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珠微转，盯着卡鲁。
在这一瞬间，某种无形的东西从她眼里投射过来，卡鲁看到了她所经历的一切。
惊惶、挣扎、痛苦、绝望……
一张丑陋的脸，扭曲的刀疤，狰狞的笑……
卡鲁愣住了，呆呆地站在马车前。
所有的记忆随着火焰的燃烧纷纷浮现，她终于发现了当前的处境。
她坐起来，用手抚摸自己的身体，淤青、血迹、伤痕、污渍依然存在，证明着她经历的一切都是残酷的现实。
于是，她开始在马车上摸索。
卡鲁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还沉浸在自己居然可以让死人“复活”的震惊当中。
她拉扯着马车小窗边缘的木条，手指咔地折断，她用断裂的指根握住松动的木条，将它拆了下来，刺向了自己的眼眶。
“你在干什么！停下来艾拉！”
艾拉的动作稍微顿了一下，但已经来不及了。
木条的尖端刺进了毫无光泽的眼球。
噗的一声闷响，暗红色的血迹喷溅而出。
她眼中燃烧的火焰并没有因为这“柴薪”的加入而变得更旺，而是很快消散了。
随着火焰的消散，凝聚在艾拉体内的暗影四散流失，又被卡鲁所吸引，投入了他的身体。
卡鲁怔怔地看着艾拉的尸体，有些难以置信。
她已经彻底死去了，无法再被他唤醒。
为什么？
有很多人都不愿意面对死亡，她好不容易有了第二次机会，却毫不犹豫选择了死亡。
很有可能，她的第一次死亡也是主动赴死。
回想艾拉的经历，卡鲁好像明白了她为什么会这样。
这让他感到难过，也让他感到愤怒。
暴虐的杀意从心中升起，激活了隐藏在骨髓和血脉中的力量。
卡鲁感到自己口中的犬牙逐渐伸长，变得尖利，粗糙黯淡的皮肤慢慢泛起银色的光泽。
他伸手抓住马车，指尖的利爪深深陷入木板。
他闷哼一声，开始发力，将整个马车拎了起来。
然后，直接往旁边的断崖跳了下去。
断崖大概二十多米深，底部是季节性的冲蚀河道，在冬季只是沙坑。
卡鲁拆下一块车板，挖出一个大坑，将整架马车都埋了进去。
将沙石恢复平整，他顺着断崖的石壁爬了上去，回到了现场。
经过这样的消耗，卡鲁身体上的非人特征逐渐消退，但是他心中的怒火愈发狂热。
他找到最近的一具尸体，那是一个商队护卫，看样子不到三十岁，脸上没有胡子，满身伤痕，致命伤是胸口心脏的位置被长剑贯穿的空洞。
一想到他可能跟艾拉一样，曾经在自己家的酒馆里喝过酒，吃过馅饼，如今只能冰冷地躺在这里，卡鲁眼中的火焰暴涨，将他整个眼珠变得一片幽暗。
他回忆着自己无意间施展出来的能力，将手放在尸体的前额上，随着某种气息的注入，难以形容的火焰在死灰色的瞳孔深处燃起，逐渐形成了小小的旋涡，吸引着周围弥漫的暗影。
然后，死者再度回到人间。
可能是因为，整个过程都是卡鲁的力量在主导，在唤醒的关键时刻，他能够看到死者生前最后的经历。
两个一对照，卡鲁发现，对艾拉施暴的刀疤男子正是盗团的首领。
留下刚刚形成意识的亡灵躺在原地，卡鲁走向了下一具尸体，他需要更多的信息。
这里的尸体一共有二十三具，都是行商和商队护卫。
经过反复尝试，其中有十六具尸体被卡鲁唤醒，成为了亡灵。
那些不能被唤醒的，大多是因为致命伤在头部，或者被分尸。
零碎的记忆拼凑起来，卡鲁逐渐还原了商队遇袭的过程。
原本只是普通的劫掠，但是在他们对商队发起袭击后，一只黑色的信鸟飞来，落在了刀疤首领的肩上。
拆下信鸟携带的信件，刀疤首领快速看完，突然扬天大笑起来，指挥手下的强盗开始了杀戮。
在激烈的反抗中，强盗们也留下了两具尸体，但最后被他们装到车上带走了。
除开施暴和杀戮的细节，卡鲁发现了一个不对劲的地方。
尽管他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但他从吟游诗人和来往行商的口中了解过很多盗团的事情，他们一般追逐的是能快速换钱的珍贵货物，或者本身就携带大量钱财的商队。
也就是说，一般的盗团主要的目标是从城市出发前往乡镇收货的商队，这个时候商队的资金还没有换成货物，抢下来也方便带走。
可是这支盗团选择的目标是已经收完货返程的商队，还连货带车全都运走，有些不合常理。
还有，刀疤首领收到的消息究竟是什么？
被唤醒的亡灵聚在一处，安静无声。
卡鲁晃了晃头，放下手中的残肢，来到他们面前。
看过那些场景之后，他心中对于盗团的怒意更加炽烈，唤醒他们，是为了帮助他们复仇。
可是当卡鲁站在这些亡灵面前，突然感到手足无措，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在依尼翠生活的十多年里，作为一个酒店老板娘的儿子，他也曾受过许多的屈辱，每一次都咬牙切齿地发誓，等他以后成为了骑士，一定要全部都讨回来，可是一直等到快成年，日子还是那样一天天地过。
但这一次，他的愤怒无法抑制。
他也到了对女孩子有感觉的年纪，也曾经倾心很多来往行商的女儿，其中就有艾拉。
艾拉也是最特别的一个，因为她特别喜欢吃卡鲁家酒馆的馅饼。
像艾拉这样的女孩子，他是不敢奢求的，艾拉也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
卡鲁只敢在角落里偷偷地看她，看到艾拉吃着自己特别加量的馅饼，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卡鲁就很开心。
卡鲁非常珍惜每次能见到艾拉的机会，这是秋征之后他最盼望的时刻。
今年冬天，前几次行商过来的时候，艾拉没有随行，卡鲁还感到十分失落。
这个秘密他连母亲都没有说，只告诉了住在酒馆后面的茉莉姐姐。
可是现在……
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母亲离开了他，茉莉姐姐也很难逃过那场爆炸，很有可能被压进了废墟，而他喜欢的艾拉，如今变成了尸体，被他埋在了断崖下的河道里。
心中的怒火更甚，卡鲁眼底的火焰愈发狂躁起来，眼睛变成了两个黑洞。
在强大的压迫之下，十六个新生的亡灵缓缓跪地，向他低下了头。
十六个人中，有艾拉的父亲，行商亨利·卢克。
没错，艾拉的全名是艾拉·卢克。
想到这里，卡鲁身上的威压更强了，亡灵们伏在地上，如同被收割过的麦茬。
看见他们的动作，卡鲁终于回过神来。
“都站起来！”
卡鲁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他闭上眼睛，努力平息自己体内的力量，同时让自己冷静下来。
伸长的犬齿缓缓缩回正常的形状，眼底的火焰也消退了不少，让他的眼睛黑白分明。
卡鲁睁开眼，对站在面前的亡灵们说道：
“我把你们唤回来，不是让你们侍奉我，而是让你们去复仇！”
亨利抬起手，想要说些什么，却无法发出声音。
应该是颈部被割裂的缘故，这是他的致命伤。
亨利身边一个颈部完好的护卫应该是明白他的意思，想要帮他说话，却同样无法发出声音。
看他们那样子，卡鲁明白了原因。
罗塞领是最接近北地的地方，每到冬季，寒气肆虐之下，普通人的身体只要裸露在外面，就会被冻伤。
在成为亡灵之前，他们的尸体已经被寒风吹了几个小时。
所以在唤醒之后，暂时无法发出声音。
卡鲁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头，这样怎么交流？
愣了几分钟，他突然想起，自己跟这些亡灵似乎还有一种联系。
刚刚在唤醒的最后关头，他能看到亡灵们死亡之前的记忆，是通过他们眼底火焰的联系。
说不定，可以通过它来交流。
卡鲁闭上眼睛，开始感应自己眼里的火焰。
但是，努力了很久还是没有动静。
不行？
他试着更换目标，感应身前那些亡灵的火焰。
这回终于奏效了，十六团火焰在他身前跳动，带着各自的频率，让他可以直接分辨出那是属于不同的个体。
卡鲁睁开眼睛，看到了他们眼底跳动的幽暗火焰。
既然已经感应到，卡鲁尝试向他们发送讯息，并等待回应。
一个意识波动传来，很快被他读取。
讯息来自亨利·卢克，他在问自己女儿的下落。
亨利最后的记忆显示，他是在女儿受辱之前被杀的。
卡鲁沉默了一下，告诉他艾拉被自己埋在了河谷中，他不会想知道艾拉最后的样子。
随后，从纷乱的讯息中，卡鲁了解到，其他两个受害者，一个是某位行商的夫人，另一个是某个商队护卫的妹妹。
如同之前点燃眼底火焰那样，他们心中的愤怒和仇恨也被卡鲁唤醒了。
卡鲁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伴随火焰跳动传来的激烈情绪。
他站在亡灵们面前，伸手指向车辙离开的方向。
“所以，去复仇吧！告诉他们，你们从地狱爬出来了，然后把他们拖下去！”
地狱是吟游诗人口中，所有灵魂的归宿。
亡灵们跪地行礼，起身整理衣物，将各自的伤口遮住，然后辨认出生前的关系，结队走向了盗团离开的方向。
卡鲁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们远去。
他已经知道自己该往哪边走。
从亡灵们的记忆中，他知道了商队是载着收来的货物前往提尔城，那么另一端就是前往各乡镇的道路。
虽然卡鲁也想为艾拉复仇，并且他已经拥有了强大的力量，但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返回依尼翠，唤醒自己的母亲。
付出生命的代价，将自己变成亡灵，目的就是换回自己的母亲。
而将死尸“复活”的能力，应该就是自己付出代价所得到的结果。
这种能力必须对完整的尸体施展才有效果，他必须赶在母亲的尸身被那些怪物找到之前回到依尼翠！
方向有了，关键是怎么快速赶回去。
强盗将所有的马都带走了，现场也没有马的尸体让他唤醒，看样子只能自己回去了，
卡鲁转身看向道路的另一端，想要调整呼吸，准备奔跑。
这时他才忽然想起，自己已经死了，根本不再需要呼吸。
这样也好，以前活着的时候，他围着小镇跑上半圈不到，就只能气喘吁吁地放慢速度，限制他奔跑最大的因素就是呼吸。
现在不用呼吸了，是不是意味着，他可以一直奔跑，一路上不用休息，直接跑回依尼翠呢？
卡鲁舒展身体，活动了一下手脚，朝着小镇的方向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