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如悔停下了脚步,安静地伫立在湖边,望着水中的景象,微微垂首,将鬓边的碎发拢到了耳后。此情此景,斜柳旖旎,波光粼粼的湖面倒映出她的姿容。
不远处的萧太宰正与王侍书等人攀谈,谈及田赋之事时,不知是谁突然大喊一声:“快来人哪!有人落水了!”
人群顿时躁动了起来,纷纷向岸边涌去,只见平静的湖面泛起一阵涟漪,从湖岸向湖心散去。雾气朦胧的水面上,一抹若隐若现的身影蹚着漫及腰际的,冰凉的湖水,不顾岸上人们的呼喊,继续向着湖水的深处缓缓走去。
“玉容,我瞧着那人的背影有些像太宰大人的二千金,她不是在皇宫露过一次面吗?你同她搭过话的,你好好看看,那人是不是她。”岸上一名黄衣妇人一边说道,一边将御史官的夫人梁玉容拉了过来。
湖中的女子离岸边有十多步远,隔着薄纱似的白雾,梁玉容听了黄衣妇人所言,一直走到水草遍长的岸边却也未能看清。
“夫人,小心湿了鞋,还是回来吧。”身边的侍女拉住了她,她刚一止步,便见一名小厮气喘吁吁地跑来,二话不说就把鞋子脱了扔在地上,噗通一声踩进水里,溅起一阵水花,他大步朝湖中摸索而去,湖水很快漫过了他的膝盖。
“那名小厮好像是太宰府的车夫,那天在皇城险些把孩童撞倒的人。”黄衣妇人对着梁玉容窃窃私语道,“没想到萧家这些天发生了这么多事。”
梁玉容比着噤声的手势,说道:“嘘,非礼勿言,萧家的事我们还是慎言为妥。”
黄衣女子点点头,觉得她说得在理,便不再说下去。
只见小厮在湖中摸索着走了几步,转头对岸上的人大声喊道:“老爷,真的是二小姐!”
萧太宰闻声后快步赶来,指着水里的人气得浑身颤抖,忿忿说道:“这丫头简直在胡闹!你们几个也快去,赶紧把她给拉上来。”萧太宰对着身旁的家丁们说道,萧家的十多个家丁都纷纷入水,朝着湖中人一声又一声喊道:“小姐——别再往前走了,前面湖水深,会出事的!”
“你说这萧家二小姐是怎么想的?放着好好的千金小姐不当,偏要去投湖寻死。”岸上的人交头接耳地议论道。
“谁知道呢,这件事动静闹得这么大,陛下知道后肯定要怪罪下来的。祭天求的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偏偏差点弄出一桩人命,萧家这会可真的摊上麻烦了。”众人正说着,湖中的身影突然向水下蓦地沉了下去。
“小姐——”何韫大喊一声,整个人扑进水里,朝着萧如悔消失的地方拼命游去。岸上的人们皆屏住了气息,目不转睛地看着湖面。该不会真的要出什么事?落雁湖看似水浅,可水下究竟有多深,谁都不知道。
萧太宰将手背在身后,一言不发地看着湖面,他皱着眉,神情严肃,但在王侍书等人看来,却是平静得出奇。
早些年他们有所耳闻,萧太宰对自己的两个女儿截然不同,大女儿萧如婳是无人不晓的才女,聪颖过人,最受父亲喜爱,可他对小女儿则要严苛许多。王侍书不明白这其中的原因,猜想也许是萧如悔没有她姐姐那般天资聪颖,人人提及萧家女儿时,只会说萧如婳才情过人,无人会去在意萧家的二女儿。
他打量着萧太宰的表情,心想,看来太宰大人对这个次女可能的确没有那么上心,就连生死关头竟也如此淡漠。
“快看!人救起来了。”人群里有人发声道。
何韫把小姐提出了水面,随后赶到的家丁帮他一起把小姐搀扶回岸上。
柔软的紫色锦袍紧紧地贴在她的肌肤上,湿漉漉的长发仿佛海藻一般凌乱地搭着肩膀,冰冷的水珠顺着额角滴落了下来。她虚弱得仿佛像一张纸,轻轻一碰就会被撕裂开来。因为湖水太过冰凉,她冻得瑟瑟发抖。
“小姐,你这是......”何韫还未说完,就听到一声响亮的耳光响起。这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萧如悔的脸上,就连旁人也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太宰大人对亲生女儿也可真够狠心的。”有人小声嘀咕道。
萧如悔抬起头,看见父亲的身影挡在自己的面前,面色震怒。
“老夫可真是教女无方,竟然教出你这不孝女!陛下行祭天大典在前,你就是这般胡闹的?你眼里还有没有萧家,还有没有一点担当!”
听罢,她先是微微一怔,抚着胸口轻咳几声,待平复下来,嘴角微微牵起了弧度,竟是嗤鼻一笑,开口道:“爹,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点未变,仍是这般固执,一意孤行。”
“小姐,不可如此同老爷说话。”何韫撞了撞她的胳膊,眼下所有臣工都看着她们父女,她这般对萧大人说话实在大为不敬。
萧如悔没有理睬何韫的提醒,她继续说道:“爹,女儿不过是一个牵线木偶。自女儿记事起,向来都是你说什么,女儿就做什么,从来没有自己的选择。”
“当年女儿想进太学念书,你不许,我便扮了男装偷偷混入太学,太学的先生知道我是女儿身却未逐走我。最后是你将女儿拎出来关在房中整整一个月。娘亲不忍才求得温先生教我读书。”
“后来你仰慕夏南公的名号,早早便做好了打算,让夏泽与我结识,还让夏家建在萧家的比邻,只一墙之隔便能相见。女儿凡是与其他男孩多说些话,你便想办法将他们逐走。渐渐的再也无人愿意与女儿作伴,直到长大一些,我都没有什么朋友。唯有嫣然,大概也是因为你喜欢她的身份。”
“现在你让女儿嫁给夏泽,可有问过我是否愿意。女儿自始至终都没有选择,连一声不愿都无法说出口,偌大的萧府,却没有一人能为女儿说话。”这一番质问不温也不火,就像一缕从湖面上飘过的微风,一碗静止的水,只是平静地说起一些陈年往事。若问说话的人在与不在意,生不生气,却是很难听出更多的波澜。
何韫瞠目结舌地看着小姐,又看了看萧太宰,发现老爷的脸色愈发严肃,像是一场暴风雨即将降临。他想不出别的法子,只好小声地对小姐说:“小姐,别说了,还是赶紧跑吧,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趁老爷还没有大动肝火。”
“何韫,谢谢。没有必要。”她说道。
萧如悔双手扶着地面,从地上缓缓站起身来。
秋风吹来,寒意刺骨,她忽然觉得一切都豁然了起来,她尚有疼痛的知觉,她还活着,恰是能肆意感受这份无情与冰冷的时候。
萧如悔的掌心敷上了滚烫的脸颊,平静地望着父亲,须臾后她垂下眼眸,叹息道:“女儿已厌倦了这般受人摆布的人生。爹,你不妨成全女儿,让女儿以死了结此生。只是,在此之前,女儿想要的还有更多。”
“你还想要什么?整座夏城哪家小姐能够过得比你更舒坦?你身上的哪一件衣服、吃过的哪一粒米,不是为父的俸禄换来的。你如今同为父说要以死报恩,好,你可真是为父的好女儿!”萧太宰勃然大怒,让身边的家丁去找根鞭子来,“为父今日就当着众人的面好好管教你这不孝女!”
她轻声笑道:“女儿倒是不怕再多添两道伤。”
只见萧如悔从容上前,缓缓说道:“爹,女儿的心愿,是想要让天下人皆知,因为你对姐姐的纵容,对女儿的不公,竟将女儿逼到了绝路,成为万夫所指的......一个罪人。”
“女儿想要的,不过是毁了你罢了。”
萧如悔的声音很轻,也很温柔,她似是在征求父亲的同意般,用商量的口气缓缓说道。她脸上的泪痕已悄悄褪去,神情淡淡的。可正是这种平易近人的恨意,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打了一个寒战。
这该是如何刻骨的恨意,让她不惜一死也要将罪名加给自己的父亲,让她在沉淀了所有情绪后,平静地一字一句说出。
这些年无比光鲜的萧家,先是出了萧如婳这名艳羡全城的才女,又是与一方诸侯温家结成亲家,再加上天下第一智谋的夏南公之子夏泽,近来也与萧家二小姐定下了婚事,一时间萧家在南唐可谓是权势滔天,盛极一时,没有人敢妄言萧家的不是。
可偏偏站出来说个不字的,是萧家的自己人,萧如悔。
“没想到萧大人竟是如此偏袒自己的长女。想当年,萧如婳选婿可是闹得满城风雨,就连皇帝的女儿都不敢如此声张。可萧大人在这件事上,完全让萧如婳自己做主,萧如婳爱嫁何人便嫁何人,萧家永远是她的后盾。相比之下,这个二小姐委实可怜,我们皆以为她与夏公子是少年竹马,两情相悦,没想到这竟然是一桩强凑的婚姻。”王侍书感叹道,不由得摇了摇头,“真是世事难料啊。”
声音落罢,王侍书身旁的人也启齿道:“唉,可不止这一桩事。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萧府的吃穿用度,大小姐都是随心所欲的,可二小姐却是全权受制于她父亲,小到一件衣服,甚至是她平日所看的书籍,都由萧大人严格规定,她连一本戏文都看不得,也不让她去游园花会这类宴席。怪不得这些年,世人只知萧如婳,却不知萧如悔,被自己的父亲雪藏了起来,这要是换做我,也不好受。”
不远处的梁玉容听得这些评论,淡淡地叹了口气,说道:“萧小姐也是个可怜人,我初见她时,从未料到真相会是这样。”
“对了对了,你们可还记得两年前衙门审的一个案子?当年萧府的二小姐从街上买了一个会拉二胡的哑巴回来做家仆,过了几日萧府丢了一匹珠宝,萧大人断定是这个哑巴家仆手脚不干净,立马给送衙门去了。为了这件事,二小姐连着几日跑去衙门为哑巴开脱,结果他还是被乱棍打死了。”青衣服的官吏凑上前来补充道。
他刚一说完,立马有声音接了上来。
“这事儿我也记得,后来查出是一个麓州来的小贼干的好事,白白冤枉了好人。真是可怜哪,哑巴不会为自己辩解,萧大人又不听二小姐所言。不过那只是个低贱的家仆,死了也就死了。”
“只是不知这件事,是否也与二小姐和萧大人之间的芥蒂有关。”梁玉容道,她的神色有些低落。
黄衣女子拍了拍她的肩,说道:“玉容,别胡思乱想了。也许这件事本来就是个误会呢?话说回来,你们不觉得奇怪吗,萧大人既然能对大女儿如此爽快,为何偏偏要为难自己的小女儿。我想萧大人也是知道二小姐有自己的想法的,其中或许是有什么别的缘故。”
这些人听了她的话后,一时答不上话来,觉得她说得不乏道理,便不再作声,各自在心中思忖:莫非萧家还有更深的秘密,只是他们不知道罢了。
落雁湖畔,一时间气氛凝重,湖面上的水气仿佛凝结了一般,时间在此刻流淌得极为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