁脊骨。
她死死地握住粗糙的木栅,整整十二年锦衣玉食,还有两年的稳衣安枕。
享受着掌上明珠般的爱护,虽然顾府灰飞烟灭,她认为今后不会与皇家又任何的交集了。
可是她拥有的一切,再一次在帝王的权柄下化作一捧飘逝的黄土。
她的牙深深的嵌入了下唇,唇上飘出的腥味立刻融入了她身旁的气味之中。
她的意识早已随着那一道火光死在了顾府,当那股恐惧袭来时,只有平静,她只是惧怕活着。
一定要活下去,一直活到他死的那一天
就算是天子,她也一定会报仇雪恨,所以她要活下来……
半夜,她生生饿醒了过来,玉芝在她身旁陪着,昨日什么也没吃。
她们快饿的麻木了,也许两年前她从没有想过,会被饿到吧……
那时候的日子……她几乎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要是放在昔日,煜皇总是特备照顾她,总是让人去御花园中刚刚盛放的一林子的梅花的花蕊中收雪。
顾府的红山覆雪,名扬天下,就连当年的蛮夷使者都特意来顾府,讨了一杯。这嫩叶本是川地特产,一旦想喝,煜皇便命人八百里加急,黄尘扬起,昼夜不停,四天之内掐时入京。
若寻常时,沿长江漕运,顺流而下,若是平时贡船,没有十天半个月到不了建康。
为此煜皇特意加派楼船运输,冬季取雪而存,遇风扬帆,无风荡桨,七日即至建康。红山覆雪配临月楼的十丈红尘,天下为之疯狂。那茶产量极低,装在玲珑的银茶箱中,也只堪堪过半。
掀开盖子时,扑面而来的是一阵,降霜前的露水味。紧接着一股幽幽浓郁的清茶香,散在空中,浸湿了骨子,好几日不散那种幽幽的香气。
顺着竹龙滴下沸腾的融雪,一口飘散在三九的热气,如今想起,多么遥远……
北风,那一处窗户上的缺口,正好能望见残月,像是一块玉玦。太冷了,辗转反侧,实在睡不着。
浑身冻得没有知觉,板着麻了手指数了数,她在这里呆了整整一年了。
她数着青丝,这也成了那一个个梦魇中,她打发时间的唯一方法。
乍然间看见自己的面容时,那种熟悉的脸却又无比的陌生……。
次日,雪渐渐地停了,楼榭阙台淡淡的覆着一层素白,白的耀眼。
这个冬天无比的难捱,她们空着肚子,穿了一件布满了褶子洗的发白的旧袄。
踩在雪地里,雪水缓缓地透过鞋底,先是一丝凉意,之后双脚被冻得麻木,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逼得她只能机械般的每一步,每一步是如此的艰难。让整个身体都僵硬了起来。
她已经感知不到自己手的存在了,今天的雪在昨晚就被冻住了。
扫完雪,身上渐渐地暖和了起来,渐渐地不那么的冷了,“马上就可以吃饭了。”这唯一的一顿饭,成了她一天的动力。
一阵马蹄踏雪声,由远至近,管事的一听,赶忙让她们一班人恭顺的跪在两侧。顾澜烟只觉得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虽然已经扫过雪了,时间仓促,总会些遗漏的地方。雪水四溅,
马上那人像是故意,猛地勒住缰绳,双蹄跃起,一片雪雾扬起,缥缈的、蒙蒙的,缓缓飘洒,一些溅在了顾澜烟的身上,她不由得将头又低下去了几分。
她死死地低着头,只能看清两侧的镀金马镫,他的貂制斗篷斜披着,搭在马侧。温暖的绒毛随风轻轻摇摆着。
马上的人微微蹙眉,轻甩着鞭子,后头,领头的总管,好不容易才抓住了他的马缰,气喘吁吁的行礼:“殿下……您慢……慢一点。”
五皇子挥了挥马鞭:“以后这院里的雪留着。”
侍卫们如同供瘟神般,连连称是!所有皆是屏息凝神,什么不说,唯独玉芝悄悄地抹了一下脸上雪水。
尽是一副毕恭毕敬的脸,他瞬间兴致被浇灭了大半,忽然眼睛眯了眯。
从怀中拿出了一根竹箫,看了看离自己最近的玉芝,漫不经心的说:“站起来。”她也是刚来府上不不久,听这话,悚然一惊,愣愣的望着他。
五皇子带着一缕奇异的微笑:“起来吧。”
玉芝怯怯的站了起来,顾澜烟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手中那根竹箫,像是有一道闪电直击头顶,“玉芝,快跑!”
所有人愣在当场,可是玉芝向来听她的话,为什么她这次没动呢?她几乎不相信这是自己的声音,凄厉的声音刺破空气:“玉芝,快跑!”话音未落已经有人上前来推搡,她不知哪来的力气,像一只小兽挣扎着:“竟敢冲撞殿下!”
是啊,周围很安静,太安静了,安静的可怕!让顾澜烟有些有辨识不清了,这个噩梦太长了也太过真实了,她也该醒来了……
他坐在马上,脸色安静的可憎。
顾澜烟拼命挣扎,可是狼群般的侍卫涌了上来。
玉芝这才回过神来,向后狂奔而去,却晚了,那根看似平凡无奇的竹箫其实是吹箭。
他像是知道她的命已经被他掌握,顾澜烟想喊叫,可是喉咙像是被卡住了一般,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眼泪在脸上流淌纵横,霎那间,一箭已如奔雷,没入了她的后心,猩红的竹箭尖从前胸透出。
殷红的血融进了冰雪,缓缓凝结,没有惨叫,只是向前踉跄的跌撞了几步,颓然扑倒。
身上的那件破旧小袄被猩红浸的湿透,雪地上星星点点溅满了骇人的血红。
她被侍卫们死死地摁在地上,每次被打,身体都狠狠地抽搐。她被人踩在积雪中,胸腔中汹涌沸腾的怒火以及一股子沧桑、酸楚、悲痛一下子拍在她心头,几乎被拍的粉碎。
她的脸紧贴着那一层凝结的薄冰,滚烫的泪水滴落,那一层薄冰仿佛厚了一分,就像她的心……
撕裂而痛楚的回忆再一次回来了,王氏虽然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可是那日她还是死死地握着她胳膊。
军士拼命的抽着她,每抽一下,伤口处总是没有了知觉,如果可以回到那日,她就是死也不会放开……
手指一根一根的松开,直到她最后一次堪堪触碰到她的衣角,仍旧是熟悉的触感,暖洋洋的……
那时,她被人踩在阴凉的石地上,上面是一层厚厚的、凝固的、乌黑色的鲜血,狱中的恶臭也许就是这么来的……
“椎心泣血”这个她听过但是从来不能理解的词语……
世界上没有一个能比她更懂绝望,父亲、娘亲、好友,一个个不知去向。
又或许还在狱中……
又是皇室,帝王给予了一切,又一纸明黄黄的诏书夺走了一切。
还是皇室,眼睁睁的望着身边最后一个亲人在她面前成为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她挣扎着站了起来,就算是死,她也要站着死!
因为,她是顾悠之的女儿!
泪水从那双空洞的眸子中滴落,“哈哈哈,我站着啊!不用像狗一样被人踩在脚下!”
她笑的太用力,眼角不由得泛出一丝泪光。就是在很远的地方,那凄厉的吼声叫人发怵。
老天爷似乎跟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从锦衣玉食到一无所有……
最后一颗的眼泪,无声的涌了出来,就这么噙在她的下颚上,缓缓地坠落,它滴穿了时空,同时与它坠落的还有什么东西,那是她穷其一生也无法捡回的。
曾经她以为失去了一切,事实却无情的给了她一个耳光,这次是真的一无所有!
她的目光变得冰凉,身形剧烈的颤抖着,一股无法压抑的怒火快要喷发出来,浑身的气血一阵翻腾,像是要冲破她的天灵盖。
五皇子望着摇摇欲坠的顾澜烟,用竹萧托起她的下巴,她的容颜算不上上等,可是带着倔强。
她的双目令人感到刺目,使五皇子微微眯了眯眼,她的目光让他想起了当年父皇的那一把钢刀,同样的淬寒,同样的凌厉,同样的无往不利!
她浑身沾满了肮脏的雪水,甚至还带着腥味。
发髻早已被她挣散,几缕碎发带着血水黏在颊边,脸上泛着病态的嫣红。
五皇子缓缓地松了竹箫,用它轻拍着她的肩,“原来是当年从顾府跑出去的。”
依旧那样望着他,还是那样望着他,那一瞬间她几乎控制不住,但她还是强压下了一口血。
不言不语,凌厉而凄楚的目光划过他的脸颊。
五皇子居然感到了一丝刺痛,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恐怖,仿佛是动怒了。
他只是默默地转向了一旁,望着远处反弹的松针,他做了一个决定。
五皇子乃是当今陛下最喜爱的皇子,分府之时特意为他封了良田数万顷。
他的王府自然也是奢华无比,亭台楼阁皆是雕梁画栋,可是这些在她的眼里根本不算什么,因为当年的顾府……
“既然她要站着死,那就成全她。”领事仿佛松了口气,连忙行礼:“遵旨。”
她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两旁的贴身侍卫拖着她,没有无用的挣扎。那一段路并不远,她被架进了一个未曾扫雪的院子。
一无所有,死有何惧?
死?
她微微一笑,娘亲、父亲、一个个的人在那里等着她,她为何要怕?
这也是她最好的归宿了,如若此次不死,“我要屠尽皇城!”
她这样想道,她是一品宰相的千金,堕门楣、损名誉,在她那里是不允许的,她是顾家的人!
她没等侍卫反应过来,接过了他们手中的白绫,抛上了房梁……
绫子蓦然一紧,她的目光开始迷离,她本能想要挣脱,又想起了那日和先帝的七皇子萧衍偷偷去看砚山寺看花会。
那年她不过年方一十二,虽然眉间带着稚气,却,指若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这是煜皇对她说的……
砚山寺早就被皇家扩建了一次,还是摩肩接踵的。
她虽然经常跑出,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
她拉着他的衣角,走进了殿中,塑金身宝像威严,炉中星火隐隐,每个人均是奉上三根线香。
隔着弥漫在屋中的香火,她好奇地问:“七哥,他们在求什么?”
他装着若有所思的样子:“求财?求福?求金榜题名?”其实他也不知道他们在求什么。
她的眼睛中仿佛倒映着最纯粹耀眼的星光:“求财?我应该不用。”
她想起了顾府中那一大堆用不完的首饰,猛地摇了摇头,引得步摇一阵摇晃,顿了顿继续道:
“求福?嗯……我有爹爹、娘亲、乳娘、玉芝、还有你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哥哥。”她板着指头数道,
“至于金榜题名嘛,我就不用了……那不是我的事情。”她冲着他灿烂一笑。
“哼!若不是府中只有我肯带你来,你会这样说?
怕不是还把我晾在梁王府内,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他的心中涌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秣陵花会,一步一景,美轮美奂。
砚山寺可是钦点的皇家寺院,一年就开放这一天,满城的人借着这个机会到寺中游玩。
真正去花会的应是那些沽名钓誉,附庸风雅之辈,又或是秀才文人,哪知到了院外被人挡了回去。
她扯着他的衣袖,轻声道:“咱们走吧,犯不着跟他们怄气。”
他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轻应了一声,拉着她转身就走,他们沿着墙七拐八拐,绕到了花圃的后边。
他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梯子上,“走吧,翻墙。”他捏了捏她的手,她三下五除二爬了上去,横坐在上面,冲着萧衍招了招手:“上来吧。”
他没有去把梯子,目光落在了一旁一颗合抱粗的梧桐上,脚下微微用力,窜上了横枝上,一个翻身先跃下了墙头。
他压低了嗓音:“你是跳下来呢,还是用梯子?”
她娇笑了一声,道:“接住我哦。”
说罢,她从墙头上一跃而下,墨发仅仅被一支步摇盘着,及腰的长发瞬间在风中散开。
顾澜烟经常跑出去,胆子比一般的深闺之中的女子大多了,从那样高的墙头上跃下,就算知道他一定会接着他,还是不免有些发怵,吓得闭上了眼睛。
萧衍抱住了她,还是受不了冲击倒在了花丛中。
他分不清究竟是她的体香还是周围各色牡丹的香气,刺绣般的牡丹将他们埋在了花海中。
她咫尺的面容也好似一朵含苞的牡丹,居然使周围五彩的牡丹都褪去了光彩。
明眸星光熠熠,流光闪逝。发髻些微散乱,就这么披散着,没有装饰,却衬得她那张玉雕般的笑靥更为迷人。
远处湛蓝的天际一碧如洗,他望着她琥珀色眼中映着的一抹醉人的碧蓝,一时之间忘记了放手。
“那里动静,过去看看。”
她在他怀中对视一眼,他拉着她踏了两步上了墙头,扶着那课梧桐,一溜烟儿狂奔而去……
直到跑出了花圃她才发现,发髻散乱,那根步摇也许是落在了花圃里,失声道:“步摇呢?”
他“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你呀!还好我帮你拿了,不然你就要扮男装回去了。”
他从怀中掏出了那根叮铛作响的步摇,递给了她,砚山寺前人山人海,方才两人一路狂奔,他们倚着鹅黄色的院墙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萧衍缓了好一会儿,从怀中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朵艳丽的牡丹,“你看看,为了你,我累死累活的摘到一朵花……”
她手中捧着那朵牡丹,轻轻地嗅了嗅,一股浓郁的香味直扑而来。
他见她长发散乱,顺手帮她顺了顺,结果她手中的步摇帮她带上。
就是这几个简单的动作,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她望着眼前的人,不禁莞尔,那朵牡丹瞬间失色,他的心跳又加快了几分,“走吧。”
“七哥,下次见哦,我一定要玩回来,这次不圆满。”
她眼中居然带着怅惘……这些如梦般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也许在那边就会回来了吧。
她的耳边隐约传来人世间最后声音,像是诅咒,又或者是祝福?
她的面上带着笑容,寒冷在离她远去,虽然窒息之感非常难受,可是她不觉得痛,或许她的痛感早已消失了……
一道极其容易辨认的尖锐的声音响起:“放她下来!她可不能死!”
黑暗涌了上来,无数把薄刃割开了她的肌肤。
她没有挣扎,也放弃了挣扎,任凭自己的呼吸一点一点消失,就如同落叶归根……
南方的雪总是柔和的,飞絮一般,无声的落在万物之上。
五皇子走进了北院,屋外的雪芒太过刺眼,他眼前一直黑黑的,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总管连忙跑了两步,帮他掀开了毡帘,屋内敞大,中央摆着火盆,一切都静悄悄的。五皇子一进去便看见她平静的卧在那里……
他在没人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悲伤,全建康之人都知道他暴虐,可是又有谁能懂他的苦衷呢?五皇子望着榻上的身影,叹了口气,转身出门……
过来好长时间,她浑身剧烈的颤抖着,她睁开模糊的眼睛,周围的一切渐渐清晰,看到了周围的薄纱,她慢慢的认出来,这里是皇宫。她的余光猛然瞥到一丝明黄色的锦衣,慢慢近前。
她斜靠着床榻,止不住的咳着,熟悉的窒息感回荡在胸腔。
她被抽走所有的力气,软绵绵的靠着后枕喘息着。
她缓缓抬起头来,望见了那一张她一辈子被不可能忘记的脸,原本平静如古井一般的眸子,瞬间燃烧了起来,她几乎可以听到自己血液沸腾的声音……
忽然一阵耳鸣,仿佛听到了她娘亲凄厉的呼喊,还有王氏……
他,来了!
她被刺的微微闭上了双眼。不共戴天的血仇,恨意像一把钢刀时刻提醒着她……
现在她的视线中只有一片血海,她见过他们的尸体,满门两百余口人,为了他的一己私欲成了刀下亡魂!
猝然间,她拔下了银簪,拖着沉重的病体向他扑去。
手中的簪子乱挥乱刺,也许是在不注意时她不小心划伤了自己,血滴滴答答的滴落在地板上,她毫无察觉,只是木讷的挥着簪子。
煜皇好不容易才将她的双手握住,她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而迷离,依稀看到自己的袖子被鲜血染红。
就算是死,我也要杀了他!
她在疯狂的思索着办法。
他死死地握着她的双手,逼着她只是他的目光,顾澜烟只觉得那人的黄袍一阵刺目,“听着,朕知道你要杀朕!
可是朕不在乎,等你哪天掌握的力量足够强大了再来杀朕,如今你也是能乖乖的去和亲。
至于你的家人就封灵国公吧……”
她的眼中满是血色,扑倒在地上,像是有人在她的耳边喊叫。
过了许久,煜皇也早已离开,方才小臂上蹭掉皮肉,针刺般的疼痛使她清醒。
她背负报仇的担子,这个念头在她的脑中冲撞,她再也抑制不住,一道极美的红雾在她面前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