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澜烟点点头,一语不发。她想要安慰,可现在说一句话,仿佛他都没办法承受似的。
他轻轻一笑,那笑靥清醇如甘泉般甜美,他说:“我出生以后,我母亲就发疯了。
我不知道她是真的疯了,还是被那些人害得疯了。
但她的的确确是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生了一个儿子,甚至也不曾看过这孩子一眼。
高炎担心她伤害自己,日日夜夜地守着她,可是不管他怎么保护,都有疏忽的时候……
有一天他发现她从湖中里飘了起来,浮在水面上,死得很古怪……
他彻底失控了,他一连杀了很多人,他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觉得是他们杀死了他的妹妹。
但不管他杀了再多的人,她都没办法活过来了。
他越发多疑,并且越来越恨南朝的每一个人了。
他于是命人将这孩子交给了一个忠诚的奴仆。
命他将孩子送去了遥远的村落,并且派了很多的保护者,预备等他长大之后再接回来。
他们走到一个名叫都懿的乡村时,这个臣子带着孩子留了下来,他们在这个地方只居住了四年。
最后这臣子却被人杀了,那些保护者除了一个人逃出生天,其他人都死了……
他却是毫不知情,他要血洗建康……”
顾澜烟道:“可是你没有死,而且到了大燕。
我见到那个灰衣人开始,就开始怀疑你的身份了,那应该不是他们第一次找你吧,之前他们就已经找过你了?
是吗?他们要你跟他们走,回龙凤阁,可是你不肯,为什么?”
李轩宇说:“如果我说是因为不想离开你,你会相信吗?”
顾澜烟轻笑一下,说:“我相信……
开始我还以为你是故意瞒着我,不过现在我改变看法了——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心软么?”
李轩宇说:“我从没想过要你心软。”
的确如此。他一直瞒着这身世,不是用来博取同情,而是他自己都没办法面对。
顾澜烟道:“你很在意吗?在意自己的身世?”
立刻,李轩宇的眼神就变得昏暗无光了:“这世上没有人有这样离奇的身世,虽然我知道他们都是没有错的,可他们却是不正常的,这种感情也是不正常的!
我同样恨他们,为什么要生出一个和他们同样不正常的我……”
顾澜烟说:“旁人都可以这样说,唯独你不可以,因为他们是你的父母。”
李轩宇抬起头,看着顾澜烟。她微笑道:“我曾经,很怨恨我娘,我觉得她又无能又懦弱,既然不能保护自己的女儿,为什么要生下我来受苦。
可是后来,我发现,父母是不能选择的,她虽然连自己都保全不了,却尽最大的力量来保护我,我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你也是一样。”
李轩宇怔怔地看着她:“你不讨厌我?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样——”的怪物……
顾澜烟笑道:“没有人会把自己的伤疤揭开给别人看,更没人想让自己的名声遭到污点。
我也有很多的隐衷,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有,他们都习惯性地隐藏了,所以谁也看不见。
你就和我们一样,是一个普通的人,我为什么要讨厌你呢?
你现在不是过得很好么?所以再悲伤的过去,都可以抛诸脑后了。”
李轩宇的神情先是发愣,随后是狂喜,她竟然不厌恶他,这让他好像一下子从干涸的沙漠回到了万物复苏的春天……
他轻轻地,将头靠在顾澜烟的膝上,轻声道:“谢谢你……”没有因为这样就厌恶我,鄙弃我……
从屋中之后走出来,顾澜烟的面色微微发红,梅儿瞅着她,一时道:“小姐,你没事吧?”
冷风一吹,顾澜烟面上的红晕散去了许多,她看了梅儿一眼,转移话题道:“吩咐你办的事情都办好了吗?”
梅儿一愣,这才想起来顾澜烟问什么,连忙道:“都办好了,奴婢只向刘将军说小姐问不出什么,便不得已杀了那四个人。
还给他看了四具尸体,因为其中三个人都已经面目全非,所以他也没有发现灰奴被奴才换掉了。
可是奴婢不明白,小姐为什么要瞒着刘将军呢?”
顾澜烟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刘将军因为二嫂的死,恨透了那四个人,若是我告诉他我还放跑了一个人,他会怎么想?”
梅儿点了点头,但还是有点疑虑:“万一到时候被刘将军认出来了呢?”
顾澜烟笑了笑,道:“宁国公主一连损失三个暗卫,便不会再轻举妄动了。
她若不是蠢得太厉害,这最后一个暗卫便是用来保命,而不是带出来晃。”
梅儿听到这里,便放心许多,想了想,道:“是奴婢多虑了,那宁国公主如今正在幽禁之中,想必也不会碰上刘将军的。”
顾澜烟叹了口气,道:“事情若是如此简单就好了,元熙怎么会是坐以待毙的人呢?
他如今隐忍不发,不过是在找合适的机会罢了。”
梅儿吃了一惊,道:“这——怕是不可能吧,他刚刚因为太子一事触怒了陛下,怎么会这么快能获得原谅呢?”
一丝冷笑拂过顾澜烟的唇畔:“元熙这个人啊,你根本就不了解。”
元熙一定会想方设法找各种各样的机会来重新赢得皇帝的欢心。
这一次虽然翻出太子一案,暂时让皇帝厌恶了此人。
但皇帝是个很懂得取舍的人,他会把皇位交给最值得期待的儿子,不管是太子、元峦还是元熙,在他的心里本质上都没有什么不同。
太子毕竟是死了,他不会因为一个已经不可逆转的事实杀掉元熙的。
那么,现在元熙暗中在筹谋什么呢?
顾澜烟这样想着,能够重获欢心的机会可是不多啊,他究竟会怎样抉择呢?
三日后,宫内发出一道旨意,免去原禁军都统张放职务,着刘修明担任。
这消息出来,顾澜烟便明白,这是元峦的手笔。
如今,元熙被软禁在府内,原太子势力被清除殆尽,元峦得到魏国公的支持,眼看着便是太子的热门人选。
七皇子府门前车水马龙,多少权臣趋之若鹜,一切从表面上看起来是那样的顺利。
可在顾澜烟看来,事情却没那么简单。眼下分明到了紧要关头,元熙为什么没有行动?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五天……
顾澜烟一直耐心的等待着,可是三皇子府前一片安静。
甚至于那些喜欢上蹿下跳说着这个于理不合那个实在不该的言臣们,都对皇帝无缘无故囚禁元熙的举动毫无表示。这太反常了——
顾澜烟莫名觉得不安,特别的不安。
梅儿见顾澜烟手里的书捧了很久却没翻过一页,不由道:“小姐何必这样担心,现在不是很顺利吗?”
顾澜烟握紧了书页,因为不知不觉用力过度,手指关节有些隐隐发白,道:“是啊,就是太顺利了,顺利的让我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梅儿失笑,道:“七殿下手中握着二十万兵权,刘将军又掌握了禁军。
现在李冰之也是他这一边儿的,眼看着三皇子就要倒了,小姐何必杞人忧天。”
顾澜烟当然也知道这一点,可是听到梅儿如此说,却是轻轻摇了摇头,道:“是吗?是我多虑了?”
梅儿道:“是,一定是小姐多虑了。”
顾澜烟失笑,放下了书页,端起了茶盏,轻轻将茶盖儿掀起,看着茶盏里头上下浮动的茶叶,道:“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元熙此人极端狡猾,怎么会无缘无故束手待毙呢?
他不动,不过是还没到最好的时机而已啊。
可是我如今,实在想不出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这时候,一只浑身雪白的信鸽飞到了顾澜烟的窗前,扑棱扑棱着翅膀,在窗台上跳来跳去。
梅儿快步走过去,解开了鸽子脚上的小竹筒,将里面的密信取了出来。
顾澜烟接过,看了看,低声道:“去取蜡烛来。”
梅儿连忙照办,顾澜烟便将那密信在点燃的蜡烛上熏过,很快,就见到十几行字显现了出来。
她与李轩宇的消息都是通过碧蛇来传递,喜欢用信鸽的——只有宫中那位静妃娘娘。
顾澜烟看过信,便毫不犹豫地在烛火上烧了。
两个人看着密信被火舌卷灭。梅儿好奇道:“小姐,静妃娘娘说了什么?”
顾澜烟微微一笑,回答道:“太后娘娘病重,下了懿旨,要求七皇子即刻成婚。”
梅儿吃惊道:“现在?这皇后娘娘走了才多久?”
顾澜烟冷笑一声:“虽然废后不过就缺一道旨意,但皇后就是皇后,热孝期成婚,这只有穷苦人家的女儿才做得出来、
还是那些年纪大了怕嫁不出去的——你说,这是因为太后想在临死前看一眼最心爱的孙子的婚礼呢、
还是魏国公过于焦虑等不及要嫁女儿呢?”
事实上,大燕的规矩是,父母死后四十九天内,可以快速安排婚礼,这叫红白喜。
但是过了四十九天后,儿女们便要守孝,而且必须守满三年,当然在皇家满二十七个月就行了……
但这情况是有,却极少有人这样做,更遑论是重视体统的皇家。
然而三年对于魏国公来说变数太大,若是让七皇子再拖延三年,等他做了皇帝,天底下的名门淑女任由他挑选。
到时候杨国郡主都有二十岁了,想要艳压群芳夺得皇后宝座不可能,想要另觅到这样的乘龙快婿怕是更加没有希望了。
所以对方希望速战速决,不肯再拖延时间,这一点,顾澜烟倒是理解的。
“那——七殿下怎么个反应?”
梅儿想到元峦分明是喜欢顾澜烟的,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已经做得那么明显了,怕是半个京都的达官贵人都晓得这件事——
顾澜烟淡淡笑了一下,道:“静妃说了,元峦以热孝在身为理由,跪在乾清宫门口,拒绝成婚。”
梅儿凝起眉头,顾澜烟却继续道:“太后懿旨一下,便是元峦不肯遵从,也是非遵从不可的。
不过做戏而已。”
梅儿的脸上便露出疑惑的神情,在她心中,觉得元峦对顾澜烟一往情深。
想必不会这样快就变了,但顾澜烟的神情又是如此笃定,倒叫她心中越发不解。
事实证明,顾澜烟说的没有错,元峦在乾清宫门口跪了三天,杨国郡主居然也跑到宫门口跪着,说是请陛下和太后收回成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