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眠指尖扣了扣:“没事儿,地毯挺干净的。”
卢嵇无话可说,嘴唇动了动,竟说不出一句俏皮话,只能给她涂指甲油。卢嵇其实也笨手笨脚的,涂的几处不好,但比她还是好了些。她两只手就放在他膝盖上晾,江水眠觉得自己今天有点蹬鼻子上脸,道:“吹吹会不会能快些干?”
她就想让卢嵇给她吹吹嘛。
卢嵇拿起了桌子上一本书,当没听见,既不把她手拿开,也不再理她了。
江水眠觉得自己这一路演的挺好的了,她的外形和前几年的路线,使她的戏路太窄,卢嵇不搭理,江水眠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
她想了想,又偏头偷偷去看他耳朵——
难道姓卢的害羞了?
至于么?一把年纪老男人了。
卢嵇仿佛要用眼睛把那本书瞪穿窟窿,注意到江水眠偏头看他,也一副沉醉于字里行间的表情坚决不转眼睛。
他手里拿的是一本德语书。他德语这几年退步的厉害,看这些专业书籍的时候要查些字典看,如今捧着只是装模作样,眼前的字没等他看清楚就一个个消失。
卢嵇举得胳膊都酸了的时候,侧耳听见江水眠打了个哈欠,从书下沿看,她困得前仰后合,然后往前一倒,脸贴在他膝盖上,贴着西装裤的布料,微张着嘴睡着了。
卢嵇:“……”
怎么她才到了第一天,就状况百出啊。
这跟卢嵇脑中相敬如宾的想象不一样。
只是三年前江水眠来的时候,这样贴着他,他也并不会在意,是他心态变化,还是两人立场变化了?
江水眠闭眼中,用耳朵注意着卢嵇的动作。
他似乎放下了书,想伸出两只手把她拽起来,让她别再坐在地上了。两只手几乎要碰到她胳膊了,却又纠结犹豫许久,半天还是放了回去。
卢嵇很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好似在怨他自己没本事似的。
他两只手收了回去,似乎有目光长久的注视着她。
江水眠:……你丫干点什么啊!
她本以为可能是卢焕初抱着她回去,或许什么把她抱起来让出沙发给她……
她可真高估了卢嵇了。他一动都不敢动的坐在原地。
江水眠是演着演着真睡着了,昨夜脑子里排练太久和他见面后的场景,导致基本没睡,这一天折腾,她自然也困了。
卢嵇微微动了动腿,江水眠毫无反应,他伸出手去,极轻的放在她额前,她的碎发挠着他的手心。他的手掌抗拒了那些细软头发的抵抗,轻轻按在她头顶。
她额头微凉,他指肚轻轻动了动,微微摩挲着她光洁的额头。像是怕吵醒了一只喜怒无常的熟睡的猫。就算他知道江水眠醒来,也不会抬手给他一爪子。
她居然毫无反应。
卢嵇知道江水眠习武多年,也不是很有安全感的性子,睡梦中轻轻一触碰,甚至盯着她看,她都可能会惊醒。
卢嵇见过江水眠倚在宋良阁的臂弯里睡得有细细的鼾声,但她在他身边睡着也就只有一两次的情况。
然而江水眠此刻趴在他膝头,是真的睡熟了。睡得毫无反应,全心依赖。
时隔三四年没见,她依然对他有那时候的信任,单这个发现,对于卢嵇来说,比她傻乎乎的同意当姨太太重要多了。
江水眠睫毛也像头发那样细软,有点发黄,随着呼吸微微颤抖。
卢嵇忽然心就静下来了。那些操蛋的事儿,那些虚伪的人,一下子感觉都能对付了似的。以后每一天回来,都能跟她插科打诨,忽悠她逗她好一会儿了啊。
她再度醒来,是感觉有东西碰了碰她的脸颊,迷糊醒了却没睁眼。
江水眠脑子里懵了一下。不会是他亲了她吧!
果然果然!好几年前某人不都连亲额头都下不了嘴么!这回终于鼓起勇气了是么!
她刚要兴奋,忽然感觉到不对。
凉凉的,硬邦邦的……
好像是书脊。
又顶了顶,江水眠确认了:……还真他妈是书。
她故作迷糊揉揉眼睛,睁开眼来,心里已经想着要不要明天捉一只大蟑螂塞进他鞋子里了。
卢嵇捧着书坐在原地,她还这么趴着,卢嵇没看她,翻页道:“已经干了。回去吧。”
江水眠伸出手看了看,跟她记忆里的指甲油很接近了,在灯光下有些亮光。卢嵇就跟长在沙发里似的一动不动。
江水眠:“明天我想出门。”
卢嵇还不能直视她一样,微微拿低书:“去做什么?”
她脸上有块压红的痕迹而不自知,江水眠:“有以前认识的人,我想去见见。”
卢嵇笑起来:“出去玩就出去玩,找这么多由头。”
江水眠扁嘴:“你记不记得以前那个唱戏的小青子?”
卢嵇想了一下:“陈青亭?嗯,他现在在京津很有名气了。”
江水眠还在望着他,装似恳求撒娇。卢嵇压不住唇角,道:“去就去吧。既然是朋友,到时候别空着手,找鲁妈带些礼过去。别丢了份。”
江水眠显得很高兴,待她起来,敲了敲发麻的腿离开后,卢嵇才松了口气,挪了挪身子,麻痛的他直皱眉,等到确定江水眠的脚步声已经下了楼,他这才扶着桌子,如中风多年坚强复健的患者一样拖着两条腿站起身,一边倒吸冷气,一边晃着两条快麻废了的腿。
鲁妈走上楼来,站在开着门的门口,她不能进书房,只道:“老爷,送茶上来了。”
卢嵇立刻倚着桌子两手插兜,转过头来,云淡风轻笑道:“没事,放在门口吧。我不渴。哦对,你亲自过去安顿她吧。她别浴室不会用,床褥不舒服之类的。”
鲁妈点头下去了。
卢老爷这才靠手拽动着自己两条废腿,急需被卖拐的一瘸一拐模样,舔了舔渴了两个多小时的嘴唇,艰难的朝门口爬去。
鲁妈走楼梯到一半,想起来做衣服的裁缝明日要来。对方是个中年男人,本来去给太太们量体裁衣没什么的,但想着卢嵇的态度,显然就是只有这一个宝贝姨太太,万一他介意,就是她做事不妥当了。
鲁妈想着便往回走。
然后就看到了扶着门框,两条腿站不稳似的,艰难的伸手够着门外小桌上茶壶的卢老爷。
鲁妈脑子里顿时浮现了四个大字:身残志坚。
鲁妈:“……老爷?”
卢嵇手一滑,整个人重重倚在了门框上,一甩头,风流倜傥,两只手跟长在口袋里似的又插回去了,淡淡道:“什么事?”
鲁妈:“……没。没什么。”
江水眠走到一楼客厅,这才看了一眼挂钟,竟已经将近九点了。他吃完饭的时候才不到七点,她到底趴在卢嵇腿上睡了多久——他就那么一直坐着?
抱她回去能死么?能死么?!
江水眠站在挂钟前,一时间竟无语凝噎。
江水眠以前曾想过为什么卢嵇女人缘这么差,她总以为是因为他少年时候结婚不成,大了去留学又跟留学生关系不亲密,大多一人居住,最好的年纪全用在求学上了。后来回国北上之后,徐金昆总想给让他跟别人联姻,他心里厌恶徐金昆却不好明说,着急把自己名声搞臭……
现在想想……或许也不是没有他自己的原因啊。
*
天津南市,一处班子内。
陈青亭在楼下卸了头面,正跟几个年轻男旦一同说笑,许班主进来了,喊道:“小青子,上楼见人去。”
陈青亭脸上还没卸妆,白衣短发,明眼粉腮,一张嘴却是嘲讽:“又是哪位老斗,真正名角的手摸不着,过来欺压欺压我这个小辈?”
许班主最受不了他那张嘴:“李先生和江姐儿。”
陈青亭一听,脸上笑起来,两个梨涡在脸颊上,蹦跶出来:“姓李的来不来无所谓,眠眠来你怎么不早说。”
他个子不高,孩子气的很,撩起白袍衣摆就往台阶上跑。
屋里几个年纪相仿的男旦卸着妆,听着他跑远了,才骂道:“也不知道这江姐儿是谁,还有女人愿意给他送钱?瞧他跑的火烧屁股那样。这么傲,原来是早有主儿。”
旁边唱老生的年轻人顶了一句道:“怎么着,瞧他有女人关照就受不了,你们大半夜的陪人出去吃酒,就比他风光。你们要成了角儿,真卖过屁股也没人敢说你。”
屋里是一顿冷枪暗箭,陈青亭心头却只有欢喜。
许班主长得五大三粗,却因为常年做班主恭迎四海来往,背有些弯。他跟在陈青亭后头上楼,道:“我也要上楼去道谢,你把你那嬉皮笑脸收一收。江姐儿都不听戏,却没少给咱们小班子拿钱。咱们不算有人罩着的,你也没本事认识什么爷,之前咱们在上海那事儿多亏了江姐儿。你去好好谢谢,莫因为有几年旧识,就撒泼没脸起来!”
陈青亭不过十□□岁,虽十四岁开始就小有名气,可这个年纪还是戏圈子的后生,更何况是在这遍地名角的京津。
不过戏班不大,他又跟班主交情深,说话也没大没小,上楼时声音清亮:“老说我不能不要脸,可不能跟个相姑似的坐人膝盖,我今儿偏坐眠眠膝盖,你是不是还要打我手板呀!”
许班主三十多岁,踏几步上前去揪他耳朵:“满嘴学了这些浑话!还坐人膝盖,你是不是还弄个下处,让人打了条子去陪人吃酒去!”
陈青亭作势咬他,甩头几步进了门去,许班主在外间拽了他胳膊一把,瞪了他一眼,再进去推了里间蒙绢纱的门。
江水眠穿了套新旗装坐在上座,懒散的倚在小桌上低头喝茶。
李先生坐在她右手边下位,似乎刚刚跟她说些什么,商量的并不愉快,有几分愠怒的住了嘴。
本没有女人坐在上座的理,可班主与陈青亭受过她的恩,李先生又要叫她一声师姐,每个人年纪都比她大,却没一个人辈分在她上头。
江水眠出了卢家花园,便不再装了。她伸出涂着鲜红指甲油的白手,对陈青亭笑道:“过来,让我瞧瞧。”
许班主笑起来:“江姐儿又来了。上次您过来找小青子,我出去有事儿了不在,没能当面谢过您。之前在上海的事儿,没您真走不脱。”
班主年纪大很多,却仍叫江水眠“姐儿”。主要是为了显得亲昵又敬重,跟年纪没有半点关系。
江水眠看陈青亭的粉面,托腮笑了笑:“看出来班子里日子过得好了,小青子再这么圆下去,戏服都要遮不住他屁股了。”
陈青亭小时候在苏州长大,在徽班学戏,十一二岁从苏州、上海一带开始上台,十四五岁稍有名气后,又仰慕京津是京戏圣地,1919年前后便来了天津闯荡,一呆就是近四年。
今年年初冬天的时候,他们一班子人南下到上海演出。演出结束后,恰逢江南寒雪,奇冷无比,火车停运,船也少开。
上海与天津是民国两大港,两大租界集中地。从上海返天津的轮船根本抢不到票,好多人滞留在了上海。其中也包括陈青亭他们。
他们虽然在上海乾坤大剧院和名角演出,赚了不少,但滞留在上海的各地人士都把宾馆挤满了,房价水涨船高,这么多人在上海住的价格可不是能承担得起的。
有些大名角的班子都困顿不已,四处借钱,更何况他们。天津本有的演出也推迟,预约的剧场都要赔偿。
许班主便想要不先去附近的小县城一住,便宜些也能勉强熬一段时间再返程。
结果,世道真是民国不如大清,出上海的路上便让人劫了,钱不剩下也就罢了,贵重的是那些戏服和头面。还有一套许班主找北京的名角,拿脸面租下的点翠首饰,丢了,那真是整个班子卖了也未必赔得起。
几车人都快要在大雪里做穷途之哭了,陈青亭想起来了江水眠。
他是苏州长大,从江水眠搬到苏州,他就跟她一道玩,小时候他学戏被打的屁股上都皮开肉绽,江水眠还给他抹过药呢。
陈青亭北上后虽然分别,但三年前,他们俩在天津见过面。不过那时候她没在天津久留,又跟师父搬回了苏州。
陈青亭和她关系亲近,想也没多想,就要去找江水眠。他顺着记忆找到了苏州以前江水眠住的大院子,带着几十个饿的连路都走不动的人,还真找见了江水眠。
江水眠看起来竟挺有钱,偌大的院子新刷了墙,内外还有十几个下人,她师父在屋里吸大烟没见人。她先安顿整个班子在她家院内住下。
陈青亭也是小孩子脾气,坐下刚喝点热汤暖和起来,想起那套卖了他都赔不起的点翠,坐在榻上就是大哭。许班主觉得不好意思,可江水眠听他说了事情,似乎也知道苏州这一代的那些手脚不干净的人都是谁。
二话不说,当天骑着自家养的马出去找那劫匪。
寒冬腊月里,雪下的如同北方,江水眠背着那长箱出的门,三四天才回来,还错过了小年。只是回来的时候,租的两辆牛车跟着一道回来。一辆车上装满了他们那些被抢的戏服首饰,一辆车上装着购置的年货。
陈青亭现在都记得,风大雪深,地上都是一层冰苔,她鼻子冻得通红,穿着暗红的棉衣,走的却又快又稳,脑后的辫子都冻的硬邦邦的,看见他就骂:“你他妈再在我家炕上跟踩着尾巴似的哭嚎一次试试,我非把你扔黄浦江里去。”
陈青亭可算是有命回天津了。
风雪肆虐到年后,他是在江水眠家里过的年。一班子的人帮着做工,做了腌菜和咸鸭蛋,熏了腊肉,收拾院子贴窗花糊灯笼。宋良阁还拖着跛脚,亲自下厨还给他们做羊蝎子吃。
他在宋良阁的怂恿下,还在除夕夜里,给百般不情愿的江水眠,拿黄豆揉薄了耳垂,用银针扎了两个耳洞。
估计断条腿都不会吭声的江水眠,捂着耳朵倒是嗷嚎不已,还跟宋良阁大闹脾气吵了架,说什么:“我就是比小青子还不像个女人。你能把我怎么着!你要真想让我像个女人,不如让我嫁了人!”
平日里低声细语的宋良阁居然气得拔高了声音:“嫁给谁?你想着要嫁给谁!就他混的政界,有半分安生日子过么!”
那时候,听得陈青亭瞪大了眼睛:江水眠想嫁给谁?
只是这话,他却不好再问了。
陈青亭又送了一副葫芦耳坠儿给她。一直到年后雪融他们走了,江水眠耳朵上还挂着他那对儿银耳坠儿。
这次江水眠到天津来的这三个月,陈青亭想见她,江水眠却并不怎么出来见人,只是托李先生给他递信,说她到天津了。
今日江水眠没带那对银耳坠儿,而带了个贵重多的珍珠的耳坠。
她还穿了套轻便但一看就料子昂贵的淡青色旗装,下头配的是春绸滚边儿的裤子,不过又没盘头,还是少女气十足。许班主才道了谢,就看见陈青亭人已经窜到主座那张宽榻上去,和江水眠挤着坐:“眠眠,你什么时候买的新衣裳,怪好看的。”
许班主赶紧转头跟下座的李先生打招呼:“二爷也来了,今日戏听得怎么样。”
李颠望了江水眠一眼,才回过头来:“不错。青亭唱的很好。别再二爷二爷的叫,天津卫这么大,我算个什么。”
许班主这些年极为油嘴,笑:“二爷这么说,我们这些戏子更没地儿去了。”
李颠眉毛很淡,下巴和鼻子从侧面看都有种锋利感,人又瘦削,显得淡漠又不讨喜,不过因为坐立的姿态,总让人想称赞冷俊二字。
李颠端了茶,喝了一口道:“师姐。程石方倒是没出大事儿,现在下不了床,不过也没有被废了哪儿。外头人不知道是你打的,程石方也不说。”
江水眠充耳不闻,陈青亭正揽着江水眠肩膀,跟两个好姊妹似的,扒着她指甲看。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他当然不会说,他来找我都没有外人知晓。”
李颠微愣:“为何?”
江水眠笑眯了眼:“他虽然知道三年前宋良阁那个小徒弟就是我。但那些宗师可听不得这些话。”
李颠心道:那确实不敢讲。毕竟三年前让江水眠打的跟狗似的人,都成了各派的大徒弟或者宗师了。