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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敕牒已下,娄琛回天无力也只能认了。
上任第一天,娄琛一大早就到了崇文馆。
西南倒不似西北那般常年风沙满天,湿气重草木盛,在那儿住了好些年的娄琛换上青色长袍之后倒不像个武将,倒像圣人面前虔诚的学生,儒雅居敬。
但也可能是到的太早了,娄琛在崇文馆中等了大半个时辰,其他皇子陆陆续续都来了,靖王世子依然不见踪影。
娄琛倒也不急,索性站到了世子的位置上,细细回忆起这位靖王世子起来。
说起靖王世子高显,娄琛可谓印象颇深。
上辈子没有这次的周折,他第一次见到高显已在巨变之后——高郁母妃淑贵妃的灵堂上。
那时候刚刚失去母亲的高郁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魂儿一样,精神萎靡不说,还见谁都一副敌意满满的样子。
虽然死后母妃被追封为了景仁皇后,但这些迟来的尊荣却如杯水车薪,怎么也弥补不了高郁的小小心灵受到的伤害。他只知道母亲离开他了,再也不会回来了,而害死母亲的人还在宫里好好的活着,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
这世道何其不公,何其残忍。
高显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他们视野的,他与匆匆赶回的靖王一道出现在灵堂上。
娄琛还记得高显那时的模样,个头不高才到他胸口,一双酷似靖王的杏仁儿眼瞪得大大的,对什么都好奇的很,四处张望。
上过香过之后高显听从靖王吩咐留了下来,明面上是陪高郁说说话,其实则是陛下担心高郁却无从表达,只能安排个人陪着高郁,怕他钻牛角尖。
高郁对这个小堂弟陌生的很,所以对其出现并没有什么反应,仍然自顾自的烧着纸钱,抽抽噎噎不停的抹着眼泪。
同样,高显对从未见过的堂哥也无甚兴趣,他就静静跪在一旁,直到犯困打起了哈欠,才把注意力转移到了高郁身上。
娄琛到现在都记得,高显对高郁说的第一句话的是:“堂哥你为什么要一直哭,不累吗?”
最是需要人安慰、陪伴的时候,听到这样近乎冷血的问话,高郁一时气结,虽然没有怒骂,但语气却好不到哪儿去。
他近乎苛刻的问道:“本宫母妃死了,本宫难道连哭都不行了吗?”
可没想到,高显回答是那么的理所当然:“死了就死了呗,我刚出生母亲就死了,但我从来没哭过。”
“什么?”高郁抽噎了一下。
“父王说了,人生来便是到世间受苦的,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取蕴苦。”高显眨巴着眼睛看着高郁,一本正经的道:“这些苦都是人必须经历的,只有尝过全部的苦难,经受住了考验,死了才能去更好的西方极乐世界。父王说皇后娘娘收养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孤儿,是个顶顶善良的人。她这么温柔又这么善良,那她肯定能到极乐世界。”
说着高显还起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半跪坐在垫子上,很是真诚的道:“所以堂哥你应该高兴才是啊,皇后娘娘去了神仙住的地方,同神仙一起生活,可比我们在人世间受苦要幸福多了。”
那时候高郁也不过十岁出头,哪儿听得懂这些佛家真言里生生死死的言论,一时不知道如何反驳的他只好呆愣愣的看着高显,连抽泣都忘了。
后来娄琛才知道高显不是冷血,而是天性如此,说的好听叫生性淡然、看得穿、悟的透,难听一点也就是薄情寡义。
高显笑的时候天真烂漫,冷漠起来却也叫人心寒。
索性高显虽然性格迥异,但却从来没与他们对立过,甚至还有意无意帮了几个不算小的忙。
高郁登基之后,高显去到了江南做他的闲散王爷。闲来无事时就出出海,打打倭寇,也算是守护了一方安宁。
娄琛正出着神,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呼喊,收回神思低头一看,竟是高郁。
几日不见高郁还是那个样子,精神头不错他梳着垂髫,着青色对襟长衫,肉嘟嘟的小脸在衣衫的衬托下更显白皙,粉嫩嫩的看着好不可爱。
不过二皇子现在心情显然不大好,他努了努嘴吧,有些不悦的道:“那谁……本宫刚叫你,你怎么不应?”
那谁自然指的是娄琛,至于为什么不直接叫他名字……
娄琛心中忍不住想笑,但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只恭敬的行了礼之后回答道:“二皇子恕罪,下官刚才有些走神,因此没听见您的问话。二皇子找下官,所谓何事?”
“那什么……”高郁有些别扭的朝旁边看了看,见其他皇子都在与自己的奉笔闲谈,并没人注意到他之后,才继续太高下巴,努力装作凶巴巴的样子倨傲道:“你这人忒不懂事,那么高的个头杵在那儿一动不动,不知不知道你挡着本宫的光了。”
皇上尚未立太子,因此馆内授课之时,皇子们都是按年纪、身量分席而坐,分列左右大殿左右两排。
靖王世子只比四皇子大上几个月,因此安排位置比较靠前。
巧的是,他身后只有一人,而那个人就是二皇子高郁。
但这亮窗明几净大殿亮堂的很,要多高的个头才挡住座位离他有一丈多远的二皇子殿下?
娄琛知道高郁是因为前日赠剑之事心里不愉,也不会与他计较,只告罪道:“殿下恕罪,娄琛第一次来崇文馆,有些规矩还不懂,还请殿下见谅。”
“不懂就多听多看学着点,那什么……还不快赶紧坐下,一会儿夫子来了你还跟木桩子一样杵在这儿,成何体统。”最后一句说完,高郁好像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一样,气急败坏的一跺脚,不等娄琛反应就直接走了。
娄琛微微一愣,侧过身子看了眼正装模作样埋头书中小孩儿,忍不住勾起了嘴角……小小年纪就学会口是心非了,不好,真不好。
虽这么想着,但为了不拂二皇子的好意,娄琛还是决定坐下来等,以免“不成体统”。
巧的是他刚准备坐下,授课的夫子就走了进来,而跟着他一起来的还有那位久等不至的靖王世子高显。
比起上一世见到的高显,这会儿的靖王世子年纪还要小些,五官除了那双大眼都秀气的很,乍一看就跟个小姑娘似得,秀秀气气惹人怜爱。
高显习惯倒也没改,刚进门就眨巴着眼睛开始打量整个房间。
他的眼神毫不掩饰,大殿众位皇子、奉笔都被他仔细瞧了一遍,直到夫子出声提醒,他才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挨个儿给四位皇子见了礼,然后告歉道:“学生刚到京城还有些不适,昨晚更是因为今日就要到崇文馆来上学,太过紧张,睡不安生。今日到的有些晚,还望夫子恕罪。”
这话说的真切,配合着他那双大眼睛下淡淡的黑眼圈,十分具有说服力。
今日执教的是严夫子,年纪不大还不到三十,因才学出众被岭南世家推荐入仕。在翰林院里当好几年编修,好不容才谋得这个机会的他,当然知道审时度势,不会跟那些老学究一样,一板一眼。
再则如今靖王可是皇帝眼前的大红人,邀靖王世子进宫与皇子共同学习,就已然说明了情况。因此就算靖王世子做错了什么,只要不太出格,还不是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别说今日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也没真的迟到。
所以道了个歉之后,事情就那么过了。
夫子给高显指了个位子之后,便开始准备今日的课程。
见过了关,高显咧嘴一笑,他昨晚上的确是睡得晚了,但原因……不提也罢!
他可不想第一天上学就被夫子告状,比起被父王冷眼责罚,卖个惨、撒个谎对他而言根本就不算个事儿,毕竟大丈夫能屈能伸,适当时候退一步对大家都好。
高显不急不缓的来到座位上,见到等候许久的娄琛只示意性的点点头道了声抱歉,连交谈都没有,就坐下自顾自的翻起桌面上为他准备的书来。
那全然不在乎的模样,与上辈子无甚差别。
若换做旁人被如此对待心中定会有些气闷,毕竟是陛下亲自指定的“执剑”,心气总会比旁人傲上些许。
但娄琛却早已习惯了这位世子的脾性,对方坐下之后他也就随之落座。
这下倒是让高显有些意外,但他也就只是淡淡的瞟了一眼,而后就继续低头看他的书去了。
可当高陵手执宝剑,语带傲慢说出:“娄待选,你可愿意做本宫执剑?”的时候,不仅是引颈相望的一众世家,就连早已经历过风浪,看淡生与死的娄琛也愣住了。
他不露痕迹的左右看了看,确定高陵的确是对着自己发出邀请后,眉头紧皱的站了起来。
“草民惶恐。”
惶恐,这恐怕是娄琛这些日子说的最多的词了,但却十分贴合他此刻的心情。
上一世从头斗到尾,斗得你死我活之人向他突然示好,甚至还以生命交付,除了“惶恐”,恐怕再也找不出其他字更能表达他此刻的心情了。
娄琛是真心实意的觉得莫名,他后退两步跪拜在地,毫不犹豫的就要拒绝。
然而就在他开口之前,又一声清脆仍带着几分小奶音的童音从不远处响了起来:“皇兄且慢!”
娄琛愕然,抬头看了眼气鼓鼓的高郁,不着痕迹的笑了笑,而后把将要出口的话吞了回去。
高郁实在气结,他原本正在对娄琛挤眼睛,示意他一会儿一定要记得接自己的剑。可就在他傻呵呵的笑着幻想日后好日子的时候,他那平日一直与自己不对付的皇兄,竟然先他一步走到了娄琛面前,赠出了宝剑。
态度傲慢不说,还特意提高了音调,像是对他的挑衅一般透着浓浓的敌意。
这怎么行,阿琛可是他选中的执剑!
高郁登时就不乐意了,不顾一旁侍奉太监的阻挡,在娄琛快要说出答复之前,打断了他的话。
而后,众目睽睽之下,二皇子高郁抱着那把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宝剑跳下了坐席,然后就这么“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下来。
“皇兄且慢。”高郁拉着小脸,竭力保持着自己最后的冷静,“虽说君子不夺人所好,但皇弟我对娄侍选也喜欢的紧。皇兄你就行行好,把他让给我,好么?”
此言一出,现场哗然。
高座之上南梁皇看着相对而立的两兄弟,笑着摇了摇头,示意礼部官员不要阻止,然后端着酒杯细细看起戏来。
“那可不行,赠剑本就按长幼顺序依次选择。本宫先看上的就是本宫先看上的,怎么能随便让与皇弟。”高陵言辞犀利的拒绝,半点不肯退让,“况且‘执剑’又不是杂物东西,皇弟所言未免太埋汰娄侍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